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洛摇头一叹,紧了紧架着离彻的胳膊,不语。
琉璃铃轻响愈来愈低,四人身影终渐于赤色红枫之间隐去。
“……原来,昔日江湖之上的三贤和丹朱姑娘曾于此相遇。而且这,还算合力救了离兄一命?”
云濯拿手指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沉吟道:“之后呢?他们就这么结义了?”
“那可说不准。”
司徒凛将手一摊,道:“毕竟当年咱俩还小,未曾步入江湖历练。这几人具体是如何意气相投的,谁也说不准。”
哪想,二人语音未落,那眼前的回忆之境竟真变了个模样,还是方才那片林子那棵树,也还是方才那四个人。只不过因入了冬,叶子落了大半,秃得有点儿可怜。
枯叶铺满的泥地上摆了张桌子,桌上搁着把小刀,粗瓷酒坛下压了张白纸,旁边还放着尊不知从哪请来的关公像。
桌子正前方站着离彻,黑衣少年此刻神姿朗朗,面色红润,显然是重伤已愈。上前斟满一碗酒,冲着身后的三人道:“某除妖之时险些落难,幸蒙三位搭救,意气相投,心甚感激。今日欲与诸位结为异姓兄弟姐妹,不知意下如何?”
完了,还真一语成谶。
云濯挑眉无奈,诧异道:“不是我说,他们这发展也太快了吧……救了一命,意气相投,这就是三贤结义?”
“有什么?”
司徒凛唇角仍是弯弯:“当年某人整日追着我跑,不也是因为那条紫竹林里的大虫子?”
“哦,那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差不多?”
羞耻的年少往事莫名被提了起,云濯低头一回味,深感自己和司徒凛当年也没比这幻境里的四人好到哪去。
沉吟须臾,总结道:“合着,咱们这圈人是半斤八两,少年时都乐意就着那么点儿轻狂劲儿,整了几个意气相投的一起闯荡江湖呗!”
二人说话之间,那边回忆之境里几人已依次歃血,饮酒之盟眼看就要进行一半,可正当丹朱拿起小刀时,却忽有人唱了反调。
“不成,我不同意。”
清洛按着丹朱的手,清清冷冷的面上涨出几分赧色,憋了半天,支吾道:“依古理,这结义之人数需得是奇数。要,要我看,丹朱姑娘身为女子,就不必同我们搞这套了吧。”
“什么?”
被人搅扰的丹朱自然怒意忽生,哼道:“你,你这道士是被繁文缛节框傻了?什么奇数偶数,你,你这是瞧不起我是姑娘家?”
“不是!可这礼数规矩坏不得。”
清洛挠了挠头,松开那只拦着人的手,另一边却将袖子攥得死紧。
挣扎半晌,又闷闷道:“那,那要不,我就不跟你们结义了?”
离彻赶紧摇了摇头:“陈腐旧例而已,洛弟何须如此。”
眼见二人剑拔弩张,云辰也上赶紧来打圆场:“对啊,洛弟莫要说这种话。”
可惜正值气头,姑娘家半分听不进,仍噘着嘴一跺脚:“哼,这可不赖我!”
此语既落,一片沉寂,四人之间僵持不下,却又不知该出何言,林中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良久沉吟后,还是云辰先试着打破这份沉默,对三人正色道:“哎,要不这样吧,这套流程,丹朱姑娘就不必和我们一道了,毕竟那歃血割肉的,姑娘家万一落了疤也不好。”
离彻点头,意为赞同。清洛却仍不言。
见状,白衣少年又一抬手,对着清洛道:“只是,以后我们仍要以小妹称她待她,洛弟你看可好。”
“我……”
那道士本还有些犹豫,可在云辰示意之下转头看了眼一旁脸色黑沉的丹朱,顿时自知理亏,迟疑少顷,只得闷着声点点头:“……嗯,就依二哥吧。”
“啧,我说这洛道长怎么这样啊?”
这一出出整得忒荒唐,云濯有点看不下去,咂舌道:“他平常冷清虽冷清,也不像是个刻板之人吧?怎么还在乎什么,什么结义的人数呢?”
司徒凛闻言,却是“噗嗤”一笑:“你没看出来?”
云濯一抬眼:“嗯?”
“这清洛道长,分明是看上丹朱姑娘了。”
司徒凛摇了摇扇子,笑得悠哉悠哉:“既是看上了,那自然不能结金兰之情,得结风月之情才行啊!”
……啊?
闻此言,云濯一愣神,颇有点不明所以:“结了金兰,就不能结为眷侣了?那……”
那我跟你,岂不是从娘胎里就只能做一辈子兄弟?
他心里暗自嘀嘀咕咕,低头又一瞅自己跟司徒凛相扣的十指,只觉那番言论虽有点道理,对他,却不怎么适用。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喜欢就直说呗,管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嘛!
“姑,姑娘留步。”
胡思乱想之间,那边的三人已喝完了血酒,拜完了关公,眼瞅着云辰离彻先行离去,清洛却犹犹豫豫叫住了丹朱。
“干什么!”
丹朱面色不善地一回头,显然是因为方才之事心中尚有怒气。
清洛伸手自怀里掏了半天,可算揪出一沓东西,云濯定睛一看,竟是一张张皱巴巴黄纸之上点了朱砂的画符:“这,这个送你。”
那道士又支吾道:“这画符可以辟邪,是我师尊所画,姑娘你久居林中,还是带着一些以便……”
“呸,谁要你的什么鬼画符!”
彼时也是年少气性,丹朱一见那符,气更不打一处来,一把夺过那沓符纸扔个漫天,最后还狠狠在地上踩了两脚。
她恼道:“气死我了,你这臭道士,今天分明就是刻意为难我!现在还送我这道符揶揄我,谁要啊!”
“噗,这洛道长,怎么年轻时候,比你那古板弟弟还厉害!”
云濯看着散落一地的可怜符纸,笑得几乎接不上气:“送人家姑娘这玩意……我的天!以后怕是连兄妹也做不成了。”
“欸,别这么说。”
司徒凛指了指那幻境里丹朱,努嘴道:“我倒觉得洛道长有戏。”
“哈?”
不明其意,云濯狐疑地顺着那方向看过去,只见散落的符纸同红枫错杂一地,好不凌乱,清洛正苦恼蹲于其上,眼神纠结。
可是,他身后本该利利索索甩步走掉的丹朱,却有那么点反常地拢了拢袖子。
――原来那姑娘薄衫之下的琉璃腕铃上,竟还缠了一小张黄纸道符,被她攥紧的五指揉得皱皱,藏在小袖间不辨颜色。
云濯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呃,这?”
他懵了好一会儿,方才又忖道:“什么什么,难道说在你师兄在无定观养伤的功夫,咱们没瞅见的这两段回忆间隙……这俩人,已经有点看对眼儿了?”
“很有可能。”
司徒凛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又道:“毕竟,某位云三少,当年不也在一来一去的江湖杂事间,就与在下意气相投了么?”
“嘿,你这人还真不谦虚!”
旁观别人的回忆之境,都能被眼前人翻旧账翻成这样,云濯真真是无语之间脸上又添赧色,沉默片刻一挥手道:“得得,咱别掰扯这些了,接着看正事!”
结果接下来,那幻境里的回忆,还真没几件正事。
清洛和丹朱既是已有些看对了眼,又结了个什么暧昧隐晦的所谓“金兰”,那接下来的发展,倒同所有的小儿女干过的花前月下之事差不多。
反正红枫林和无定观挨得近,清洛几乎是每天下了早课,便雷打不动地要去找丹朱,或是闲谈,或是赏景,或是切磋,一来二去,关系升温,那打情骂俏的动作自然也越来越多。
除此之外,在众位师弟妹指导之下,清洛带来的礼物更比最初的黄纸画符有了些长进:从糕饼点心到银簪臂钏,从胭脂水粉到绫罗钗裙。虽在云濯这少爷眼里看来,算不上什么名贵玩意,但对那清心寡欲不爱铜臭的道士而言,也足算得上倾尽闲钱,足够讨这生于林中不涉人间烟火的小姑娘欢心了。
一日清晨,丹朱拿叶子吹给清洛首苗疆辟邪小调,那曲音轻灵婉转,多为变徵,听来却隐觉耳熟,二人思量之间回忆乍起,竟和那望泉镇里白晓所奏如出一辙。
原来当时那笛曲引得清洛神智暂清,并非因其除祟之效,而是因那调子唤醒了道士的昔日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