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红一些,看起来更有生气——他盯着镜子里自己苍白俊朗的脸,空洞的眼。
成景廷换好衣服出来,衣领上都快落冰霜了。里面太冷。
温度越来越低了……在这样的环境下坚持形态,成景廷不知道还能稳住多久。
出了更衣室,成景廷乘电梯上七楼。
七楼的电梯门一开,整个电梯间开始发生剧烈震颤。
眼前一堵墙,墙后四处黑得寂静,根本无法走出去。
像无限循环播放似的,成景廷脑海里出现了上上周刃唯和齐流在电梯里的影像:两个人贴在电梯间夹角,满脸担忧。刃唯心大,还拍了拍电梯门,嘀咕一句怎么回事儿。
“我警告过你们,尽快离开此地。”
成景廷说完,猛地睁开双眼,内里一片猩红,“否则,我让你们永世不入轮回。”
电梯门像疯了一样开合数次后,七楼灯亮,恢复成豪华装潢的办公室模样。
七楼一整个都是成景廷的办公区域。
他阔步走上地毯,灯依次变暗。
走廊空旷,独他一人前行,背影孤寂而落魄。
上一次……齐流和刃唯应该是遇到了“鬼打墙”。现在X酒店里藏着的“脏物”,都想法设法地要刃唯的命。
最开始住进来那几日,要不是成景廷夜里化了魂魄留在他身边,刃唯早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成景廷边走边脱外套,用力过猛,不慎扯落了一颗纽扣。
那颗纽扣一绷,他半个小腹袒露出来,上面伤疤密布,全是曾经在无数次与人肉搏中受伤的。
隐藏在衬衫下的心脏部位,有一处枪眼。
直取了他的性命。
成景廷冰凉的手指摸上那处疤,颤了颤。不管过了多久,都还是会疼。
忽然,背后传来一串脚步声——轻轻,又凌乱。
成景廷脱了西装完全恢复当年的狠戾,听闻又有异动,瞬间直挺背脊,浑身杀气聚集于手,正要去取腰间常在的匕首。
他身前放了一只石造的衣冠盒,里面是他曾睡过的地方。
成景廷徐徐回身。
“你拿刀干嘛。”
刃唯说着,往前走两步,眼神落到他身前的小石盒上,两眼放光,“哇,你搞石雕啊?”
成景廷:“……”
“我又不笑话你,”刃唯眯起眼,像努力忍耐笑容,眼睛弯成月牙,“我小时候还扒拉我爸种的小树苗呢,拉回去想雕个芭比娃娃。你怕我笑你喜欢手工艺品哦?”
成景廷嘴角僵硬半分,答道:“没有。”
“芭比娃娃我是雕给我表妹的,”刃唯试图挽回面子,又怕成景廷多想,赶紧说:“表妹今年也就十岁,还是小妹妹。”
成景廷原本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放松下来,“那你玩什么。”
“男孩子嘛,玩儿赛车、枪。”
刃唯说着,把手比成持枪状,对着成景廷一点,还自认为特别帅地吹“枪口”,眨眼道:“想毙了谁就毙了谁!”
成景廷忽然觉得,胸口的弹痕又开始痛了。
他注意到刃唯独自一人前来,问道:“你怎么上来的?”
“我问蛋黄酥你在哪儿,他说你上楼了。”刃唯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乱摁就摁了七楼,没想到你真的在七楼。”
他叨叨叨几句,又说:“说来也奇怪啊,上次我和齐流到七楼,明明看见这儿就是一堵墙,怎么这次来就是这么奢华的办公室了。哎,你们老板呢?”
成景廷觉得他可爱,淡淡道:“老板出差。”
刃唯难得“聪明”一次,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指着桌上的姓名牌,说:“但是这里,是你的名字。”
成景廷:“……”
他想悄悄把姓名牌藏起来已经不可能了。刃唯倒是适应能力极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原来你就是老板啊,不太像。”
成景廷以为是自己形象气质出了问题,心里痒痒,又不开口直接问,只是说:“那老板应该是怎样的?”
“你们X这种好玩儿的年轻人酒店,老板应该是朋克的、潮流的,蹬拖鞋要穿袜子那种。”刃唯胡乱形容一阵,一股说不上来的喜悦涌上心头。
虽然自己早就在猜成景廷是不是老板了,如今得到了验证……心情总是不同的。
他甚至还在想,多好,自己和成景廷原来是门当户对的。
刃唯反射弧有点长,才想起来质问他,“你上次怎么消失了?你人呢?”
“跳窗。”成景廷脸不红,心不跳。
“……”刃唯瞪眼,“骗子。”
成景廷还没答话,办公桌下的小箱子震动起来,里面像有什么生物一般,“咚咚”敲得极响——还有明显的摩擦声。
刃唯不知道哪儿来的敏锐感官,觉得是藏了活物。
他心里一酸,想着是不是反正都凉凉了,说:“你藏女人了?!”
成景廷愣了,“没有。”
两人还在僵局之时,小箱子忽然开了。从里边儿蹿出一只半胳膊大的黑猫,煤球似的,又肥又美,吊稍着对儿祖母绿,站在老鎏金台灯上磨爪。
成景廷眼神柔软下来,朝刃唯说:“是猫。”
它起初是面对着成景廷的。
再转过身时,它见到了刃唯。
这猫像是被触及了什么开关,双眼瞪大,随后缩在成景廷脚边喵喵直叫,声音软成一滩水。刃唯看着它,心里也软成一滩水了。
还是糖水。
还没等他蹲下来,这只原本怕生的黑猫猛地从成景廷怀里蹿出,一步步踱至刃唯身前。
刃唯盯着它,像被何种魔力吸引,蹲下身。
黑猫轻声喵喵几下,抬爪,将小梅花握在刃唯掌心。然后,它转身,将柔软的尾巴缠绕住刃唯细瘦的手腕,再努力着想要将人扯带到成景廷身边。
“哎……”刃唯被带得一踉跄,又不得不跟着,“成景廷你这漂亮小猫怎么这么自来熟。”
他说完,猫儿转身,背脊弓起,朝他做了个示威的姿势。
刃唯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成景廷安慰他:“它很喜欢你。”
黑猫又对着刃唯喵喵叫几声,将头放低,喵屁股撅起来,软耳朵动了动。
“摸它头顶。”成景廷说。
刃唯照做了,黑猫舒服得打滚,又拿尾巴去缠刃唯的手指。
成景廷本就磁性的嗓音低沉下来:“再喊它一声。”
“喊什么?”
“初五,”成景廷说,“它叫初五。”
刃唯点头,摸摸它的尾巴,再认真地喊:“初五……”
说完,他眼里突然盛满了泪。
手一抖,连带着身形发颤,他险些跌落泪来。
这种感觉……好熟悉。
第十五章
初五很乖。
它被刃唯小心翼翼当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后,喵喵叫了几声,舔舔爪子睡了。
刃唯轻轻揪它背脊的软毛,有些好奇,X酒店还养了猫?不过成景廷是老板,只要他喜欢,就什么都可以。
兴许是灯光太暗,刃唯侧过了脸,成景廷并没有看到他无端落泪。刃唯也被自己汹涌澎湃的情绪惊讶到,连忙偷偷擦干面颊上挂着的泪。
等成景廷把凳子取过来,刃唯才清了清嗓子,想要开口。
刃唯看向成景廷,“养了多久?它好黏你。”
成景廷闻言,有些心酸。
依我看,初五它明明……更黏你。
刃唯,这是你养的猫,你叫它初五。
那年春节后满城飘雪,大红灯笼挂遍长街,你在费尔曼后院捡到它。你说今日正月初五,一则少,十则满。你看它出生便被遗弃,又遇见你,祸福相依,不如折中取字,叫初五好啦。
成景廷喉结狠狠一动,“很多年。”
他把那些无法言说的漫长岁月化作这三个字,将情绪深埋在冬雪之下。
他低头,眉眼凌厉,无端给了刃唯压迫感。后者不禁往后退一步,说:“平时怎么没见你带它出来?”
“它喜欢在七楼待着。”
“它是妹妹还是弟弟?”
成景廷愣了下才明白他在问初五的性别,“妹妹。”
“妹妹好,多可爱。”刃唯蹲着爱抚初五的后颈,“我一直想要我爸妈给我生个妹妹,我姐太凶了。”
成景廷垂眸看猫,“为什么没有生?”
“我爸妈说……”刃唯话讲一般住了嘴,成景廷朝他投以问询的目光。
“反正不是什么好话吧,不说也罢。”刃唯说。
命格不好,又有阴阳眼——从他出生开始,家道都快中落了。有那些个讨厌的道士高僧,总是“不经意”路过自己家,说几句神叨叨刺激小朋友的话,拍屁股就走,刃唯恨死他们了。
凭什么就这么决定了他的命运?说他是丧门星他就是吗?
但事实如此,霉运连连,若不是这几年父母在商场之上力挽狂澜,刃家早已没落。
像是察觉成景廷沉默,刃唯瘪嘴,“是我不好。”
他说着,觉得这里的空调也低,站起身来搓搓手,小脸冻得通红。
成景廷沉默着,依旧没接话。他犹如深潭的目光添上忧郁,像席卷天地,想把眼前的人包裹入怀。
你怎么会不好。
刃唯正对着办公室电视墙上的“镇灵符”发呆,忽然感觉双肩一沉,他回头,成景廷只穿了件薄衬衫,袖口挽至肘部。
男人抿紧略为干涩的嘴唇,淡淡道:“别着凉。”
他用力攥拳,手臂上结实肌肉凸显。
刃唯耳朵又烫了。
他往前走一步,抬眼,“成景廷,你要不要试试谈恋爱?”
他靠得这么近,成景廷才看清楚他的瞳孔,比普通人偏黄,又稍有些发绿。
刃唯从小就缺安全感,但不知道为什么,成景廷就像那把“保护伞”,总能把什么都做到最好。
见他不答话,刃唯心落至谷底,想了一会儿又说:“你也不一定要现在就答应……毕竟,合不合适和喜不喜欢是两回事我们慢慢来?”
我在X晚上睡觉经常觉得冷,你能不能陪我睡。
成景廷沉默了。
他说不出那句“人鬼殊途”去吓唬刃唯,更做不到果断拒绝。他想不到,如果在一起过了一段美好时光后,他再消失,刃唯会有多难过。
人就是这样的,往往一步步陷入“甜蜜陷阱”,再永远都出不去。
他不想骗自己,也不想找任何借口欺骗刃唯。
在世坚持了这么多天,他只需要把最后这一段走好,顺利去赚钱,找通灵师与刃镇烽沟通,再买到刃家那枚软戒。
别的,他没有资格去想。
成景廷艰难地张嘴。
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似的,喉咙干涩,难以发声。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静止了,他看着刃唯期待又认真的脸,很想问他几句话。
为什么还是喜欢我、为什么想要留住我。
办公室内,两个人无声静站,只有初五身上的温度能让刃唯安心些。
他吸了吸鼻子,委屈,“试试都不想?谈恋爱很好玩的,了解一下吧?”
他虽然有一点点“小笨蛋”,但还是能感觉到成景廷对自己不一样的——直男才不会用那种腻得出水儿的眼神看自己。
他心中有些小得意,又害怕仅仅是因为自己的长相。
成景廷还是不说话,刃唯决定为爱跨火盆,抱着初五站起身。
他朝前一步,伸手,扣成景廷的手腕,内心惊呼——我操,好冰!
刃唯抬起成景廷的手,捏上腕部凉凉的肌肤,嘴里念叨着:“回头让酒店做点儿牡蛎枸杞之类的食物给你吃吧,驱寒壮阳的。看看,你手凉成什么样了。”
“好。”成景廷说。
刃唯差点听岔,故意套路他:“你答应了?”
“没有。”成景廷偏过头。
他想,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当初他留在世上不肯走,身边的人都在劝他了。
死人没有回头路,更没有选择。
“你很好。”成景廷说,“但X不是好地方,你不应该常来。”
刃唯手一抖,像被刺痛,皱着眉说:“我没把我当客人,也没把你当前台。”
成景廷决定直接说重话,“你知道酒店大堂门口贴的符是什么吗?”
“镇灵符?我查过。”
“这里风水不好,人待久了会生病。你知道鬼吧,这里就有。刃先生和太太知道了,也不会让你再在这里常住。”成景廷冷漠得像第一次见面,谁知道他掌心都快抠出血了,“刃唯,你还小,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害了自己。”
“鬼算什么?”刃唯极为认真地辩解,“生死我都不怕,鬼算什么?”
是啊,鬼算什么。
人心尚且不怕,又怕什么鬼神。
刃唯从来都是直来直往的性子,忽然被这么一拒绝,心里还特别不好受。
虽然是意料之中。
“刃唯。”两人沉默着,成景廷喊了他一声。
刃唯抬头,成景廷却没有再讲话。
你应该有新的人生,没有我的人生。
这句话在嘴边徘徊不前,脱口又太显突兀,成景廷想了会儿,将它藏进心底了。见刃唯兴奋的小烈焰被风吹熄不少,成景廷说了句“走吧”,伸手按开走廊的大灯,前方顿时一片敞亮。
X酒店的走廊是迷幻风设计,黑漆漆的路上全是亮色灯管,照耀得墙壁五彩斑斓。人一身在其中,像在迷宫里徒步,只想长醉不醒。
那晚成景廷亲自送刃唯回了房间,两个人在门前道别。
临走时,刃唯动动嘴唇,还是倔强地说了“晚安”。
夜里,刃唯做梦了。
他梦到成景廷站在费尔曼的水晶台阶上,身穿长袍,手里捉了只野兔,正一脸挑衅地望着他笑。
最后两个人在酒店走廊里互相追逐一阵,成景廷放跑了那只野兔,挽起袖口,蹲在酒店露台上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