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步步紧逼的一群厉鬼,再摸摸自己丝丝溢血的脖子,不由得心里直嘀咕。
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连带着方才被清洛一剑震伤的手臂也愈感酸软,深觉有那么点不大舒服的云濯正低头喘气,垂在身侧的手却猝不及防被身后那人不轻不重一握。
司徒凛的手依然很凉,在此紧张情形之下更令他稍露惊色,顿时埋怨道:“你什么意思?这会儿还想让我暖手?”
“云濯。”
不急松手也不急回答,司徒凛慢慢顺着他的手掌一路摸上手腕,用了点力道攥住:“你好不容易才重生,如今算来在这人世也不过又待了几个月,若此番真这么交代在这儿了,死无全尸不说,身边所陪也不过一个我而已,不会觉得遗憾么?”
那人亦喘着因受伤而不稳的气息,虽问题莫名其妙,但低低发问的语气却是云濯许多年来都难得一闻的正经。
“这,这算什么话?!”
云濯闻言一脸诧异,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能与凛兄一道,我自然死而无憾。”
然而,这一语说时利索,他却又在声音方落时心下忽的一乱。
怎么就一道死而无憾了?
此番境遇,若换作是当年那个自己,对着司徒凛满满是钦佩之情加上兄弟之情,怕只会觉得纵自己死了也不能让这位陪葬,说什么也得把他从火坑里推出去吧?
是故前生虽先蒙了弑父叛师之名又血洗云崖一宫,最终在南疆被讨伐而亡,也不过笑了一句世事可笑,便坦荡荡赴死断崖,从不曾动过半分与司徒凛同生共死之想法,亦不曾因死时无他作陪而怅恨遗憾。
可现下呢?
在听到司徒凛问的那句同死之言,自己又不假思索地应下了时,他因受伤而不稳的气息竟更乱了三分,这重生以来的一番番经历亦浮光掠影似的在脑中一一闪了过。
密林之内背着自己步步而出的背影,长安城里拦在他身前的手臂,青石镇客栈里语声低低的耳语,还有那混沌梦境中,朱红盖头下眸中掩映的斑驳烛光……
凌乱的回忆挥之不去,云濯心中竟忽然升起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恍惚间仿佛连耳畔凄厉的鬼嚎也悄然消弭了声响,唯有心跳声愈发清晰可闻。
那情绪,不是紧张,不是畏惧,倒像是在庆幸。
是在庆幸什么呢?
庆幸陪着司徒凛死了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还是自己这次的死不再孤身一人,而是有他相伴?
亦或,二者皆有之?
云濯咬牙嘶嘶喘息着,试图忽略掉身上那些越加作起痛来的伤口和这来路不明的诡异思绪。但手腕上来自司徒凛的温度却和他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一起,变得越来越明显。
没有人会因为在临死时拉上了自己最钦佩的人同死而如此庆幸。
只有在市井的戏本子里,那些情不得解的怨侣,才会念着什么“生不同衾死同穴”的话,然后庆幸着能够共赴黄泉。
云濯回头看着司徒凛,只见那人的半披的头发因未有簪带来束而散散落下几绺,在微风中擦着耳畔飘飞来去,很有那么几分少年时的狷狂不羁。
他隐约记得,司徒凛原先那根紫棠色的发带,还是当初同段道长争执时予了他来包伤口的。
伸手摸了摸胸前怀里,织锦柔软的触感清晰可辨——是那发带被他洗净后叠得整整齐齐,正稳稳揣在那里。
好像正是在心口的地方……
穿过望泉镇街上的风并不大,云濯的脸此时却忽然有那么点烧得慌,而自另一只手上源源传来的温度,却让他起先凌乱不已的心跳愈来愈平静。
在三番五次掩耳盗铃般的自欺欺人之后,他终于释然了。
也许在还魂之前,因那些个执念而答应这桩交易开始,云濯这个人对他凛兄那纯洁了十几年的景仰之情就早已经变了味了吧?
“既然不能同生,那同死也是好的。”
瞅着那些张牙舞爪扑来的鬼,他用唯自己可闻的声音低低一笑。
“嗷呜——”
“嗷嗷嗷嗷——”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云濯兀自半低了头神思跑毛时,忽又听得阵阵惨呼共一声狼嚎,眼前白光闪过,竟是那几只冲在前面的青面鬼被生生撕了碎。
“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忙抬眼一看,一只颈上带着洒金梅印记的白狼半伏于地,正呲着染血的獠牙走向自己。
方行了两步,又忽步子一顿,嗅到什么似的血口大张,喉间低低悲鸣有声,旋即摆尾一转,半跪在自己身前以表臣服。
银铁为体,沉木为足,黄玉为眼,素羽为毫……
本见此景还略为诧异,但细看之下终于反应过来,云濯惊道:“雪,雪月?”
“雪月?”
听到这名字又望着那狼,司徒凛眼睛若有所思地眯了眯,脸上神色稍霁:“看来这就是传说中你所做的两只机关神兽之一?”
云濯点了点头。
当年他孤身一人杀上云崖宫,妖骨早失,武功也近乎全废,唯在天山造了两只机关兽,一只白狼名雪月,一只青鸟名沉碧,各喂了他的妖血以通灵,方才在那偌大的仙家之地杀出一条血路来。
只是那战之后,他以命换命于南疆身死,雪月沉碧也自然成了云崖的战利品,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谁知此刻竟忽然在此重了逢。
难道,是云崖宫那些仙家名士既不屑于碰他这“机关妖术”,也横竖搞不懂这木头铁件,这才给了它们逃离之机?
轰——
正疑惑间,忽又闻头顶一声厉厉鸟鸣,层叠乌云间飞出一道青碧光芒,箭雨自一只青鸟尾部陡然而下,凌厉非常,烧得那街上的厉鬼哀嚎不止。
正是沉碧。
“你们?”
雪月与沉碧护主心切,当下便与那些鬼将厮杀成一团,竟生生将这几近死局的战势扭转,云濯气息一滞,方才什么“同生共死”的念头也顿时暂被抛诸脑后。而无处安置的左手顺着那发带一摸,竟触到一沓揉皱的黄纸画符。
这下,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微变,将那怀中之物一把掏出,哆哆嗦嗦递给司徒凛,急道:“凛兄,我倒忘了,方才搀扶段道长时曾从他手里接下了这些未用的道符。眼前这些厉鬼的怨气没有清洛道长深,我们若此刻一试,说不定能有效。”
“好。”
有办法总聊胜于无,司徒凛终于松开那只让他心绪不宁的手,引扇一挥之时顺势将手里符咒向空中撒去,以扇风为媒,将片片符咒准确地吹上几只厉鬼的脸。
嗷嗷嗷——
而符咒凝聚之时,又听得周围一片惨叫,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厉鬼忽都因中了符咒而惨叫起来,是这最后一搏奏了效。
云濯默默在心里对段昭英道了道谢。趁着两只机关兽与厉鬼缠斗之际毫不敢怠慢,足尖稍转,步法似踏云回峰穿梭于战局之间,将符咒狠狠拍向那些厉鬼的额头。而僵持须臾之后,那些身边龇牙咧嘴的鬼魅皆渐惨叫着化作缕缕青烟。
“符咒,你们怎会!”
恶战之中被数只羽箭当胸而过,那为首的青面鬼眼见周围同伴皆已死,不由得咬牙切齿:“我不信竟败在你二人手下!”
云濯一把将最后的几张画符一起拍至他额头,似怒非怒道:“呸,死到临头,就安生去吧!”
语罢,但见一阵急风吹过,不甘的哀嚎震彻长街,最后一只青面鬼终也化归烟尘。
“呵,好一个天狼君,好一个鬼瞳魔尊,竟能将我们这些年笼络的鬼将都杀了个灰飞烟灭啊。”
还不待二人长舒一口气,只又听得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娇笑,方才厉鬼消散之处又忽现两道赤红色的身影。
左边的男子黑发披散,蒙着面容,身量不凡,赤衣玄袍,手中握着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刀。
右边的女子容色艳丽,朱裙曳地,眉间那一点丹砂红得似血,洁白的手腕上还缀着一串琉璃铃。
终于来了么?
“鬼王墨曜,鬼女丹朱!”
看着面前这对地狱鬼魅似的人物,云濯心中一沉,愤愤道:“盗取清洛道长尸首在先,无故杀害一镇百姓在后!你们究竟是何居心!”
然而,那神色冷冽的男子闻言却无半点反应,只举起手中的刀冷冷望向街中两人,一字一顿道:“废话少说,交出清洛的尸首,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