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一辈剑修,沈逢渊的剑不及胜邪长老狠,也没有片玉长老快,可他却能胜过所有人,只因他的剑最稳。永远能在最合适的时候让剑锋落在恰当地点,这正是沈逢渊的可怕之处。
可是,就在杀死云中行时,他的剑偏了三分,虽只是微小误差,却瞒不过释英的眼睛。
“当初我独自修行了上百年,云中行是我第一次倾注全部心力去培养的弟子,即便发现了他的偏执,也希望能约束他走上正道。这个混小子早忘了我是他的师父,我却还记得,他是我的第一个徒弟。”
苦笑着道出那一瞬间的不忍,沈逢渊想起那人攻击自己时毫无犹疑的模样,深吸一口气,这就拍了拍一只脚跨进院门的顾余生,很是唏嘘地嘱咐:
“师侄,你可不能学这狼心狗肺的家伙,将来要好好孝敬自己的师父。”
释英知他不想多谈,为防这掌门继续给他徒弟灌输奇怪的思想,只淡然道:“是你培育方式不对,我自会将他养得龙精虎猛。”
顾余生来此本是寻找师父,谁知刚进门就迎来了这番话。他茫然地想了想该怎么长得龙精虎猛,最终还是选择对释英道出正事:“师父,我想留在这里寻找那些死者的家人。”
此次事件的死者都已化作白骨,常人根本无法辨认其身份,御剑山庄忙着另立庄主更是无暇理会。顾余生不愿将他们草草掩埋,见旁人无意伸出援手,便决定由自己来做。
释英怎会将徒弟独自留下,拍了拍他的头,只道:“跟着,今日教你验骨。”
顾余生一听便知这是要陪着自己的意思,立刻高兴地跟了上去,“谢师父!”
那师徒二人前去处理死者遗体,躲在屋顶的元如总算是冒了出来,望了一眼紧紧跟着师父的顾余生,这就啧啧叹道:“看师弟这个头,再发育几年说不定比青囊长老还要高一些,到那时这两人走在一起可就没法一眼辨出师徒关系了。”
说完他又讨好地拂了拂自己师父的胡须,奉承地一笑,“还是师父你这花白胡子让人安心,咱们站在一块儿那叫一个父慈子孝。”
他来讨饶,沈逢渊却不会被糊弄过去,冷哼一声就开始训斥:“臭小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做事一定要隐藏身份!这次要不是有青囊长老,云中行早把你扔岩浆里了!还笑?回去给我面壁三月好生反省!”
这话不假,过去没有释英时,李长命所引来的剑修正是元如,他也的确丧命于云中行剑下。
然而,此时的元如只是被这惩罚惊呆了,立刻叫嚷着讨饶:“师父!亲爹!我可是你视如己出的徒弟啊!”
“叫爷爷也没用,去,领罚。”
沈逢渊这个掌门虽无威严,管束弟子却颇为严厉,一句话就让元如哭丧着脸往回走。
看着这顽劣的徒弟垂头丧气的模样,老掌门无奈地摇了摇头,抚摸胡须的手却是微微一滞。
这副容颜用了将近百年,他倒是快忘了过去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人呐,年轻的时候就是自命不凡,救过人家,对方对他殷勤一些就自以为特别,被缠着学剑还有一点点心动。
说到底,师徒这样朝夕相处的关系,脸长得好些总容易想歪,还是做个老人家被徒弟孝敬最为清净。
师徒之情也好,曾经不可言说的一点感情也罢,早已不再重要,也无须告知师弟平添负担。他这一生所要考虑的,唯有东灵剑阁。
毕竟,所谓掌门,就是和宗门相守一生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沈逢渊:掌门的唯一伴侣就是东灵剑阁!
顾余生:我觉得不行!
释英:我还没做好养一窝人的准备,你绝育吧。
顾余生(求生欲MAX):其实单身挺好。
第二十四章
顾余生没想到那个梦还会有后续。梦里的他于第二次试炼成功加入东灵剑阁,还被掌门收作第一百名弟子。他写信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李长命,可直到十日之后才收到回信,上面只有一句敷衍的话——挺好的,恭喜你。
那时候的他没去想天赋不如李长命的自己一跃成为掌门弟子,习惯了居于优势地位的李长命内心或许并不高兴。他只是沉浸在兴奋之中,努力地在茫茫灵山中寻找那个人的身影。
他用了三个月才在门中聚会见到那个人的身影,师兄告诉他,那是药阁的释英长老,素来只在穿林峰修炼,从不和旁人打交道。
沈逢渊身侧的青衣男子神色漠然,他紧张地奉茶上去,那人也没看他一眼,甚至连茶水都不曾动,看来早已忘了他。
他不信邪,三天两头就以奉命送灵泉为借口拜访穿林峰。然而,不论去了多少次,那人的目光始终不曾落在他身上,仿佛他和山林间的仙鹤没有任何区别。
顾余生告诉自己,他还只是一个普通剑修,释英身为长老不理会他很正常。只要努力修行,让自己名声享誉天下,早晚有一天这个男人会记住他的名字。
虽是如此,却无法掩盖一个现实——在那一天来临之前,他仍想向人倾诉此时的心情,他,有些寂寞。
所以,当他被任命调查元如死因时,一到枫源山城便去寻了李长命。
相别三年,李长命已是三庄主亲传弟子,御剑山庄再没人小瞧他,所过之处众人皆是恭敬行礼。见昔日好友出人头地,顾余生面上虽保持沉稳,内心却是真的高兴。他半分没有怀疑李长命,就算在院子里寻到了出自邪修的白骨伞和赵洐尸体,依旧认为这是栽赃嫁祸,努力寻着线索想要证明李长命的清白。
赵洐拜访御剑山庄却突然身死,顺着他死前的踪迹,他们一同潜入剑庐。顾余生成功找到了死者尸骨,就在他点燃传讯烟火想要召来同门时,右肩一阵剧痛。他回头,握剑的李长命神色满是痛恨,仿佛他们是生死仇敌。
顾余生以为自己会惊讶,事实上内心却只有几分释然,他问:“为什么?”
到了这一刻,李长命终于不再掩饰,他愤怒道:“我才该问你,为什么总要用那些无意义的原则约束修士?如果我不是三庄主的亲传弟子,现在躺在地上的尸体就是我,而不是他们。”
“这就是个强者为尊的世界,我跟着你做个好人有什么用?良心能换来修为吗?救人能让我不被别人欺辱吗?”
李长命越说越是痛恨,似乎全然忘了昔日正是眼前人多余的好心将他从乱葬岗救了回来,只冷笑着讥讽,
“不能!如果我不听从大庄主命令,第一个死的人就是我!就算我死了,被救的外门弟子也没有一个人会感谢我,他们只会庆幸这个乡下来的穷小子终于把内门弟子的名额让出来了!”
顾余生当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曾了解这个唯一的好友。即便如此,仍是挣扎着问:“你害了这么多人,却认为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错又如何?那些大人物哪个不是满手血腥?只要把权势握在手里,错的也会变成对的!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可你不止不帮我,还和剑修一起调查此事,你不知道把这些尸骨搬出去我会死吗?”
“你知道,你早在发现赵洐失踪时就怀疑我了,可你还是查到了这里。不是我要害你,是你逼我不得不杀了你!”
剑修的身体很顽强,似乎是怕他不死,李长命又刺了许多剑,可这些洞穿肺腑的伤口,顾余生都没感到疼,唯一让他有些疼的,就是最初右肩上这一剑。
李长命没有去想,顾余生明知他有嫌疑,却孤身与他一起来到剑庐,为的就是证明他与此事无关。虽然证据都指向李长命,他仍旧愿意用性命去赌自己的朋友不是凶手。
这一切,李长命都没去理会,在他眼里,世上最可怜的就是自己,明明拥有好的天赋,却从不被人重视,可资质普通的顾余生却被东灵剑阁掌门收作弟子,过得远比他风光,这太不公平了!
他由始至终都没去反省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怨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憎恶不肯替自己掩饰的朋友,直到将曾经好友推入岩浆时,眼里依旧没有一丝感情,只冷冷道:“顾余生,记住了,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有朋友。”
这是顾余生生平唯一一次赌博,输得血本无归。从岩浆中御剑而出的那一刻,他告诉自己——感情会干扰人的判断,让人做出愚蠢的行为,在这世上,剑修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剑。
梦境的最后,长剑上的锈迹被少年鲜血一点点洗去,刻印在剑身的草叶纹路逐渐清晰,他握着剑一步步走出,没有任何迟疑,一剑斩下了李长命的头颅。
看着那具身躯茫然地跌落岩浆,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轻轻擦去剑上血迹,然后抬脚跨过那仍保持惊惧神情的头颅,平淡地回了一句:“我和你,不是朋友。”
他杀了曾经被称作朋友的人,可他并不后悔,从今往后,他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让顾余生这个名字成为天下邪道的噩梦。
可是,好想回去,想见那个人,就算不被理会也好,只要在他身边就够了。
世界还是这么黑,他的光却不见了,他得去找回来才行。
在这样急切的心情中醒来时,顾余生下意识就要跳下床,待到看见站在院子中闭眼沐浴阳光的释英,这才恍然想起,那只是梦而已。
他和李长命只有一面之缘,那个人已在审讯中被三大门派灭口,根本没机会对他动手。剑庐下的死者也没有梦中那几乎填平岩浆的恐怖数量,经过他们张榜寻人,大半都被人领了回去,少数完全没有亲朋好友的尸骨也被统一葬下,一切都已处理妥当。
元如师兄更是活得好好的,前几日还说禁闭结束就召集师兄弟办个宴会欢迎他入门,果然只是个噩梦吗?
虽是这样想,当他不自觉将手放上右肩,那里却多出了一道伤痕。只凭触感顾余生就知,这是剑伤。
少年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匆忙赶往剑庐,就着梦中路线走到废弃的剑胚之前。这里堆砌的残破武器不计其数,被锈迹覆盖的漆黑长剑毫无特色,可只是一眼,顾余生就知,那是他的剑。
他捡起长剑,毫不犹豫地割破自己手掌,果然,其上的锈迹如梦境般剥落,漆黑剑身上,月光般的草木纹样散发着温柔的光,照亮了少年不敢置信的眼眸。
顾余生昨夜为刘南风一家办完法事就陷入了沉睡,睡梦中真气还以惊人速度增加,释英本就颇觉奇怪,如今见他一醒就匆匆找到了拾花剑,眼中更是闪过一丝异色。
然而,还不待他询问,正在带人驱除剑庐邪阵的沈逢渊却抢先道:“这是拾花剑?”
释英抬眼,只问:“师兄认识这把剑?”
“当然,它就是祖师爷的佩剑。”
风奕行事低调,连张画像都没有留给后人,也就沈逢渊这个掌门还能从些许记载中知晓其佩剑信息。
如今拾花剑再见人间,他却是皱了眉,“奇怪,二代祖师的手札中说此剑已拿去镇压魔物,怎会出现在御剑山庄?”
关于此事阁中并无详细记载,只知祖师爷末年曾封印一只强大魔物,因此耗尽寿元入棺陨落。想着那连最强剑修都无法斩杀的魔物或许已离了封印,沈逢渊再没法耽搁,向随行弟子吩咐了几句,这就对释英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先回阁中调查。”
沈逢渊一瞬间凝重的神色没有瞒过释英,然而,他更在意的是顾余生恍惚的模样。伸手覆上少年额头确定没有发热,把过脉确定其身体也无问题,释英疑色更甚,终是开口询问:“你怎么了?”
“师父,昨晚我做了个梦。梦里我爬了很多山去找你,可你只是从我身边冷漠走过,没有看我一眼,就连我带来的水都没用过。”
微凉的体温让顾余生回过了神,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师父,梦里的青囊长老就像独居悬崖之上的巨木,不论他如何经过,始终无法引起那人一丝注意。可现在的师父虽是青丝化作白发,却时刻都看着他。他梦见的一切都有迹可循,唯独释英的变化,全然无法用常理解释。
释英当然不相信这是普通梦境,他认真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忽的想起,好像有一段时间沈逢渊是经常派弟子给自己送水。他本就不是喜水的仙草,偶尔沐浴天地雨露便已足够,对师兄多余的关心虽无意接受,却也没有拒绝。至于那送水弟子是个什么模样,只记得修为不算高,可能是害怕他,每次来穿林峰都呼吸急促很是紧张,所以,他也没去惊吓这少年。
现在想来,沈逢渊的前九十九个弟子常年外出,也就顾余生一个新弟子有空跑腿。不骑仙鹤一味攀岩,倒也符合这人死心眼的性子。
每个剑修入门都给师父跑过腿,换做顾余生本也没什么,可不知为何,一想到当初就是眼前的少年翻身越岭来到穿林峰,抱着个水壶在洞外眼巴巴等着他,释英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明白内心这古怪的情绪是什么,只能根据事实给出解决之法:“如果我没有看见你,握住我的叶片,我就会回头。”
在释英看来,这只是很简单的行为,顾余生的视线却是瞬间移到了师父洁净的指尖。指缝是藏毒的好地方,因此医修多少会留些指甲,此时多年被药物浸泡的指甲在阳光下隐隐透出光泽,少年小心翼翼地用手点了点师父的指尖,见他没有反应,这才仿佛怕惊醒了美梦一般,轻轻握住其手掌。
释英的手不比其他剑修满是老茧,也没有女子柔嫩细腻,虽能感受到修长骨骼,却丝毫不觉嗑手。顾余生从没想到,接近这个人竟是如此容易。他下意识捏了捏释英掌心,见师父轻轻挑眉,只小心问:“师父,我可以再握一刻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