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了?”
耳边传来“当啷”一声响,是方才那孩子急急将瓷碗搁到了床边的矮柜上。
他冲着屋外大喊道:“爹爹,快来快来,那哥哥好像醒了!”
这一声音量不小,在一方半大不大的屋内则愈发明显,云濯原本痛得昏昏沉沉,这一下,三魂七魄却被惊得归位了一半。
“未晗,为父跟你说的都忘了?病人在卧莫要大声喧哗。”
右边的大门被什么人推了开,隐约可觉一阵衣风拂过,方才的孩子兴冲冲迎到一人面前。
只听那人沉声道:“还有,云贤弟与我乃是忘年之交,你若喊他哥哥,岂不是乱了辈分?”
小孩子马上不乐意地哼哼唧唧:“可爹爹,床上那云哥哥,看来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我难道还要喊他叔叔不成?”
“白兄?是白兄么?”
隐约听到“云贤弟”三字,云濯脑中忽如电光火石相碰,顿时也顾不上一身伤痛,挣扎着便要坐起。
他勉力睁开干涩的眼,浑浊模糊的视野之间,修长儒雅的青衫身影在一方小室内渐渐清晰。
这是,白兄的家?
云濯转了转脖子,引得床板发出嘎吱声。
“贤弟有伤在身,莫要激动。”
听见身后的动静,白暮生赶忙两步行至床边。
“爹爹你看,我说他醒了吧!”
青年身后忽探出个圆圆的脑袋,耀武扬威地直哼唧,正是方才那喊他“哥哥”的小孩。
白团子似的面庞,黑曜石似的眸子,一袭绸缎短褐,头上还扎着揪揪,可爱得紧。
“贤弟,你感觉如何。”
白暮生没顾上搭理那孩子,扯过一方矮凳在床前坐下,关切道:“怎么弄成这样……”
“我,我爹他,炎毒殿……南诏……”
云濯干裂出血痕的上下唇翕动来去,却只能哽咽出几字。
睁眼闭眼之间,满目尽是猩红的鲜血,凌乱不堪的回忆亦难以自述。
他只得摇头作罢。
“哎,罢了。”
意识到自己勾起了对方伤心事,白暮生忙一抬手止住云濯的言语,扶他坐起:“你如今伤重,还是别想了……”
他看着云濯,又叹道:“贤弟,你可知这一遭有多凶险,若非三日前你正好晕倒在天山之界,我又正好去了边郊修行,你此刻怕是已成雪下冻死的亡魂了。”
“……天山?我竟到了天……呃!”
云濯闻言,身形一滞,背后虽放了软垫,伤口依然痛得难熬,稍不经意一扯动,四肢百骸皆是锥心刺骨。
“唉。”
白暮生关切道:“即使我用了这天山最好的草药,那伤还是很痛?”
云濯点点头,自嘲似的一叹:“毕竟,妖骨都被剥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莫非是谁害你?”
白暮生看着云濯虚弱之态,摇头道:“妖骨没了,妖气还崩乱不堪。我捡到你的时候,你的经脉全被堵着,只能先想法子给你疏通了,可这伤……”
“谢谢白兄。”
不及白暮生再言,云濯已哑着嗓子接了话:“然妖骨一事,乃我之抉择,遭此变数,虽在意料之外,却也怨不得别人。”
见对方满脸忧色,他深吸一口气,又道:“我身负恶名,若白兄惧旁人搜查,亦可此刻将我赶出,生死自取。”
“怎说这种话!”
云濯这一席话委实丧气,急得那儒雅青年也一拍床案,道:“怎的,当你白兄是背信弃义之人?我这观雪居虽小,但供你一个天狼君养伤还算足够!那什么寻仇的追查的若要来,我也不怕他们!”
“白兄……”
云濯的五指在锦被上掐出浅浅的印子,他望着那青年低声道:“我的武功,还剩几成?”
“贤弟?”
白暮生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别过脑袋,一字一顿道:“不知道。”
云濯略讶异:“不知,道?”
白暮生摇头道:“你如今伤势未愈,脉象不稳,我无法判断。”
“这样么?”
云濯怔怔望了望那双使不上丝毫力道的手,喃喃道:“那我……”
“那你就好好养伤吧,公子。”
怔愣之间,门外忽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轻灵入耳,惹人心魄。
云濯忙抬头看,但见屋里又走进来一人,素布衫裙,肤色白皙,墨发随意绾了个髻子,被块绣花方巾束在脑后,眉眼容貌虽算不得好看,一颦一笑间却亦有几分似水柔情。
“娘亲!”
小白团一见那女子,笑嘻嘻就往她怀里扑。
“岚儿?”
白暮生原先凝重的神色也是稍霁,柔声道:“你来做什么?”
被唤作“岚儿”的少妇将自家儿子揽于怀中,声音温婉:“我想着给云公子熬的粥,在这屋里搁了好一阵儿,怕要凉了,这不准备唤未晗再端一碗来。”
“嗯,还是娘亲想的周到!不像爹爹,一天光会数落我!”
白团子像只小兔子,蹦蹦跳跳到床前端起那碗凉了的粥,双手捧着递给他娘亲。
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冲着屋里的俩人做了个鬼脸。
“……你儿子?”
跳脱的步子引得小团子腰后流苏穗一晃又一晃,云濯一眼看到那属于自己的物什,昔日洛阳城中与天山一家的再会之约浮上心来,不知该怅然还是宽慰,终究稍稍淡去当下沉闷悲凉。
“嗯,叫未晗。”
白暮生一点头,笑道:“今年刚过了十二岁生日,可惜这性子还是恣意得很,跟长不大似的。”
“我同他一样大的时候,也没好到哪儿去。”
云濯眯了眯眼:“若要细数天狼君十几岁时在江湖之上做过的浪荡事,那可不是一句‘性子恣意’就能说完的。”
白暮生无奈一摇头:“犬子自小被我们娇惯坏了,贤弟千万莫要自谦。”
“也算不上自谦。”
云濯想了想自己当年那些“光辉往事”,叹道:“可能白兄你远离中原,不太知道我当年做的那些事……”
白暮生摇摇头,道:“贤弟做过什么,我不知也罢。但我知道这小子,一上来就管贤弟叫哥哥,当真是胡来。”
“那,难道真让他叫我叔叔?”
想起方才意识模糊间那父子二人的对话,云濯甚感自己应站在白未晗这边。
他喃喃道:“那岂不是叫得太老了?我如今也才十九啊……”
“爹爹你看,我就说了嘛!人家云哥哥也不想我叫他‘叔叔’不是?”
二人正说着时,门外又传来一声笑——不知何时,白未晗已晃悠悠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白粥走了来。
“你们啊,唉。”
白暮生看看床上的云濯,再看看地下的白未晗,冲着俩毛头小子叹了口气。
“哥哥就哥哥吧!”
他无奈一甩手,起了身对着那团子正色道:“不过未晗,既然云贤弟已被你叫了声‘哥哥’,你这当弟弟的也得好生照顾他才行。”
“没问题!”
白未晗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小手里的粥碗也跟着一晃一晃,看得云濯心惊胆战,生怕这孩子一不留神把自己给烫着。
“那爹爹去给你云哥哥准备药材了。”
与云濯截然不同,白暮生对那小子倒是毫无担忧之意,甩手往门口一走,正色道:“未晗你陪他聊会儿天,记着不许大声喧哗,不许打闹碰着云哥哥的伤口,听到没?”
“是是是,爹爹你快走吧。”
也不知是受不了那烫手的碗,还是受不了自家爹爹没完没了的唠叨,白未晗终于掂着脚将白粥往柜上一搁,小手直往白暮生背上推。
“好好好,走就是。”
对自家的骄纵儿子毫无办法,白暮生苦笑着带上了门。
“嘿嘿,爹爹总算走了。”
白未晗顺着门缝左看看右看看,终于确定那人走远后,一转身端过白粥,乐滋滋地坐上了云濯床前的小凳。
小少年笨拙地摆弄着碗里圆圆的木勺,晃悠悠舀出寡淡汁水连带几粒糯糯的白米,吹了两口递到云濯嘴边:“哥哥,喝粥。”
“谢谢。”
云濯从善如流地咽下那勺中无几的内容物,稀粥不算烫,却好似一股暖流,浅浅将他半月以来心中的冰封融开道痕。
小少年继续拿勺摆弄着碗里的粥,望着他的一双眼睛睁得圆圆:“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