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濯轻声一叹:“是啊,毕竟,连积了多月的雪都化了呢。”
窗外茫茫素色,曾是入目不变,可到了春意渐浓的时日,亦终拟作新绿。
而住惯了武陵的他,曾以为天山这极寒之地的冬雪应是四季皆不化。
可到了如今才发现,那肃杀之下蕴藏着的竟是片片生机。
细细望去时,冰雪与草木相间之地抽条出了一抹明黄。
黑褐的枝干,澄澄的花瓣,细蕊虽稀疏,茎托虽细嫩,却亦倔强于苍茫天地。
“原来,你们天山,也有梅花开放的么……”
端着瓷碗的云濯,双目直视彼方,忽然觉得那花的颜色太过璀璨,晃得他睁不开眼。
“嗯?你说那腊梅?”
白未晗闻言亦抬眼去望,笑道:“是啊,那树在这长了有几年了,每年冬天都被大雪埋着,好几次我都以为它死定了。可你说奇不奇,一到春天,那腊梅却又能抽出骨朵,也不知是怎么活的。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万物更迭,周而复始’吧?”
“周而复始,吗……”
言语入耳,云濯却眼神一黯。
是了,万物更迭,周而复始,这本为天理。
冬去春来之时,亡于旧岁的草木生灵,都终能重入轮回得获新生,纵是眠于天山冰霜之下的腊梅,亦是如此。
“那我呢……”
被秃枝之上卓然绽放的明艳金黄刺伤了眼,云濯终是喃喃着别过头去。
武功尽失,身负恶名,世人厌弃,有家难回……
遭此波折,大概他这朵金梅,是要永眠于冰封之下,再没有重放光彩的那一天了吧。
“千玄哥?”
见眼前人神色悲然,白未晗到底是个机灵孩子,思量一番已得其意,忙关切地晃了晃云濯的肩,道:“别胡思乱想了!我听说,我家东边那条小溪这几天化冰了,陪我去看看好嘛!说不定,还能抓到鱼呢!”
“……好。”
不忍拂了那孩子之意,云濯愣愣点头。
微青的软草还挂着雪白的陈霜,一旁的溪流却已潺潺。
像是翩飞的绸带,亦像是泛光的镜面,轻盈而温柔地敲打着圆润的卵石,自半山之上,流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云濯执着无奇立在岸边,微风卷起他雪白的衣襟,细碎的水珠淅淅沥沥洒在面颊上。
“未晗。”
凝望那溪流许久,却任如何也不觉这万般美景与自己有关,他木然对着身边蹦蹦跳跳的小团子低语出声:“我想吃葡萄了,刚屋里那串……”
“唉?好啊!千玄哥你若不提,我也要提了呢!”
白未晗闻言拍手一笑,毫无迟疑,转身向着观雪居飞跑而去:“这就去拿,等着我啊!”
小小背影跳脱着渐行渐远,白衣的青年却仍怔怔在原地。
葡萄吃过了,饭菜尝过了,事到如今,除过还没带那孩子去中原,此天山一番诸事,也尚算不枉了吧……
他对着湍急溪水机械一抬右手。
当啷——
无奇剑磕在溪中巨石之上,转瞬坠于湍急流水中,再不余痕迹。
云濯凄然一笑。
佩剑,没了啊……
当年凌云大会上意气风发的云三少,一举夺下的那块玄铁铸成的宝剑,原来如此轻易就没了啊……
那,若江湖之上,那位弑父叛师,又落得武功尽废之下场的云千玄,也这么没了,是不是会更好?
是的吧……
反正此人,已人人得而诛之,说不定一死之后,还会有不少道听途说之人拍手叫好呢……
原来,从九天跌落凡尘,从英侠碾作恶徒,本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啊……
“哈哈,哈哈哈哈……”
粼粼波光入眼,他终不知缘由地孑然笑出声来,艰难迈动着双腿,任初融的溪水没过发顶。
那水很凉,还带着冬天存留的冷冽,正合了他空如死地的内心。
悔吗?恨吗?
若知今日之结果,还会那么无所畏惧地独上炎殿,剥骨换药吗?
气息很快被呛入肺里的水流夺去,模糊的视野之间,却无端现出一人紫衣的幻象。
凛兄啊……
云濯朝那虚无之影伸出手去,衣袖轻飘飘浮起。
到这种时候,竟是见到你了么?
镇中素不相识的数百人,生父的性命,还有那自幼就没读进脑袋里的君子之道,苍生大义……
若让你来选,大概就不会如我一般狼狈了吧。
他苦笑着咧开嘴来,一串气泡徐徐滚上水面。
不过,也罢了。
世上并无后悔重来之说,今已至此,因果相成,做出选择之时,便是注定该然。
可惜,今夕轮到我不告而别,那已耽搁了数次的赏牡丹之约,怕终只得你一人去洛阳看了。
“千,千玄哥!?”
云濯意识弥留的最后,溪面上终传来窸窣响动,似是那捧着葡萄而来的少年双手一松,惊呼出声。
“贤弟,醒醒。”
再有意识时,入眼仍是熟悉的屋顶,浑身虽发着冷,衣衫却干爽。
“我……”
云濯艰难地动了动嘴唇,鼻腔和嗓子里皆余着溺水过后的酸麻感。
终是没死成么?
他抬头环顾四方,手边搁着擦拭干净的无奇剑,床周站着白氏一家三口,皆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哎,云贤弟呀!你怎就如此想不开,竟因武功一事投水自尽?”
见他转醒,白暮生率先长叹一声:“若非未晗机灵,及时叫了我,再差半刻便救不回来了。”
“呜呜呜,爹爹,别,别说千玄哥了。”
原先古灵精怪的小团子探出头来,眼框红红,显然是刚哭过。
他抹了抹眼泪,又嗫嚅道:“都,都是我的错,明明知道千玄哥心情不好,还带他去溪边散心……”
“哎,云公子啊,妾身虽一介妇人,却亦有一劝。那武功本是身外之物,何以为之寻死腻活?”
双手捧着热布巾的白岚也摇了摇头,道:“妾身资质愚鲁,方习修炼化形时,皆不如同僚之一二。直到最后,也只化了这么个普普通通的相貌,可遇上暮生,日子不还是如此过来了。”
“不……”
云濯挣扎着坐起,溺水的眩晕感仍未散去。
他摇头哑着嗓子道:“……我并非因武功而寻死。”
“那不然还能是为何?”
白未晗揪起袖子,囫囵擦了擦满脸的泪水,不服气地直哼哼:“千玄哥把佩剑都扔了,还说不是为了武功?”
云濯苦笑一声,叹道:“不,千玄哥太自以为是,无端害死了生父,被天下所弃。一死,本就是该得的结果。”
“贤弟此言差矣。”
白暮生皱着眉一甩衣袖,沉声道:“你既一心求死,当日回武陵让你大哥家法处置便是。何必颠沛流离到我这天山,再整这么一出呢?”
青年字字顿顿,云濯身形一滞。
“贤弟啊,你内心里,其实是不想死的。”
见他有所动容,白暮生又叹道:“那什么恶名善名,皆是别人所言。那什么弑父叛师,也是事出有因。纵世人不解,你若活着,便或终有一日能为自己正名,总好过无声息地葬在这冰川之下啊……”
“白兄……”
听闻此言,云濯眸中闪过了一丝光彩。
可迟疑片刻后,他却仍摇了摇头:“一个没有武功的废人,如何为自己正名……”
“哎,贤弟啊……从捡到你那时,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刻了……”
似早料到他会如此说,白暮生徐徐一抬手:“岚儿,带未晗出去吧。”
“嗯。”
白岚柔柔一点头,拉着悲意未消的白未晗悄然掩门而去。
“白兄?”
见眼前之人搞得神神秘秘,云濯悲意稍消,一抬眼疑道:“你这是?”
“有样东西给你。”
白暮生温润一笑,右手自怀里掏出半本线装书卷。
封皮已与前半册一道被人撕去,剩余的纸页,亦因陈旧的岁月而泛着黄。尚能辨清的内容,是令云濯看不明白的机括之图,而那为数不多的字迹里,似还写着什么“御木为兵”。
“这是……”
他望着那书卷出神,喃喃道:“是什么武功秘籍么?”
“这是半本《机关精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