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爷拿出来的瓷器占大头,包浆厚实有之,贼光惊现亦有之,品相上层的估摸百分之六十,算是良心出货。
至于石头,即玉器,苏穆煜兴趣不大,公义阁里或美若星辰,或纯如碧波的玉件太多,不足为奇。连鸣倒是撑着脖子看了几眼,最后没相上中意的。
而青铜器,若不是经由安如风一案,苏穆煜平时很少会生出收藏之心。他自一件件器皿中走过,什么龙纹壶、父乙觥、战国手心纹剑、虎纹戈……什袭珍藏,数不胜数。
连鸣看了一圈儿,摸不着苏穆煜到底想要哪一件,问道:“苏老板,哪样合心意?”
苏穆煜笑笑:“好几件挺不错,青铜器鼎盛时期的龙纹与转变时期的龙纹各不相同,都是心头好,难以抉择。”
“我还以为你会中意大克鼎。”
“嗨,别提别提!”
苏穆煜听到这名字立刻眉飞色舞,转头看看孟老爷,再压着嗓子同连鸣打趣,“这货明显不对嘛,连少,知道大盂鼎不?这二鼎还有一段佳话。”
“你看假?”连鸣相当配合地故作神秘与好奇,大大满足了苏穆煜的八卦欲。
真跟带小孩儿似的。
苏老板也真,抛开做买卖的事,他就是童稚纯真的妙人儿。
苏穆煜藏不住兴奋似的搓搓手,说:“当年左宗棠遭朝廷议罪,时任侍读学士的潘祖荫援手。潘祖荫谁呀,著名的金石收藏大家!左宗棠也念人恩情,得大盂鼎后遂以相赠。
“大克鼎于1890年出土,潘祖荫用重金购得。从此,大盂鼎、大克鼎这两件周朝时期最大的青铜器齐聚潘府,轰动一时!成为京城的一大新闻。你说收藏到了这份儿上,这才是玩家!”
连鸣点头,掩不住羡慕与倾佩:“那孟老爷这件为何不对?”
苏穆煜讲到欢喜处,主动攀上连鸣的肩膀,两人头靠头,哥俩好似的凑在一块儿。苏老板没注意,马三爷倒是把连少一系列占便宜的动作落入眼底。
连鸣趁此伸手揽住苏穆煜的细腰,脸上认真求教,心里美滋滋。
苏老板说:“后来呀,打仗了,八年抗战知道吧?潘氏后人将国宝藏于地下,抗战胜利后,国宝再次出土,潘于达移居上海,将其捐赠。”
“这么说来,真品在上博放着?”
“可不是?直到1959年,国家历史博物馆开馆,大盂鼎应征北上。两件巨鼎自此各镇一方。”
苏穆煜说得幻化入境,有板有眼,说到最后,一手拍在连鸣肩头,说出了点荡气回肠的感觉。
连鸣轻笑两声:“这故事你怎么不跟孟老爷说说?”
“嘁,连少摆明了要坑我?”
苏老板也不气,笑着收回手,两人距离再次拉开。一时间,连鸣觉得空落落的。
“苏老板,我岂敢?”
骨灰级发烧藏友,最恨别人说不对。
“哪有你连少不敢的?”
苏穆煜将马三爷的话原本奉还,转头去找云中鹤派来的人联络人脉了。
粗中有细地赏玩一天,最后宾主尽欢。连鸣带走了几件瓷器,最终将五代白釉穿带壶送与苏穆煜。苏老板纳了几幅字画,准备挂家里陪衬新购置的紫檀木雕云龙纹座屏风。
马三爷差点打包大克鼎,围着研究半天,最后神秘莫测地退了回来。
云中鹤是云城有名的艺术品投资公司,做人顾问,自个儿也收点东西。几样鼎好的开门货需要竞价,大家平分秋色。剩下个别一眼假和存疑的古玩无人问津,其他基本被云中鹤收走了。
从孟家大院出来时,苏穆煜再次邀约大家下个月到芙蓉城公义阁赏玩。
三年不开门的公义阁突然要出货,这可惊了马三爷与云中鹤等人。孟老爷推脱说身体抱恙,改日再去。实际上是好不容易资金回手,忙着包小情人,哪有精力去芙蓉城。
不过孟二爷支支吾吾地表示,有时间自己一定会去,到公义阁长长见识。
“哟,二爷,不是打心眼儿瞧不起咱迷古之人,怎么换到苏老板身上,您就愿开尊眼啦?”
马三爷打趣不减,临走还要埋汰几句。
孟远一声冷哼:“毕竟做掮客的三爷,跟苏老板不是一类人呐。”
三爷吃噎,耸耸肩,开着跑车扬长而去。
苏穆煜和连鸣与孟家作别,同乘一车回了清云轩。
开车到达苏家门口。
苏穆煜下车,连鸣跟着从后备箱将古董尽数取出。两人沉默着对视几秒,最后连鸣开口道:“苏老板,帮你送进去?”
苏穆煜看看这大箱小箱一箩筐,承了连鸣的帮助。输完密码,两人拖箱带盒地进了门。
拆迁队作为单身狗,早在家里等得不耐烦。没想到连鸣跟着一起进来,兴奋到嗷嗷直叫。苏穆煜觉得自己养了条见异思迁的破狗,很是糟心。
连鸣放下东西,叉着腰环顾一周,胸口郁气难开,他垂下眼帘,敛去所有黯然失色。苏穆煜本以为连鸣会借此机会在他家多呆会儿,没想到连鸣拿起风衣,逃也似的离开了。
愣是一刻没多待。
苏老板准备了一肚子的推辞草稿,毫无用武之地。连少关门前,还向拆迁队吹了声口哨,调子奇特,很是好听。
没想到拆迁队一愣,原本摇成筛子的尾巴越来越缓。最后它耷拉下耳朵,在门口徘徊两圈,彻底趴下了。
连鸣前脚刚走,苏穆煜揉揉肚子,后脚进了厨房。他取出速冻饺子,随便给自己弄了晚餐。一个人的日子,反正也过习惯了。
苏老板没忘记卖主求荣的拆迁队。
他一手端着饺子,一手端着狗粮,在客厅唤了几声。
拆迁队自连鸣离开,趴在门口一动不动,俨然没精打采。苏穆煜觉得蹊跷又好笑,他放下碗筷,带着狗粮蹲到门边。
“哎,拆迁的,不吃饭啦?”苏老板将狗粮凑到拆迁队嘴边,“你最爱的狗粮加火腿,你不吃我吃了?”
拆迁队撩开眼皮看了他一眼。
“嗯?”苏穆煜皱眉,“儿子…….你这是哭了?!”
惊讶之余,苏穆煜只觉头疼:“好端端的你难过什么,我又不是不要你。等等,你该不会真对连鸣上心啦?哎哟我跟你讲,那家伙十恶不赦,不是什么好主人!”
“安安心心跟着我不好?人家千金一掷为古玩,不正经玩狗的。你讲讲,他要是真看上你,是不是得带你走,是不是得跟我要?人家既然不带你,肯定转眼就把你忘了。拆迁的,连鸣遛你呢,这都看不出来,你枉为狗!”
苏老板口不择言,硬生生把连鸣这“五讲四爱”的好青年,说成了玩弄感情的大恶棍。他干脆盘腿往地上一坐,把拆迁队的狗脑袋放在自己腿上,慢慢顺毛撸。
但拆迁队估计是真伤了心,压根不理他。苏穆煜自顾自唠了半天,没有丝毫成效。当即孩子气也出来了,他蹭地站起来:“得得得!破狗,找你的金主爸爸去!上好的狗粮都不吃,谁把你养这么叼。”
苏穆煜抖抖这身织金锦,弄皱了袍子更窝火。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餐厅坐下,刚拿起筷子,接着长叹一口气,又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苏美人一掀袍子,气势汹汹地走回门边。拆迁队扇扇耳朵,狗尾巴摇得有气无力。
苏穆煜在它身边蹲下,轻轻把狗粮推到拆迁队嘴边,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语气委屈到极点:“儿子,你好歹也吃点啊,饿坏了可咋办嘛。”
相当没骨气。
待苏穆煜哄好狗崽,一碗饺子都凉透了,他懒得加热,匆匆吃了两口,作罢。
苏老板的日子,过得清闲又有些落寞。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赏玩,一个人做任务,一个人承担魂魄背后的故事。总而言之,苏穆煜这如花似玉的青年小伙,活成了空巢鳏寡老人。
他无所谓孤独,无所谓陪伴。在他眼里,一生好像很长很长,又很短很短。他经历过上百个夙愿案,走过千百个灵魂的人生。
他摇着命运的橹秆,脚踏夙愿的扁舟,在岁月这条长河上,时而顺流直下,时而逆流回溯。
他看得太多,人间沧桑悲欢离合,早已入木三分。
苏穆煜讲不好,甚至有时他会忘,忘记到底是身在梦中,还是梦到自己活在现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