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丫鬟们的嗓音慢慢远了,苍碧轻声叹息,心中一软,若是路公子只是以钱财衡量他,那也就罢了,但若是真心……他是怎么也还不上的,还是找机会清楚地说明白,至于恩情,只能做牛做马来报了……
“小黑,这么多钱,我怎么还得上……”苍碧奄奄趴在桌案上,戳着黑镯子,“三万五千两啊……”
“三万五千两!”路老爷一拍桌案,怒然喝道,“你当路家的万贯家财是天上掉下来的!就为了一个不男不女的小倌,你花了三万五千两,还把人带到家里来了,你让我以后面子往哪摆!”
“如云怎么不男不女了,他不过命途多舛,被迫入了青殷楼,爹,您不能怎么糟践他!”路珏平一点不示弱。
“跪下!”路老爷扬手就把桌案上的茶盏扫到地上,“我养你那么大,就是让你去窑子里快活的?今天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给我好好赔罪,明儿个就把人赶回去,我路家容不下不干不净的东西!”
路珏平岿然而立,一点不比老子气势弱:“我不过追寻所爱之人,何错之有!”
第59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十一
“你!”还好路老爷身体健朗,不然早被气得背过气了,咬牙切齿地抄起手杖,一杖砸在路珏平背上,“我让你不学好,让你不学好!”
路珏平闷声受下一记,他受得住,娘心可受不住,陆夫人抢上前来,拦在丈夫跟前:“你干什么啊!珏平是陆家的独苗,你怎么下得去手!”
路老爷一怒之下摔了手杖,跌坐回椅中:“都是被你惯的!今儿个带个小倌回来,明儿个指不定把整个春风道都搬回来了。”
“我只要如云。”路珏平俨然一副纨绔子弟得理不饶人的模样,“其他的,谁也不要!”
“珏平,别再说了。”陆夫人好言相劝,“听娘的话,明早就把人送回去,我们这路家家大业大,怎么能让春风道里的进门呢,再说,就算不说他身世,一个男人,怎么给你生儿育女。”
“要生儿育女,你们自个儿再生,我就是要如云!”
“珏平!”这下连陆夫人都提高了嗓门。
“娘!”路珏平唤得更大声,“我便是要他,只要他!娘,您从小宠爱我,为何不能爱屋及乌呢!”
这乌路家两老着实爱不下手,路老爷喝道:“来人,把那小倌给我绑起来,遣回春风道去!”
两名家丁点头行礼,立时要去架人,路珏平挡在门口:“谁敢动他!”
“你反了!”路老爷怒极,抄起令一碗茶盏,朝路珏平兜头砸了过去。
茶盏杯盖分离,泼了大半热茶出来,全洒在路珏平貌比潘安的俊脸上,几乎是同一时间,瓷盏撞到眉宇间,嘭一声脆响,带起一丝鲜血,砸在了地上,碎成一地狼藉。
“珏平!”陆夫人像踩了炭火,踮到儿子身前,用帕子擦拭着流下的茶水,回头气愤道,“老爷,你这是做什么哟!要撒气,朝那狐狸精去,怎么对起亲儿子来了,阿四,快!快去请舅老爷过来!”
“想明白了没!”路老爷瞥了眼儿子,隐藏住浮上面颊的心痛,“想明白了就听我的,否则,你一并滚出路家!”
“想明白了。”
路珏平随手抹了抹满脸茶水,还不等陆夫人放下心,断然说道:“你们容不下如云,我便与他一道走,浪迹天涯,只要与他一道,何处不是家。”
坐了一下午,等来的却是儿子决绝的反叛,路老爷气得浑身发颤:“走!走了就别再回来!”
路珏平二话不说,果真扭头走了。
这头苍碧心里也不好受,打开窗愁绪万千地仰望,藤叶间露出缺了一角的弦月,风过,掩没月影,他垂下头,只见游廊尽头,一道潇洒的身影快步走来,立时把方才斟酌了半天的话又过了一遍。
大门打开,他正要开口,路珏平便牵起他的手抢先道:“我们走。”
“去哪?”苍碧一头雾水。
“离家出走。”路珏平领着他出了屋子。
刚走到院里,玲儿就带着另两个丫鬟围了上来:“少爷,老爷夫人说了,您需得好好呆在房中,哪也不许去。”
紧接着,两名家丁赶了过来,一左一右站定:“少爷,老爷吩咐,今晚必须把小倌送回去。”
“如云姑、公子,得罪了。”其中一名家丁抄手过来,嘴角勾着一抹猥琐的弧度,显然是想乘机吃豆腐,瞄准的也是绵软的腰际。
“滚!”路珏平当即大怒,一脚踹在家丁胸口,回腿一勾,把还有一人也扫在了地上。
“少爷,您不能这样。”这次开口的是另一个丫鬟,倒是对路珏平没有非分之想,一双娇俏地眼探着苍碧,不时挑起两下,“您看,既然人已经从风月场里出来了,不如把他送到别处去,一来也算了了您心事,又省去老爷夫人烦心。”
“翠儿,你这话什么意思!是撺掇少爷金屋藏娇么!”玲儿喝道。
“玲儿姐,我哪敢呀,只是……”
“都给我闭嘴!”路珏平敛眉怒目,“别打路家主意,更别打如云主意。”
路少爷向来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这一横眉瞪眼,着实把丫鬟们都吓着了,缩着退后,再不敢多言。
苍碧也被突如其来的一喝吓得缩了缩肩膀,不敢吱声,低头地跟着路珏平走。
“对不住,吓着你了?”路珏平突然开口,语调已恢复往常,还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温柔,“我不是凶你。”
“我知道。”苍碧颔首,正想着该说些什么打破窘迫,两人快到路府门口,路过院落。
陆夫人提着裙摆,匆匆从里头赶出来,见了苍碧,指着他鼻子就骂:“你个狐狸精,使了什么妖术迷惑我珏平,珏平,你看清楚了,风月场上的人怎么会有真心,他处心积虑为的是路家的万贯家财,莫被骗了去啊!”
“娘,有没有真心,我自然清楚。”路珏平停下脚步,向着母亲深深一揖,“孩儿不孝,无法相伴身侧,还望母亲见谅,若有朝一日,你们愿意接纳如云,我自会归来。”
路夫人愁得团团转,怎么都劝不住,只得一把扯过三七:“好生看着少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
不过两个时辰不到,这华贵的大门,苍碧一进一出,看着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这会儿越发茫然了:“路公子,你带我去哪?”
“你不是老想着跑么,现下你自由了。”路珏平执着苍碧的手,令两手十指相扣,“你想去哪就去哪。”
“真的?”苍碧心中一喜,却隐隐觉得不对,试探问道,“那路公子,你能放开我了吗?”
“放开?你是我娘子,我缘何要放开你。”路珏平抬起手,让两人的手映在月光下,以深邃的暗夜,闪烁的繁星为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双手,我可是要牵一辈子的。”
第60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十二
马车在平坦的道上行驶,嗒嗒马蹄声踏破和煦春光,道旁繁花似锦,怡人微风宛如女子柔荑,轻轻抚开薄窗纱,纵使再柔情蜜意,却也比不上手里交握的这一双。
路珏平闲适地靠着车背,折扇轻搖,另一手一根根拨着被包覆在手掌中的纤细玉指:“想好去哪了么?”
“我想回家。”苍碧心思不在,脱口而出。
昨日那番闹剧着实累人,两人离了路家后,在附近的酒楼住了一夜,同住一房,路珏平果真如陈诺一般,除了牵手,并未做出丝毫逾距的行动。
今日一大早,苍碧刚醒,就被路珏平抱上了舒适的马车,三七确是个衷心的小厮,也跟着少爷来了,毫无怨言伺候左右,充当车夫。快出城门时,还赶巧碰上了晋安,他身侧伴着个娇小的姑娘,竟是结香,也不知花了多少重金,把雏儿赎了出来。
路珏平调侃一番,交谈间才得知结香是被老鸨收养的,并没有契约,如此也不算坏规矩,不过结香虽说娇俏可人,和如云比还是差了好大一截,不禁让他怀疑晋大公子的眼光:“晋安兄,怎的忽然就改口味了?”
“如云很美。”晋安一点不拐弯抹角。
结香也半点没有不悦之色,扬着笑脸,睁着灵气的大眼,跟着点头称是:“如云哥是我见过春风道里最美的,不不不,是全天下最美的!”
“你要好好待他,否则我不会放过你。”晋安道。
路珏平挑眉:“怎么?现下想抢人?晚了。如云是我怀里的宝,心口的肉,怎敢待他不好呢。”
苍碧探头张望半晌,越想越狐疑,忍不住出了马车,切切问道:“你们认识我吗?”
“当然认识啦!”结香迎上来,笑声如银铃般清脆,“你是青殷楼的如云公子嘛,大名鼎鼎怎么不认识。”
“是啊,如云,你别说不记得我了,竞价那日,我就坐在路公子旁边。”晋安也凑过来,一高一矮两人左右站着,从旁看来颇为有趣。
逍遥界中,这两只妖便是常这样一左一右,逗得他欢声笑语,而眼前的两人,究竟是谁?
“那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人,黑衣黑发黑瞳仁,大概这么高。”苍碧比在晋安眉宇位置,“薄嘴唇,高鼻梁,眉骨有些高,总是不苟言笑的,侧脸很好看,轮廓像雕出来一般,脊背很直,比苍劲的松还有气势。”
身为商人,走南闯北,晋安见过的人绝不少,听苍碧的形容,那绝对不是一般人,真有这么个岿然的人,恐怕谁见了都难以忘却:“黑发黑瞳的人满大街都是,穿黑衣的却少之又少,至于长相,没见过。”
“你再好好想想。”苍碧满怀期许地拽住晋安衣袖,“那黑与寻常人的黑不一般,很深邃,特别是眼,望不见底似的,就跟路公子的眼一模一样。”
“路兄的眼?”晋安回首看向路珏平,只见路珏平想分开两人的手停在半空中,那双明显带着醋意的眼是无底深潭似的黑,不由一愣,“我怎么记得,路兄的眼不是这个颜色?”
路珏平拉过苍碧的手,挽到自己手弯里:“那能是什么颜色,你眼花了罢。”
初见时,苍碧分明记得路珏平的眼是深棕色的,本来以为是灯火掩映,加之心不在焉,看岔了,现在想来似乎的确有些奇怪。而更另他脑子乱做一团的是,马车上,趁着路珏平打盹的一小会功夫,又悉索戳了小黑,总算得到了回应,小地龙清清楚楚地指明:“亲到路珏平就能实现愿望。”
这一吻,看似容易,却让苍碧十分纠结,若是亲下去,立时就能回逍遥界,那是最好,可若是有延时,甚至得过完这一世才能回去,那后面的日子该怎么拒绝路珏平,岂不是被当成了欲拒还迎的姿态,再次细问小黑,却又没了回应,倒是路珏平醒了。
“如云,你家在何方?”路珏平问。
逍遥界,连云阁。
苍碧心中默念,终是没回答让别人摸不着头脑的答案,随口道:“我不记得了,可能是南方。”
“那便去南方,你不记得,我陪着你挨家挨户探寻过去,只要你想去,定然能回去。”路珏平信誓旦旦。
苍碧只觉这话听在耳中,实在讽刺,懒得再说些无益的,掀开车帘对着外头灿然春色发怔,思绪飞到三界之外,那道许久未见的身影上。
马车走走停停,访过村落,行过缓坡,一路往南走了十数天,春色浓艳,百花盛绽,几近荼蘼,本该越来越热的天,却猝不及防迎来了倒春寒。一夜间暴雨打梨花,早晨打开客栈的窗扇,竟是一派残花落红。
料峭寒风从外头灌进来,苍碧当下就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身后立时有温软的触感贴上来,回头一看,原来是路珏平不知何时弄来件薄裘袄,披在了他背上。
路少爷这一行虽说是违背父母的意向,离家出走,不过路夫人爱子心切,让三七带了一沓银票来供少爷花销,再加上少了风月场的开销,沿途又没多少豪华酒家,因此过得一点也不拮据。
苍碧早已换上了新衣衫,是一套素白色的曳地宽袖鲛绡长裙,配着鲜红的腰带与发绳,衬得人更是出尘,脸上微微泛着坨红,像个刚摘下的诱人鲜果。
两人打理完毕,再次上路。
马车停在山麓,经过一夜暴雨洗礼,山虽不陡,但也不会好走,三七正准备驱车绕行,路珏平掀开车帘:“走山路吧,快些。”
“公子,最多也就快上大半天,还是绕山脚吧。”
“不,上山。”路珏平又是不可置辩的简短语调,“快些。”
苍碧恍惚间竟觉得这语调与连云十分相似,只是不知是不是因数日的颠沛,有些昏沉,没有再细想。
山林小道,幽深静谧,鸟语花香都被乍寒的春风吹得杳无音信,马车在湿泥中踏踏行驶,路珏平一直观望着林叶间投下的阳光,全神贯注,也不知在察看什么。
日上中天,马车从上坡渐渐便为下坡,他问外头:“三七,天黑前能下得了山么?”
“少爷,您放心,赶得上。”三七信誓旦旦回道,这山路比他想象的好走得多。
“怎么突然这么赶?”苍碧有些昏沉,好几次头低下去快睡着了,又被马车颠醒。
路珏平没有回答,反问:“有哪里不适吗?”
“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头晕。”苍碧刚说完,仿佛身体为了反驳他似的,喉头一痒,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路珏平猝然微微低头,靠了上去,两人额头相贴,鼻尖近在咫尺,苍碧显得过于热的鼻息清浅地喷到了他脸颊上。
“你发烧了。”路珏平颦眉,“靠我身上,会好受些。”
越来越迷糊的思绪也由不得苍碧多想了,就这样斜斜把脑袋靠在路珏平肩上,半合着沉重的眼皮:“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