当然不对劲了,等到数日后谢琅琊恢复了基本的自主生活能力重开道眼的时候,才懵逼地发现这位救了自己的大佬是怎样的存在。
谷青,修为已至去老还少,确切年龄不详,鹤发童颜,看身形约为十一二岁,唯独嗓音还保持着年长男性的状态。
看到谢琅琊目瞪口呆的模样,谷青皱了皱眉,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失望。
冷峰夜话之愿与神医洗银枪(3)
“怎样?看到老夫是个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子, 让你很失望了?”谷青冷冷负手。
“不不、怎么会!”谢琅琊矢口否认。
谢琅琊虽然涉世未深, 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这几日谷青像喂宠物一样、灵药奇花大把大把地塞给他,一手针术更是出神入化, 显然不是泛泛之辈。他现在孤家寡人一个, 深深明白外头对自己这个废物身体有多危险, 便是有再多的戾气不平,也只得收敛着, 暂且寄人篱下委曲求全着。
谷青冷笑一声, 一拂袖,谢琅琊便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能动了。
“前辈!你这是做什么!”
谷青不答话, 坐到他床边拉过他的手把脉,稚嫩纤细的手指搭在谢琅琊的腕上, 白得像是要融化在阳光里,唯有指尖透出一点活人的绯色。
也真是好看得像一座玉雕。
透过谢琅琊的眼睛,意沧浪有些痴迷地看着。他能想起那双手微凉的温度、细柔的触觉,在曾经无数个撕裂的晨昏, 谷青陪伴着他,用这双手不厌其烦地擦去他身上的血污汗珠, 领着他爬向自由。
他曾经对自己说,等以后一定会亲手焐热这双手, 让这双手从此四时长暖, 可最后,收获的却是一具捂不热的尸体。
谢琅琊全身上下都不能动, 只能用道眼勉强去看谷青。他闭眼凝神,良久才咦了一声,睫羽一抖,黑漆漆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谢琅琊,凌厉道:“你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但武骨却一点没有恢复迹象。我先前以为你是被人打废了武骨才将你捡回来废物利用,但现在看你身体的情况,你原是个天生的废材?”
只有意沧浪才知道,他说这话时是真的一丁点都不带恶意,只是在认真地评价眼前这病秧子的身体,听在谢琅琊耳中,又是羞愤又是气恼,涨红了一张脸。
谷青眨眨眼,好心地拂袖解开了对他的束缚:“你要说什么,只管说便是了。”
他以为这是谢琅琊想说话却没法说憋的。
要是还在留香阁里,谢琅琊一句呸都要骂出来了,可这是在无痕小舍,面前的这人也不是阿娘给他安排的那些香奴们可以任他打骂。
他咬牙,憋屈道:“不瞒你说,我的确是天生的武骨皆废。”若非是这人实力高深莫测,他定要、定要……
谷青不由生起几许好奇:“怎会如此,若是你天生如此,定然活不过十岁便已全身经脉瘫痪而死。而你现在虽然目不能视、腿不能行,却已是极不合理的——甚至你还能与人缠斗许久,从崖上摔下来都大难不死,这不合理,这不合理……一定有哪里是我忽略的!”
说着说着,谷青竟陷入了沉思当中。
这番话却在谢琅琊心中引起极大震动。他当初三岁时刚要开始习武,才发现自己武脉难行,长到五岁,便是眼盲腿废。母亲求遍神医,共同诊治数月之久,才最终判定是因为自己武骨全废,那些神医判断的是自己活不过十五岁。
然而在九岁多时,他身体便一度虚弱至极,将要不久于人世,亏得母亲意外获得一株凤神草,巧合下被他下意识掠夺吸收,这才得以苟延残喘至今。若没有那株凤神草——谷青说的便一点没错!
但错与不错,都与他无关。
谢琅琊眼神阴沉,又想到那些追杀者的声声句句,不由将自己的心提了起来。
那些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绝佳炉鼎。虽不知道这说法是哪里来的,想来能让那些伪君子撕破脸,八九不离十。那这人医术如此诡秘,一手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是不是也是因为他是个上好炉鼎?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谢琅琊遍体生寒,道:“这些日子多谢前辈照料,晚辈感激不尽,若有他日,定当涌泉相报。不过晚辈孽债缠身,继续留在此地恐是要扰了前辈清净,便先告辞了!”
谷青一蹙眉,张口喝止:“慢着!老夫允许你走了吗?想走就走想来就来,你当我是做善事的大好人?”
他是个行动派,谢琅琊刚将两条腿放在地上,他就已经一甩袖又禁锢了他的四肢。
果然是居心不良!谢琅琊心中一寒,直直坠落到九重深渊里去。
被关在意识空间里的意沧浪却松了口气。
谢琅琊有了明悟,想来他是要撕破脸皮强留自己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正要开口,却闻外面忽然响起一串风铃。
谷青听见了,手上结了个印,下一刻谢琅琊便觉得屋外多了一清正一混乱两道气息。
清正那人言辞恳切,气沉丹田,内含中气,声音朗朗:
“碧霞庄门人车正阳携师弟楼正风求见神医谷谷主一针寄命,求命师救我师弟!碧霞庄上下感激不尽,愿奉上一品良药十株,灵晶十万,为命师鹰犬。”
神医谷谷主,一针寄命!
谢琅琊口不能言,道眼更无所谓双目睁眠,闻言却睁大了眼。
他就算再孤陋寡闻,也知道这人。传言中此人神秘莫测,医能通神,性格乖僻邪张,随心所欲。当初阿娘便叹息过,若是能找到他,些许自己的武骨也能救。可惜直到阿娘身死,自己仍旧是个废人。
这难道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车正阳又重复两遍,才消停下来,安安静静地等着。
谷青脸上透出不耐烦,瞥了谢琅琊一眼,低声道:“我救你虽是因为我乐意,但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我救了你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你却指望着用这么一句话打发我,少年人,你未免太天真了些。”
说罢,也不管方才车正阳的话对谢琅琊造成了多大的冲击,抬步走了出去。
车正阳正抱着他师弟楼正风跪在阶下,听见脚步声立刻抬头,希冀道:“命师!我师弟他……”
谷青看了眼楼正风,就道:“拿回去准备后事吧。”
车正阳笑容凝固了,不可置信道:“命师也救治不能么?可当初命师不是将我治好了吗,今次师弟一发病我便星夜兼程将他送来,片刻也未耽搁,想来当是比我那是症状更轻微才对!”
谷青道:“我能治好。但我不会治。”
车正阳睁大眼:“这是何故?”
“一针寄命,不救人之命,只掌病之命。当日救你,是因为你已经命悬一线,而你所患乃我从未见过之症,方才施救。一种病我不治两次,你既已康复,此病便已是寄命于我,我为何还要再重复一次,浪费精力在救他之上。”
车正阳万万没想到竟会是如此。他满心以为,当日的一针寄命主动施救,是因为医者仁心,自己备了无数谢礼,想来如何都能包住师弟的命,结果却是……
“除我之外,世上无人再能救他。所以,你带回去准备后事吧,他大约还能活上两年,好好照顾,兴许未来还有什么机缘。”
谷青好心好意道。
车正阳声音哀哀:“命师既有此善心,为何不能破例一次?但凡有任何要求,碧霞庄上下无不应允,定会为命师竭力办到!”
谷青却依旧是摇头:“你诚心昭昭,可我不需要,还是请回吧。”
“命师!医者仁心啊!你当真要见死不救吗?”
谷青已经转身走到房门口,闻言停下了脚步。就在车正阳满心以为他回心转意的时候,谷青回过头来,认认真真道:
“的确是医者仁心,可一针寄命本就非是医者。”
意沧浪听见这句话,心里面忽然就像被针扎了似的,细细密密地心疼起来。
送走了车正阳师兄弟,谷青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椅子上,手上动了动,谢琅琊身上的禁锢便消失了。
可谢琅琊心里一点没有惊喜,他也不想跑了,就坐在床上,抬头问:“你救我,是不是也是因为我和那车正阳一样,身上之症是你前所未见?”
“不错,”谷青认真地点头,“当时我想知道你为何能大难不死,想看看你能撑到什么地步。现在——我发现更不能放你走了,我要知道武骨全废的绝世废材,为何能修行至此。然后,我要把你的武骨给逆天改命,错过了你这样的好材料,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等到下一个了。”
谢琅琊苦笑一声。
这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吗?自己这个废物身体,想不到现在却成了一块“好材料”,更是自己能苟延残喘的原因。
他心中不平,仗着自己是谷青眼里的“好材料”,讽刺道:“好一个一针寄命,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神医谷谷主,不过是一个半点医者操守都无、玩弄生死的混账。什么一针寄命,你这样的人,无非是想看看别人为了活命奴颜婢膝下跪乞求,便满足了自己翻手覆手间掌控人命的自傲,觉得十分愉悦自得了!”
他也是不管不顾了,大不了就被谷青杀了,反正他出谷也不知道能活多久,留下来估计还要被谷青各种实验摧残。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惹怒了谷青,被他一针弄死来得痛快!
意沧浪听着恨不得揍他一顿!
他怎能!怎能这样说谷青!
理智上他清楚谢琅琊的逻辑,但能理解,不代表能原谅。一想到从自己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他就觉得像是被丢进烈火烹油里去煮似的剜心!
“啪”的一巴掌,就毫无征兆地扇在谢琅琊脸上,他半边脸火辣辣得疼,迅速地肿了起来。
“你!”谢琅琊捂着脸,惊愕地睁大眼。
谷青脸上的表情却是出乎意料地没有一点生气,打了人像是什么都没做一样,心平气和道:“这一掌是因为你口出秽言,侮辱我是混账。”
打得好!
意沧浪能同步谢琅琊的痛感,此时却捂着脸在黑暗的意识空间里低低地笑。
对,这才是他的谷青,他的阿卷。任何敢挑衅他的,便是没得商量,先打一顿,打服了自然就听话了。
谷青平静道:“至于你其他的话,大致并无什么不对,只有一点我得纠正,这里是无痕小舍,不是什么神医谷,一针寄命是我的名号,谷青是我的字,你若是觉得不好意思叫我谷青前辈,便称我命师,我也无所谓。至于你要不要我救,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后我再来。”
“……若是我拒绝呢。”
“你没有拒绝的余地,你只能选择要不要喊疼、要不要哭号、要不要咬舌自尽。”
“……”
谢琅琊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种待遇,气得面容扭曲。他畏惧谷青的手段,那人能一声不吭将人从谷外转移到门外,说不得自己一举一动他都知道,便只能在心里用无数恶毒的话语咒骂谷青。
一口一个“侏儒”、“老妖怪”地骂了许久,谢琅琊才觉得自己受的委屈消散了些,一边又想着等谷青治好了自己,要用何种手段来折磨他。
而呆在他意识空间里的琅殊、也就是意沧浪,则握紧双拳,恨不得立刻开始治疗,好早日代替了谢琅琊。
冷峰夜话之愿与神医洗银枪(4)
谷青虽然只留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但也足够让谢琅琊怂得不敢轻举妄动, 只能郁郁不平得呆在小屋里独自生闷气。意沧浪看得分明,他也就是放几句狠话的能耐了。
只是总归还是有一些是事情发生了变化。
第二日一整天谷青都未曾露面,食物汤药都是由傀儡小童端进来的。谢琅琊并未多想。意沧浪作为第二人格, 一直呆在谢琅琊的意识空间中, 对外界的时间流逝也并不灵敏, 直到看到天边透着一丝不详的血红,才意识到这是赶上了什么。
竟然正好赶上了月圆之夜。
意沧浪不由担心地蹙起了眉, 只望今晚谢琅琊安分点, 可千万别做什么蠢事。
但,flag这种东西, 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你想拔就能拔的了。
谢琅琊果不其然地,在入夜之后听见了外面古怪的动静, 并且作死地将门推开一条缝,从里头往外偷窥。
天空中那轮皎洁的圆月,此刻像是浸在血雾里,空气中透着一股血腥味, 无痕小舍外的紫竹林无风自动,隐约听见遥远山头的几声狼嚎, 幽静又诡秘。
谢琅琊心里咦了一声——门外居然没有他想的禁锢法阵。修真者怕是最迷信的一个群体,对自己的第六感之类有着无需逻辑地崇拜。他能感觉到外头气氛不对, 却感觉不到那对自己有什么危险。
所以他就踏出去了。
意沧浪眼角一抽, 精神立刻紧绷起来,准备好了随时接手这具身体。
果然, 就在谢琅琊踏出屋外第一步后,面前的景象忽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