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此。
兰斯洛特看着面前小孩儿明澈的绿眸, 又想起那个兽族首领的面容, 不需要多作思考,应该猜出了大概。
“默林去找你了吧。”西泽尔很少一次性说太多话,有些不适应,“他告诉你我是克隆人对吧。”
兰斯洛特点头。
西泽尔抚摸兰斯洛特的头发,手滑到他的后颈上,勾着脖子强迫他低下头,凑到他耳边,低声耳语:“如果我真的是呢?”
兰斯洛特坐怀不乱,伸手将这皮孩子往怀里一按,拍了拍他的背,声音听不出情绪:“说话就好好说,又想被打屁股?”
西泽尔老大不高兴,皱皱眉推开他,老老实实道:“默林那个白痴,能误会我是克隆人十几年也很难得。不过也多亏了他,这些年帮我打了掩护。”
兰斯洛特心里疑惑万千,安静地听西泽尔说。
“我……爸爸和妈妈,是在战场上认识的。”
兰伯特上将曾经是联盟上一个战无不胜的传奇。
而贝霖,则是兽人族的另一个传奇。
两人在战场上无数次交锋,虽然联盟与兽族有着血海深仇,却还是对对方产生难以言喻的一些感情——钦佩,欣赏,继而越来越看重,在一次意外两人中,两人的机甲坠落到一颗荒芜的星球上,能源耗尽,通讯信号消失,为了能在那个星球上活下去,两人相互扶持着,在那里待了几个月。
直到联盟和兽人的搜救兵找过来。
没有人知道那几个月发生了什么,原本好战的兰伯特也开始转变态度,竟然有意向求和。然而那几年不仅兽人与联盟打成一团,无数大小国家都在打仗,战争是家常便饭。
在那时候寻求和平是不可能的。
于是兰伯特和贝霖都在等。
他们默契地错开对方,避免交锋,偷偷见面,在身边不断的死亡中寻求来自对方的慰藉。
直到新星历566年的前夕,前所未有的大战爆发,大伙终于发现不仅对手没力气了,自己也抬不起手指了。多年的战争致使到处都是一片混乱,致命的传染病肆掠,能源缺乏,只好全部停手,并签订了和平协约,各国都铸造了和平女神像。
女神的掌中是生生不息的和平之火。
然而兽族和联盟间的仇恨不可能被一个协约抵消。
兰伯特和贝霖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但是他们之间有了一个孩子。
在大战爆发前,贝霖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西泽尔面无表情地说着,顿了顿,看到兰斯洛特眸中的疑惑,淡淡道:“你在想,为什么天性忠诚的我的母亲会离开兽族来到我父亲这儿?”
兰斯洛特点点头。
如果说是为了爱情、为了西泽尔,那也没必要无声无息地消失,低调地来到兰伯特身边。
贝霖的这种行为,就像是……在躲避兽人一般。
和一个联盟人在一起了,躲避也是正常的,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西泽尔卖了三秒关子,给出答案:“我也想知道。”
兰斯洛特:“……”
西泽尔看起来有点委屈:“兰伯特很少告诉我妈妈的事。”
兰斯洛特赶紧揉了揉他的脸:“乖啊。”
很多事兰伯特不愿意让西泽尔知道。
西泽尔隐约猜得出都是些糟糕的坏事,兰伯特宁愿自己烂在心头,也不想告诉他。
和兰斯洛特看的资料有些不同,西泽尔沉默了会儿,握着兰斯洛特贴在他脸上的温热的手,慢慢地说出了那些被议会埋藏的秘密。
贝霖不是在西泽尔出生后染病去世的。
兰伯特小心翼翼地将爱人掩藏在羽翼下,却还是没有逃过联盟的鹰眼。西泽尔出生后不久,大战刚好结束,一切尘埃落定,兰伯特被派去代表联盟签署协约。
在他离开时,议会的人找上了贝霖。
莱斯利家族知道贝霖存在的只有兰伯特的父亲,这位经历过帝国时期的老贵族,将西泽尔带走后,默许议会的手伸过来——秘密处决了贝霖。
兰伯特回来,得到的是爱人生病去世的消息。
他怎么可能相信。
当年的联盟第一天才直接驾着机甲冲进议会大楼,抓着几个领头的议员,逼他们说出真相,怒极想要杀光这群人时,却被自己的父亲套上了家族的枷锁——那位老贵族一生都在为了家族而奔波,莱斯利家就是他的信仰,他不允许任何不安定的元素出现。
所以他自杀在兰伯特的面前,留下的遗书上写了很多东西。
他逼兰伯特收手,逼他娶下艾莉,为了莱斯利家族的荣耀,为了……西泽尔。
老贵族没有留一丝情面,行事决绝,却没有掐死西泽尔。
兰伯特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抱起小小的孩子,才从绝望崩溃的边缘走回来,天才的光辉在大战后慢慢褪去,也许就在他立下第不知道多少个战功时,议会已经开始忌惮他。
绝望中的兰伯特还做了一件事——他克隆了贝霖。
但是却只克隆出贝霖的兽态,小小的、雪白的幼兽,有着漂亮的绿眼睛,柔软可爱的猫耳,那是西泽尔从小到大的玩伴,在一切被摧毁前,他都不知道这个只缠着他的克隆兽有着母亲的基因。
西泽尔从小和那只宠物形影不离,还有一个玩伴,叫莱文。
电光火石之间,兰斯洛特想起了戴维发给他的那张照片——小西泽尔确实抱着一只宠物,和身边的莱文姿态亲密。
他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那只……带着贝霖基因的兽人,似乎,在西泽尔出事的那年就消失了。
西泽尔没有注意兰斯洛特在想什么,他捏着毛球,陷入了回忆中:“兰伯特教了我很多,但是他不允许我暴露精神阈值,让我随身佩戴精神抑制器,不教我怎么控制精神力,有段时间,他总是用一种悲哀的眼神看着我……”
想让西泽尔知道一切,不想让他懵懵懂懂,却又舍不得让自己的孩子陷入仇恨之中。
可惜让兰伯特没想到的是,莱文也知道了西泽尔的精神阈值。
被保护得很好的西泽尔没什么心思,无条件地信任着莱文。
兰斯洛特给他表白后不久,他带着那只“宠物”出门,被莱文带上了一艘星船。他以为莱文想带他去什么有趣的地方,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
莱文将他带到了远离德兰星的一颗小星球上,那里有一个实验室。
议会一直在撒谎,很多人都不知道,人体克隆实验一直在继续着。
西泽尔以为是星船受到了袭击,可他找不到同行的莱文,在实验中无数次被折磨到崩溃,拼命想要逃离,可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
他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试验台上躺了多久,看到那个名为默林的人试图完美的克隆他,连同他的精神阈值。身边的许多营养罐中出现实验体一号、二号、三号……数不清的克隆体。
西泽尔以为自己会这么死在试验台上时,默林似乎取得了什么突破,兴奋地带着人先回了一趟德兰星。他被折磨得呼吸都很困难时时,还在担心莱文的安危。
然后他模模糊糊中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叫他:“西泽尔。”
他想,这声音真是温柔啊。
让他不由自护的就想流泪,想委屈地倾诉。
然后他看到自己爱护多年的小白兽满身伤痕地冲了进来,小小的兽族变成了巨大一只,轻易咬开束缚着他的东西,要带他离开。
西泽尔赤着脚在这个实验室中奔跑,他大叫着莱文的名字,担心他已经遇到不测,看到莱文时,他惊喜极了,还没露出笑容,对方忽然一刀袭来,狠狠地扎在他的心口。
要不是身后的巨兽及时叼开他,那一刀已经捅进了他的心脏。
他看到昔日熟悉的温柔的大哥哥脸色扭曲,瞪着他骂:“怪物!”
小少年浑身冰冷,尚未想明白一切,实验室外的防护机甲来了。
巨兽骁勇得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它咆哮怒吼着,即使被打断了爪子,也要鲜血淋漓地冲过去撕碎敌人,将西泽尔护在身后,像个英勇无畏的战士。
西泽尔倒在血泊中,朦朦胧胧地听到那个温柔的声音在说:“我会保护你的。”
他动了动嘴唇,明明对这个声音毫无印象,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渐渐地被抽离出他的生命。
最后的那一炮袭来时,皮毛生沾满血迹、身上满是触目惊心伤痕的巨兽挡在了他身前,用尽全力将他往旁边一推。
仓皇间,西泽尔努力抬头看去,和那只巨兽对视。巨兽绿色的眸中盈满了泪水,悲伤地看着他,低低地哀鸣了几声。
他听到耳边有人在叹息:“我的孩子……”
那天兰伯特赶来,将那个小星球上所有东西都摧毁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西泽尔抱进医疗舱,沉默地看着巨兽被炮火打得残缺不全的身躯。
西泽尔躺在医疗舱中,意识陷入黑暗时,看到他向来无坚不摧的父亲,红着双眼,哭了。
第52章
那是西泽尔第一次见到母亲……也是最后一次。
命运似乎如此, 生来即是永别。
即使了解真相, 知道那只巨兽是母亲的克隆体了,西泽尔也再也不能拥抱她。
没人知道, 那个克隆体为什么会在西泽尔遇险时有那种表现, 即使兰伯特也不明白。
他只是在绝望中怀念爱人, 克隆出来后却更觉痛苦。
克隆体不过是借用原体的基因, 复制出来的另一个生命体而已, 不是那个人,不该拥有感情,也不该有记忆。
可惜逝去的巨兽不能再回答这个问题。
西泽尔被兰伯特藏了起来。
比起曾经失去爱人时, 他成熟冷静了不少, 秘密地和议会做了交易,欺骗过议会,让议会以为西泽尔已经死在了那颗星球的爆炸中, 重新领来一个克隆体。
事实上,那时西泽尔距离死亡也不远了。
他在实验室中被折磨了不知多久,默林是个疯子,不在意手下实验体的生命, 在他眼里, 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该为自己参与了这个伟大的项目而感到荣幸。
伤痕累累, 又被一刀差点捅进心窝, 爆炸的余波差点将他最后一口气震没了。
西泽尔奄奄一息, 茫然地想:我为什么还活着?
他根据兰伯特的几句话, 猜出了始末,精神与肉体都受到巨大的折磨,仿佛灵魂都被按在磨盘里磋磨,呼吸一下都在泣血。
他挣扎在死亡的边缘,浑浑噩噩,每每想到巨兽推开他前,那双与他颜色相近的含泪的眸子,脑中就剧痛不已,被什么人拿着锤子一下一下凿着般。
他受不住地崩溃起来,哭着求兰伯特打开医疗舱,停止这个延续他生命的治疗。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活着会这么痛苦。
兰伯特几天之间变得憔悴了不少,眉间出现淡淡的皱痕,他阖上眼,不敢看西泽尔空洞的双眼,无数次轻声哄他:“忍一忍,好不好?再忍一忍……”
那次濒临死亡的经历让西泽尔被病痛折磨了整整一年。
他只能躺在医疗舱里,不断接受治疗,每天都靠营养剂输送需要的能量。
求死不成,西泽尔渐渐变得麻木,刚开始他还会小小声地叫痛,后来越来越安静,连呼吸都变得很浅。他的脸色苍白,双手交握放在胸前,冷漠的样子,仿佛是一具是躺在棺材里,即将下葬的尸体。
长久的封闭与痛苦的精神折磨,让西泽尔的精神都混乱起来。有时候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谁,有时候一闭眼,却又能看到那双流泪的眼睛。
兰伯特经常坐在医疗舱旁,和西泽尔轻声说话。后来他把艾莉也带了过来,两人每天轮流陪着西泽尔。
可是医疗舱里的小少年像已经死亡了一样,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他漠然地观察着在他身边的人,像是在看陌生人。那段时间西泽尔的记忆确实很混乱,他觉得自己都听见了兰伯特和艾莉说的话,又像是没听见,隔着层雾般。
他张口想回应,却发不出声音。
他失声了。
兰伯特慢慢地忙了起来,艾莉就整天陪在西泽尔身边,低声念着睡前故事,或者给他说一些外面有趣的事。直到有一天,带回来一封信和一枚纽扣。
信封很精致,上面的印章是一朵小小的红玫瑰。
“罗德尼家那小子托我带给你的。”艾莉微笑着,眼中却始终藏着忧愁和担心,她尽量用轻快的语气,打开那封信,“他说一定要让你看到这封信,我念给你听吧。”
西泽尔眨了眨眼,眸色冷漠。
艾莉的手指颤了一下,她握紧了那枚纽扣,轻轻读出来。
“西泽尔同学,好久不见。不知道你为什么再也没有回学校,这次毕业典礼,我是毕业生代表,本来还想当着全校师生的面重新表白一次,到时候你可不能上台来揍我。”
“不过你不在,我翘了大会,把向全体毕业生演讲的机会让给戴维了。戴维的演讲稿丢了,临时发挥,侃侃而谈,没几句话是对的,还开了个黄色玩笑。全体毕业生鼓掌,比往年还热烈。”
“毕业典礼结束后,老校长提着拐杖,追了我们三条街。平时真看不出这老绅士腿脚这么利索,原来那根拐杖只是个障眼法,跑得比戴维家的狗还快。”
“过段时间,我就要去奥多军校了,未来几年都不能回德兰星,或许毕业后更不可能回来。在此之前,我想了却一个遗憾。”
“这是我校服上的第二颗纽扣,如果我出发之前,你还没有退回来,我就当你收下了。”
“那天被揍时你的样子也很可爱,不过我怕那时候把人全部抡出去表白会吓到你。现在就可以放心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