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俯身上前抽出云辰手里的问曦,一剑刺入自己胸膛。
和当年杀伐果决的九淼首徒一样,他的动作依然利落非常,问曦剑又极细极利,泥地上不过洒下了几滴殷红,墨曜的身躯便渐渐变得透明。
云辰怔怔地接过问曦,又低头看向被墨曜塞进自己左手掌心的那枚剑柄,眼泪终于落下来。
极强的灵力震荡不休,鲜血划过白衣公子手中的那柄剑,发出耀目的光芒,一时竟连恣意嚣张了许久的鬼气也不敢靠近。而执剑者则木然地避开那些碍事的鬼气走向潭前,一手张开,任尘封许久的剑柄落入水中,同时右手一挥,以锋刃全力破开无边的黑暗。
又闻一阵黑气之中起伏不断的哀嚎,雪白与浓黑的灵力皆化为碎片之时,天幕上的流光终于再度倾泻。
夜尽,天明。
许是因水雾翻涌,又许是因灵力震荡,黑气散去之时,那天上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问曦砸在地面上发出轻响,云辰也终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般,半跪于地。
而司徒凛则将袖下与云濯交握的手攥得更紧,抬眼望着那漫天的雨丝,徒然动了动嘴,因喉咙里溢出的更多黑血再发不出半个音节。
这样的静寂持续了许久许久,直到一旁呆立了半晌的段昭英终于从这变数中反应过来,怔怔道:“鬼王,不对,九淼首徒他,他从一开始,竟就是想这样去偿那一镇人的性命么……那,那……”
那却教人如何去恨他,又如何去评说……
“烨白?你们在做什么?”
须臾,身后又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但见身后的层林深处,形容狼狈的丹朱带着一众鬼将急急赶来,而他们所过之处皆留有机关残骸,显然是经过一场恶战后终于得胜。
她看了看同样狼狈的众人,皱眉道:“方才我们正与陶青绀那傀儡大军交战,眼看就要输了,可不知怎的,那些傀儡竟都忽断了线似的颓然倒地,看来是你们已把陶青绀杀了?”
语罢,不待众人回答,她又几步上前扶起云辰,环顾一番后疑道:“烨白,宇矜兄呢?怎不见他人影?”
第七十七章 约定
司徒凛醒来时,云濯正靠在床角拭剑。
雪衣雪发的青年低垂着头,将无奇的剑身擦得一尘不染,那身影映着明朗的阳光投入他眼睛里,很是动人心魄。
口中残存的血腥气与苦涩的药味混在一起,左肩还隐隐泛着疼,昏倒前凌乱的记忆终于浮上心来,司徒凛勉强张了张嘴,道:“……云濯?”
然后,就见那身影颤抖了一下,无奇叩在木案上发出轻响,青年极轻极缓地转过头来望向他,袍服领口之下隐约可见被血洇透的纱布,一双眼睛红红的,似带着难掩的疲惫。
那一瞬间有很多情绪翻涌上来,一向口齿伶俐的司徒凛竟觉自己忽然哽住了。静静看着眼前人良久,方才又道:“你的伤……”
云濯摇摇头:“幸亏得救之后二哥及时替我疏导,虽说还是难免伤了经脉,但也不至于武功全废。”
司徒凛艰难地环顾了一番四周,又道:“那,这是在哪?”
“洛阳。”
云濯行至他身前,道:“先前你体内的溶玉发作,二哥和我带你回了武陵。可不想你身中三种奇毒,情况太为凶险,在二哥控制住溶玉毒之后,仍是昏迷不醒了许久。”
司徒凛按了按尚隐隐抽痛的额头:“然后?”
“然后,我想着尽人事凭天命,方才带着你来了此处,道是若再醒不过来,便同生同死陪你一起去了。”
语至此,云濯顿了顿,忽然有些委屈般地低了头,将脑袋埋至司徒凛肩上,在感受到对方不假思索的回抱之时,小声道:“不过幸好,这次的花期,终究是赶上了。”
司徒凛不语,只将云濯抱得更紧,任彼此温热的吐息交织一处,直到心绪渐渐平静。
良久,他又试探着哑声道:“可这客栈好像很偏,根本看不到几朵花的吧。”
环顾四周,此客栈的确是有些简陋,这房间看来虽算是雅间的布置,却也远比不上洛阳中心那家客栈的普通客房。然此言司徒凛不提倒罢,一提,果然就将方才的浓情蜜意破坏殆尽,云濯马上想起什么般抬起头来,哼哼道:“废话,那还不是怪你?!咱们这副样子,你以为正常的客栈敢收留?就这破地,还是本少花了好多钱才找到的呢!”
司徒凛看着他,忽然就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搞得莫名其妙,云濯下意识白人一眼,可待稍稍沉默了一会儿,自己却也没忍住,唇角渐渐浮上笑意。
他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言不发,就这么相对着轻笑了许久,直到窗外的日头落至半薄西山,隔着一道门的小客栈大堂里迎来风尘仆仆的江湖酒客们。
只听得一人先道:“哎,真没想到,云崖宫连着两代宫主都是这等人,残害别派,嫁祸他人,还通敌叛国,要不是清洛道长尸首失踪那事被揭得东窗事发,真不知陶青绀这恶事还得悄咪咪再做多少年呢?!”
另一人道:“嗐,可不是。多亏了那段小道士不顾生死带着红枫一查到底,要不就凭其余几家掌门那睁眼瞎的不作为,清洛道长这事肯定也得像九淼首徒那事一般被囫囵过去!”
“可这段小道士也是可怜呐。”
又有人道:“生生死死几次差点丢命,最后换回了什么?一具尸变之后不成人形的尸体,还有把浮生剑,只能就这么扶着师兄的灵柩回无定观了。”
另一人道:“哎,说到这清洛道长也是让人感慨万千啊!谁能想到辛苦查了半天结义兄弟的死亡真相,自己也被陶青绀毒杀。结果呢,人家承夜公子压根儿没死,还占山为王杀了一镇人。你说说你说说,当年这辈里最为人看好的九淼首徒也成了个鬼王魔头,当真是天命无常啊!”
“嗐,可不是,一代标杆楷模,平辈翘楚沦落至此,而且最后又死在了归离潭,可悲可叹,可悲可叹。”
于是众人皆发出一阵叹息。而房间里,半靠在床上的司徒凛闻言神色稍滞,忽然捂着嘴咳了两声。
云濯赶紧拍了拍他的背,递上一杯茶:“你昏了好久,一朝转醒滴水未进,先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司徒凛接过茶杯抿了一口,然后就又听到那伙江湖人士叽叽喳喳继续着方才的议论。
一人道:“你要这么说呀,一朝从天上到地下的也不只离彻和陶青绀。云华云小家主不也得算一个么?想想,当年这位小家主大义灭亲诛讨他三弟时何等威风,结果最近发现自己不仅杀错了人还交友不慎,这不一时没捱住打击,疯啦。”
另一人马上惊道:“疯,疯了?他不是早在九淼出事那会儿就半疯不疯了么?”
“哎呦,可不是,只不过这次是彻底疯了吧。”
那人又道:“传闻啊,云家弟子从那林子里把他救出来时,他已是一言不发只会傻笑了。还没等走到云家就偷偷从马车上跳了下去,任如何也再找不着人,我看只怕是寻死去了。”
又有人道:“寻死?未必吧。我后来倒听说,那天附近的一处小庙里多了个落发出家的,会不会是麒麟君啊?”
那人叹道:“是不是也无所谓了。反正云华这一走,倒可怜了云家那二少爷,大哥没了踪影,三弟成了断袖跟别人跑了,两个结义兄弟也死了……最后啊,只能一个人守着那偌大的武陵了。”
有人马上疑道:“嘶,那云濯是真不顾骨肉之情,不再打算回武陵了?”
“搁你你愿意回?”
另一人驳斥道:“本是做了一堆行侠仗义替他人打抱不平的好事,结果却被扣上了通敌叛国欺师灭祖的黑锅,还被亲兄弟一剑捅死了。数到最后才发现,对自己好的是当年那没半点血缘关系的异姓兄弟司徒凛,搁谁谁不都得以身相许,跟着人家回九淼去?”
那人故意将“以身相许”四个字咬得清晰,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本还在安慰司徒凛的云濯这下脸上也有点挂不住,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攥着拳头一捶床板,恼道:“他们怎么能这么说我,我要出去理论!”
司徒凛伸手拽住他衣角,笑嘻嘻道:“哎,谁刚刚说让我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来着,怎么自己先着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