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的手抬了抬，像是要安慰水辰，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虚拟世界的代理人，对于现实世界中发生的事无权干涉。
水辰胸膛的起伏逐渐变小，重重的呼吸声也慢慢变得轻微，几分钟后，从面上已经看不出水辰的情绪了。
他故作轻松地打趣着说：“如果你不是抹灭小裎的存在，或许我真的无法发现漆城的不对劲。”
七号摇了摇头，道：“没用的，在你的心里覃裎已经死了，我们无法创造一个活的覃裎给你。一想起覃裎的死，你就会联系到虫潮，所以只能消去相关记忆。”
他的手举起来似乎想扶着帽檐，举到一半意识到礼帽已经被摘下，又落下轻抚着胸前的礼帽。
“曾经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但我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为了满足核心人物——也就是你，满足你的所有愿望，让你能够忘记一切痛苦。为此，我创造了演算结果最完美的娱乐环境，但明明其他虚拟人格都适应得很好，你却对它很排斥。我果然还是不懂人类到底在想什么啊……”
“你是说芯片和互域网系统？”
七号点点头，说道：“能够隔绝一切危险，免除所有生活琐事，没有担忧，只用享受和娱乐，这样不好么？”
“倒也不是不好。”
水辰抓了抓头发，明明应该是七号向他解释真相，却不知不觉变成了他为七号解惑了。
“只是人啊，是一种很复杂的存在，我更是人类之中的特例吧。痛苦和悲伤，让我们铭记，才构成一个真实的人。只会享乐和欢笑，就像一个什么都不懂，不会思考的玩偶。”
“所以我应该加入更多的灾难和意外来制造更多的痛苦？”
七号歪了歪头，他终究只是智脑，而不是人类，无法体会那种矛盾的情绪和感情。
“能够做出选择的，只有每个人自身而已。接触最真实的世界，之后的发展，产生的变化，都与他人无关，只能自己去体会和承受。”
七号抿了抿嘴，低下头。水辰的这番话，让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的。
“我以为我在保护着漆城，为阻止外来者而拼命，却没想到，对于你而言，我乃至整个漆城才是外来者。”
水辰站起来，走近七号，手搭在他的肩上无声地安慰。
“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或许为核心人物服务，是你被创造出来的初衷，但在实行的过程中，早已有更为重要的使命产生了。事实上，你不也发现这一点了吗？”
水辰拿过七号一直拄着的拐杖，指向前方。随着他的动作，画面又是一变，生活在漆城，那些觉醒或正在觉醒个体意识的人，正轮流在玻璃窗上出现。
“他们虽然只是被创造出来的虚拟人格，却在我的影响下，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生命了。不是按照你的命令，而是真正出于自己的意愿，来行动。你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才选择让我来参与漆城的管理。”
七号沉默不语，虽然他打着一切为了核心人物的旗号来行事，但漆城的发展，对漆城人的关注，很大程度上已经跟水辰的愿望无关了。
“不然，你也不会因为响应覃爸覃妈的心愿，而篡改我的记忆，为我植入覃裎的性格因子了。”
“那次只是一个意外。大部分时候我是处于沉睡状态，我的意识将遍布整个漆城，以默认的原则行事。漆城所有人的心愿，也在我的满足范围内。”
七号忍不住辩解道，他不希望覃裎对他产生误解。
“没关系的。”
水辰放下拐杖，重新塞回了七号的手里，又将礼帽拿起，端正地戴在自己的头上。
“既然你创造了他们，就对他们负责，守护他们寻找自身的意义吧。而我，也要回到现实世界，继续我的责任，守护我的世界。”
水辰叹息着说道：“我已经躲避了太久，是时候清醒，踏出迷雾回归真实了。”
七号呆住，出神地思考着水辰的话，直到水辰转身准备离开，才倏地一下站起来。
“你要离开了？”
“我突然发现，事情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复杂，科务处的行为，只是单线思维的结果罢了。”
七号没有再阻拦水辰，只是最后提出了一个要求。
“你在离开之前，能再走遍漆城的每一处么？就像你曾经追寻灵感的日常漫步一样，当做是最后的缅怀吧。”
水辰点点头，答应了。他摸了摸帽檐，和七号之前的动作一模一样。
“这顶礼帽，就当作纪念品送给我吧，我会保留到最后一刻的。”
“好，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还是会出现的。”
说完这句话，七号转过身去，重新坐在了高背椅上。这次没有了礼帽，从背面再也看不出椅子上是否坐着人了。
走出房门后，水辰再也不能保持脸上的淡定，他现在迫切地希望能够见到沙千行。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两天了。
咚咚的脚步声响起，两步台阶迈作一步，水辰将礼帽拿在手上，快速地跑下旋转楼梯，从最明亮的地方朝下最终奔入了黑暗。
在快要靠近出口的时候，灯塔的大门突然打开，沙千行逆着光出现在水辰的面前。他脸上露着和煦的笑容，完全隐藏了外表的锋利，双手张开，对着水辰说道：“我实在是等不及，所以过来接你了。”
再见沙千行，分离的情绪又哽上了喉头，水辰顿了两秒，快步走了出去，在黑暗之后的第一缕阳光里，紧紧地抱住了沙千行。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离开漆城后，你的结局是什么。”
水辰抱得很紧，甚至让沙千行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他没有松开，反而以同样的力道回抱。两人像交缠的藤蔓，紧紧依附着对方才能生存。
“我本来想到最后时刻再告诉你的，不想你受影响。”
沙千行的唇触碰到水辰的额头，又往下滑至他的眉目之间，他的鼻，最后到他的唇，呼出的气息胶着在一起，两人的唇早已是同样的火热。
一阵亲近后，水辰才松开沙千行，但仍然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走到飘摇的梨花树下。
“你也见过七号了吧？”
沙千行点点头，说道：“是个很儒雅的长者，不过比较冷淡。”
“看来你果然是被嫌弃的，他在我面前可是完全不同。”
水辰笑着说道，悲伤的气氛被稍微吹散了些。
“他跟我说，如果我答应留在漆城，就有办法让你不用死去，七日期限也就不存在了。”
说到这里，水辰故意停顿了很久，沙千行却没有一点慌乱，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静静等待后面的话。
“你一点都不在意我的回答吗？”
“你答应他，是出于对我的在意，不答应他，是对于现实的执着。无论如何，我都会很高兴的。不过若是答应了，我可能要费些神来说服你放弃呢。”
沙千行故意做出苦恼的样子，两人此刻都是用夸张的动作来舒缓心中的哀愁。
“我拒绝了他，你不会怨我么？放弃了你活下来的可能。”
“我很高兴，你没有被感情影响，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既然这样，我也相信你对我的爱意一点都不少。”
沙千行依旧是那副温柔的样子，在水辰面前，他从来不会露出任何尖锐的模样。
“你还真是……”
水辰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怎么觉得你和之前不太一样了，本来以为你是内敛型呢，别忘了我还是你的老师！对老师尊重些。”
水辰故作正色，将手抽了出来，屈指在沙千行的头上敲了个板栗。
“是的，老师。”
顿了顿，沙千行又说道：“我对老师的爱意，也一点不比老师的少。”
“真的没想到你原来是这个性格，糟糕，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退货。”
水辰捂住额头，夸张地叹气。
“抱歉，一经售出，概不退货。”
说着，沙千行重新牵住了水辰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脏处。
水辰也笑了，摊开手掌，感受着沙千行沉稳的心跳声。
“说起来，我们在现实世界就见过面吧，虫潮刚刚爆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