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竹一直坐在地上,看着眼前情景,心下颤抖。他从修道起,感受过万千死灵的心绪情感,或悲或喜,亦怒亦嗔。此刻却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
一地药材消失大半,五行助引几乎用完。有生之年恐不能集齐了!薛竹当然清楚,从此刻起,沈抟从小期许笃信的长生,业已败尽,再难回头。
可师父为什么不看我?过阴是来救我吧!此情此意如何回报?薛竹整个心思混乱不堪,难道真的是敬佩谢沚?所以甘愿为他塑骨吗?怪我带累,所以毁了他的长生?
薛竹心绪烦乱,难以支撑。偏偏未过奈何桥的魂魄,非生非死,在阴间,体中时间凝滞,伤病全无,既没法哭泣,又不能晕倒。
盘膝而坐,薛竹闭目内观,运转仪恒。他渐渐懂了沈抟为何常常万事不惊,慵懒平静。因为命运中抗衡不了的劫数,与心里难以接受的心绪,只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晨昏,不晓春秋。范洄已经把谢沚颈间的泥土,糊了四次。压得他呼吸困难,多亏他呼吸与否,并不重要。
黄泉鼎煅烧得几近通透,沈抟拿出刚才提前留下的三山土,全神贯注的看着炉鼎,忽然向阴火上一撒,火苗猛的增强,把整个炉鼎包裹在内,又立刻熄灭。
范洄紧张的站起身,双拳攥紧又张开,声音沙哑问道:“道长,可成了吗?”
沈抟一脸沉静,语气平平:“总要试试。”说着去旋黄泉鼎的鼎盖,虽然刚被煅烧,这鼎盖却触手温凉。沈抟双臂一较力,黄泉鼎咔一声轻响,盖子旋开,鼎腹条条开裂,摇摇欲坠。
沈抟赶紧入内一捞,两颗丹药入手。黄泉鼎寸寸而断,碎成一堆。
沈抟看也没看这鼎,把丹药收起一颗,另一颗递给范洄。范洄万分小心,双手接过。轻轻跪在谢沚身前,颤抖道:“哥...你,你试一下。”话没说完,胸如擂鼓,汗水涔涔。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谢沚张嘴吞下丹药,只等无效,也好商量法子送他二人回魂。
谁想这丹药起效甚速,谢沚没多久便感到喉内火烧火燎,肿痛异常,上下不通。脖颈上的泥土被烤得龟裂出无数细纹,片片飞散。从身上传出一阵阵热浪,若是生人,恐怕早已烧成灰烟!
范洄手足无措,一把攥住沈抟手臂,整个身体抖成一团:“道长,他怎么了?他...你把他怎么了?!”面色狂怒,眉眼狰狞,状若噬人,阴森恐怖。
薛竹翻身跳起,扯断衣襟,两三步赶来,劝道:“从之,从之!别急。阴帅怎么会有事!定是丹药起效了。你先解开谢公子。”范洄手臂一甩,薛竹整个人站立不稳,向后便倒。沈抟眼疾手快,手臂用力,将他接住。
薛竹刚想分开站好,沈抟手臂紧了紧,把他往怀中一揽。薛竹挣扎无果,只好任他拦腰搂住。
范洄右手一招,拘魂链重新缠回他右臂上,消失不见。谢沚双手扶住喉间,一阵喘息,平静了几分。范洄问道:“哥哥怎样?没事吗?疼吗?”
谢沚抿了抿嘴唇,喉头滚了滚,清晰的说了一句:“原地等着,不许乱跑!”嗓音温柔清越,略有凝滞。
“……”
范洄整个人如遭雷劈,僵直在地,又哭又笑,如同疯癫。未及,双眼一阖,右眼顺着泪痣,淌下一行血迹。划通他半边苍白的脸,异常凄厉。
谢沚走到沈薛二人面前,深深一喏,缓慢道:“沈道长,恩德,小洲不敢,言谢。处理完政事,便想法子,送二位回去。”
沈抟勉强拱手,薛竹忍不住问一句:“谢公子,你是要将他...如何?”
谢沚并不看范洄,只慢慢说:“他自己,自然,知道。”
范洄解下右臂的拘魂链,又解下腰间双刃,投之于地。单膝跪倒,双手抱拳道:“道长大恩,范洄自此永为道长赎业,但有所命,万死不辞!”说完转向谢沚道:“鬼物范洄,向阴帅请罪。自愿囹圄锁身,金枷扣顶,万箭穿心!”本是形同万死的刑罚,范洄却越说越轻快,说到最后,竟难忍欣喜,险些笑出声来。
谢沚右手掐诀,左手剑指一挥,一股金光闪过。薛竹前踏半步,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了回去。若为范洄说话,又如何面对沈抟?
“阴帅且慢...”沈抟深吸口气,怀抱着薛竹的手臂紧了紧,又道:“此事公子虽行得荒唐,可到底没伤谁的性命。能否宽宥一二?”
薛竹和范洄都望向沈抟,范洄笑的更开心了,嗓音沙哑道:“道长你还愿意这样称呼我,我真是高兴!”说完,把双手举在脑后,再不言语。
谢沚又拱手道:“沈道长,身具仙骨,若非此节,本应长生。”
沈抟摆摆手道:“莫要再提长生吧。”
谢沚剑指一横,在范洄颈后双手上一划。万丈金光暴起。范洄被压得双膝齐跪,驼背弯腰。手腕上缠了一团金色的雾气,纵横交错,状如枷锁。
范洄勉强抬头问道:“唐焕然...”
谢沚道:“无事。你去吧。”
范洄最后望了一眼薛竹,向前躬身,整个金色雾气将他包裹而入,范洄痛呼凄厉,名副其实的鬼哭神号。须臾消失不见。
薛竹双拳紧握,全身僵直。
沈抟习惯的在薛竹脊背上摩挲了几下,过阴以来,头一次与他说话:“没伤着吧?别怕。”
沈抟语气波澜不惊,一如脸上毫无表情,让人无法判断他的意思。可薛竹猛的回头问道:“庆幸?”沈抟点头。“后怕?”沈抟点头。“想念?”沈抟又点头。
薛竹惊恐万状,险些坐倒,沈抟抬手朝他后脑上一巴掌,长眉高挑:“想什么呢!我还没死呢!”
谢沚解释道:“薛道长,虽然生魂,通感弱些,却也有。”
薛竹愣了愣,忽然不顾谢沚在旁,展臂把沈抟抱住,几乎陷入身体里,仔细感受,慢慢问道:“没有可惜吗?没有...失望?”
沈抟便如木雕泥塑一般,任他施为。
薛竹好一会才松开沈抟,偷眼看看谢沚,小声道:“师父,你还在生我气啊?”
沈抟摇头:“没有。”
薛竹撇撇嘴:“妄语损道行...”
谢沚拍拍掌,左手一圈,向外翻去。薛竹失笑:“阴帅...现在能说了啊。”
谢沚自己也是一怔,轻声道:“还是叫我谢小洲吧。我们得去孟娘子那走一趟。”语气略微哀愁,倒是顺畅了许多。
三人慢慢行进,有谢沚带路,没多久就走到忘川河边。薛竹第一次与崔易来时,沿途鬼物鞠躬拱手,礼敬非常。这次与谢沚再来,竟一个游魂野鬼也没见到,干干净净,杳无人烟。
就连孟婆的铺子外,也没有一个食客。
薛竹正纳闷,就听屋中叫骂声传出好远:“你们两个憋死的!就不能直接回酆都去嘛?!没事在河边转悠你娘的!”
未等谢沚搭话,薛竹高声道:“林姑娘!你还记得我嘛?!”
孟婆珊珊款步而来,打量薛竹两眼:“郁离子?”又看看谢沚,大喇喇的问薛竹:“怎么死的啊?!”
薛竹脸都绿了:“姑娘姑娘,我这还没死呢!”转身介绍:“这位是我师父。”
沈抟稽首揖道:“孟娘子有礼,久仰。”
孟婆欠欠身,嬉笑道:“若虚子道长有礼。”又回头冲薛竹道:“这么年轻啊?也不错,可就没你俊了!”
薛竹颇有点尴尬,回头看,沈抟脸色略微缓和些,眼里却有几分嘲弄。
孟婆懒懒的朝谢沚一福身:“阴帅。”谢沚拱手还礼。孟婆回过头又问薛竹:“你们俩和他一起来?是有什么事找我?”
谢沚轻轻开口:“孟娘子,我们确实有事相求。”
孟婆目瞪口呆,夸张的围着谢沚转了一圈,忽然问:“鬼王呢?知道了吗?!怎么他不在?”
谢沚点头:“知道。正是他闯的祸事,被我锁在监里。”
孟婆不屑道:“切,锁着他?你们所有鬼差判官全上,能不能锁住他?若不是拿你当个菩萨捧着,怕是早跑得看都看不见。”
谢沚脸色一暗,道:“总不能任他对生人胡来。”
孟婆秀眉一皱:“他杀人了还是放火了?治好你算什么胡来?你治得生人比这酆都城的死鬼,只多不少。生人治你一回,就不行了吗?”
沈抟点头道:“孟娘子说的有理,谁有这荣光,还不抢破头?”
孟婆双掌一拍:“着啊!我要有这手艺,我早治了!”说着朝里间招呼一声,一个青面白瞳的小鬼,拿着包东西,扒在门框上不敢出来。
孟婆嚷道:“出来吧!只有白无常!瞧瞧你这点子出息!”
小鬼看范洄当真不在,壮起胆子,一步三抖的把一包点心糕饼干粮放下。一溜烟缩回去了。
孟婆道:“找我也没别的事,肯定是要走回魂路了?还见见崔简容吗?”
薛竹深打个躬:“不敢劳烦崔官人了。只是上次还没谢林姑娘呢!这次更不知说什么好了!”
孟婆转身而回,放肆笑道:“上次因你标志嘴又甜!这次,因他所见略同!”
沈抟轻笑。
第55章 沈怀安再闯回魂路
谢沚看看沈抟道:“道长别取笑了。他少时流离,我那时也不大,只会以暴制暴,想来是没能教好他,才至于此。我真是...从来也没如此羞臊过。”
沈抟迎上谢沚的目光:“谢公子,我从不说违心话。昔年一面,公子杏林妙手,仗义疏财,便令我好生敬佩。后又同解兰皋,共战四方,更不必多提。”说着自嘲笑笑:“我正不知如何处理这些东西,能与阴帅塑骨,这也算物尽其用。”
谢沚见他神情从容,不似作伪,赞叹道:“据我所知,帝王将相,古往今朝,能看透长生二字的。唯道长一人而已。本来还能与道长结交,此次恐怕...道长不屑我二人了。”
“谢公子愿意屈尊,这是看得起我了。”沈抟说着翻翻白眼,“至于他...若能回魂,再说吧。”
谢沚无言,默默送沈薛二人往回魂路去。脸色愈发凝重。终于走到林障之外,谢沚轻轻问句:“小薛道长,我与你说句话?”
沈抟下意识握住薛竹的手,略显紧张。谢沚在沈抟耳边飞快的轻说几字。沈抟依言撤手。
薛竹莫名其妙的与谢沚走开几步,问道:“谢公子,到底何事?”
谢沚微笑,如霁月穿云:“小薛道长,你可能不知道。我们鬼物,如果有亲友愿意挂念,供香烧纸,放焰祈福。这一日,就消一年的业障。”
薛竹双眼精亮,试探道:“万事都解吗?”
谢沚点头。
薛竹试探道:“那,那...”
谢沚左手抬起,凑近了小声道:“鬼王,也是鬼啊!”话没说完,左手纸伞朝前开合,薛竹惊叫一声,被谢沚兜在纸伞里!
谢沚一手按住,递给沈抟。沈抟从怀里掏出朱砂,在伞上写了个通心祈信咒。
说来并不复杂,只是在符头里,连写七个信字罢了。边写边问薛竹:“少爷,这次,信不信我了?”
薛竹才反应过来,急嚷:“信信信,我信还不成?快放我出来!”
沈抟学着谢沚的样子,把纸伞往背上一背,撇撇嘴。然后朝谢沚道:“正不知如何带他,谢公子好办法。”
薛竹又嚷:“谢公子!你,你怎么也骗我!堂堂阴帅,无常仙君,不合适啊你!”
谢沚劝道:“回魂路岂是好过的?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唐真君还未恢复,只能靠你们自己。这把伞,跟我多年,外挡刀枪,内解百毒。收鬼纳魂,阴阳不入。就送你当个法器用吧!”
薛竹连翻惊奇,不断跌宕,早就快崩溃了,直问道:“你们是嫌我累赘?我的阵好歹还有点用吧?!师父?你贴什么了?我冲符了!”
沈抟苦笑:“这符好冲,一念之间而已。”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递给谢沚:“想来唐真君当年,是跟谢公子修炼的吧?他虽青出于蓝,但功法气息应该相差不大,这颗丹药你交给他,让他阴间阳间各半,分两次服下。即能恢复了。”
谢沚接过,拱手相送:“我在怀安观等你们。”
沈抟无言还礼,薛竹一直叫嚷,只无人理他。
野径云黑,悠悠灯明。
沈抟一步踏上回魂路,便觉体内气息缓缓回转,积水成渊,汇流成川。
拍拍纸伞,沈抟问:“哎,你那个通感阵,第四个方位在哪?”
薛竹正愁出不来,哪里会告诉他,只道:“我出来什么都有了!”
沈抟剑花一挽,向眼前的灌木走去,若有敢来,随手一剑斩了,轻笑道:“不告诉我就算了,大不了我就打过去。”两三步冲过灌木,来到草线以上。
薛竹平静了些,开始讲道理:“师父你何必着急这一会啊,你有什么说的,等回去,你把我关在屋子里问,不是一样吗!”
沈抟前冲两步,一剑荡开袭来的刀锋,借力外挥,斩掉眼前褴褛腐败的死魂,悠悠答道:“你连妄语都不忌,睁眼就说瞎话,那时候怎么知道真假?”
薛竹抗争:“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沈抟使个右揽雀,连挑两魂鬼心。又回手崩剑,由下往上刺穿第三个,尖酸的嗤笑:“真逗!这句就不是真的!你没说过都信我吗?那你跑鬼市批什么八字?”
薛17" 怀安观16" > 上一页 19 页, 竹语迟:“我,我当时一时贪玩嘛!”
沈抟堪堪冲过草丛,稍做休整,侧头揶揄:“鬼市玩得还少啊?偏找他?我算得不满意对吧?”
薛竹也火了:“你干什么呀?!被人揭穿了恼羞成怒是不是?”
沈抟点头:“行!小子!你好样的!”说罢南冥归鞘,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往眼前沙海中掷去。无数饿鬼蜂蛹而来,沈抟又拿一个,持在手里,把背后的纸伞紧了紧。奋力前冲,高跃的同时,手中馒头远远飞出,又聚一群饿鬼。沈抟跃至第一群饿鬼头上,足尖轻点,踏着众鬼借力而过,登萍度水,走谷沾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