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道种种,天心道人是不曾详细告诉过洛玄的,是以甫一听说,不免有些心惊。洛玄一面听完白澄细述,一面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女子死前的话语,又想起那张被他丢到记忆角落的通缉令。小心地瞥了眼白澄,见对方仍是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嘴唇蠕动两下,想问的话到喉咙口转了一圈又顾虑良多地咽了下去,改口道:“那这些人大约就是被那女子拿去增修为了……可为何,都已变为白骨?”
“唔……”白澄一手抵唇,猜测道,“怕是尸身都被拿去喂她养的凶尸,啃干净了。”
“……”
突遭横祸,魂被炼了丹,肉身都逃不过被啃食的命运,徒留下具具哀骨。
惨,太惨了。
洛玄这边感慨着,大灰蹲在一旁安静地听两人说完话,忽又动了动鼻子,呲溜窜了出去。二人对视一眼,随着它拐到庙宇后墙外,扒拉着杂草堆贴墙根走了好一阵,洛玄的脚突然就踢到一根枯白发黄的腿骨,在草丛中骨碌碌滚了两圈。
杂草掩映中,赫然又是十余具孤尸。
怒意横生,洛玄忽的就产生回去再捅上那女子几刀的冲动。
指挥着大灰就近刨了个大坑,二人将这殿内外数十具枯骨尽数安放进去。想了想,又将那碎为数块的凶尸也埋了,虔诚地念了遍安魂咒——说来这也只是个死后都不得安生的可怜人,愿他早日解脱、轮回去罢。
而那女子的尸首,稍一触碰便如她养的老鼠般化为一滩腥臭发黑的污水,淌得那案台跟前满地都是,约莫是她对自己用了什么古怪的术法。
接连两日凌晨都在挖坑埋尸,洛玄抬头望了眼快走到尽头的明月,感到莫名苦涩又莫名想笑,挤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二人并肩而立,沉默而怔然地望着他们方才立起的简易墓碑,洛玄终是讷讷地开口道:“十四……鬼道,都是这样的吗?”
“……自然不是。”白澄道,“若说鬼道是邪门歪道,这便是邪门歪道中的邪门歪道。”
“那你呢?”洛玄问出这句,忽又觉得不对,忙摆手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洛玄看着白澄,忽然就有些慌乱。这段时间的相处,他自认是相信白澄的,但心中在乎,隐隐还是害怕有些话一说出去、有些事情一旦知道,就不能如从前一般了。
他是不是真的在修鬼道?
白家灭门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女人说的话有几分是真?
白澄这几年的故事,在洛玄面前还是一团迷雾。他人皆言白澄罪大恶极,而他自己从未提过分毫。所谓三人成虎,洛玄对白澄的这份信任本就是没什么缘由的,硬要说来简直是毫无根据,经过这三番两次的传言,心中难免虚了些。
同时,还掺着半分被蒙在鼓里的恼怒,升起一股无理取闹的烦闷。
“……”白澄摇着折扇的手顿了顿,似是忆起了不甚愉快的往事。他复杂地看了洛玄一眼,收回目光,注视着远方虚空的一点,沉默半刻,轻声道:“白家人,不是我杀的。”
“歪门邪道有些小把戏确实有趣,我略知一二。”不待洛玄做出反应,白澄又道,“但我终究还是修的仙道。”
语罢,深深地望了洛玄一眼,而后者哽在心里的一块石头也在这只言片语中坠了地。
洛玄回望着白澄,良久,嘴角终于牵了牵,如释重负。
“我信你。”
他的眼神清澈,是未被世俗侵染的纯净,望向白澄时那乌黑的瞳中好像倒映了夜幕中的点点星光,熠熠发亮。被洛玄用这带着莫名信赖的明亮神情对着,直白坦诚,白澄也觉着心头软了软,泛上层绒绒暖意。
这样的目光,与那个总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小小少年如出一辙,令人怀念。
只是那个少年早已不在。他,终究没能救得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白澄撒了个小谎【小声哔哔
声明一下,不是替身梗哟
第21章 冤鼓其一
盛夏已至,毒辣的日头晒得人睁不开眼,大道上一丝风儿也不见。路边树上此起彼伏的蝉鸣喧哗吵闹,直教人觉得这天气愈加燥热,简直想跪下求神仙降个暴雨,滋润滋润被烈日烤至干瘪的可怜世人。
临安城内,某一朱姓商贾家门前迎来了一青一白两位衣袂飘飘的年轻人。旁人都是汗流浃背、油腻得很,而这两人却好似不受炎炎酷暑的影响,从容自若,素净的薄衫无风自动,颇有些惹眼。其中一位在这闷燥的天气竟还以白纱覆面,只露出两只漆黑乌亮的眼睛,不免令人暗暗生疑。
二人敲了敲那扇紧闭的木门,好一会儿才有个仆从模样的中年人走出,脸色并不太好看。本来见着两个如此仙姿绰绰、俊郎清逸之人,很难让人不产生好感的,而今这天气实在太热,将人的所有耐心都随着汗水一并蒸了,那仆从看了二人一眼发现并不认识,便没好气地想打发走人。
那二人也不恼,蒙面的青衣男子低声说了句什么,仆从的脸色瞬间变得有点怪异,喉结动了动,一滴汗从他额角滑落到下巴尖,无声地滴在了脚下门槛,终是转身进屋请示去了。不消片刻,又到门口将二人迎了进去,这第二番出现的态度可谓毕恭毕敬,丝毫不敢怠慢。
这二人,自然就是一路游历到临安的洛玄与白澄。
那仆从领着二人穿过小桥流水的院落——洛玄见那人工凿出的小溪流干得都快见底了,只留下浅浅一层清水。里面尚养着几条肥大的斑花锦鲤,都挤成一团缩在小石桥投下的阴影里,几乎能从那不断“啵啵”开合的鱼唇读出它们对池水干涸的绝望。
院子里还是酷热难耐,而一踏进屋内却像恍然间跨入了下一个季节,凉爽惬意得好像地底下埋了一大块寒冰。那中年仆从带了一身汗走进屋,洛玄眼见他激得打了个哆嗦。
而这凉爽,绝不是真的朱老爷在自家地下挖了个冰窖。寻常人也许不会多心,洛玄与白澄半只脚一踏入便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这屋里是阴冷,鬼气森然的阴冷。
“两位请坐,请上座。”仆从进了这凉快屋子,心情也好像舒坦了些,总算是抬起一张笑脸招呼起二人。
洛玄他们也不推辞,略一颔首便悠悠然坐了下去,立刻便有小丫鬟将刚沏好的茶端了上来,是上好的西湖龙井。白澄端起茶托,一手轻轻掀开盖子放到鼻下轻嗅,清雅的茶香令人心旷神怡,遂眉头舒展,真情实意地赞道:“好茶。”抿了一口,又问那仆从道:“你们老爷呢?”
那仆从立在一旁,堆笑道:“二位请稍坐,老爷马上就到。”
话音刚落,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就从里屋转了进来。只见一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挺着仿佛有八个月身孕的圆肚急匆匆地朝二人走来,快走到洛玄面前时不慎被桌脚绊了一下,吓得洛玄忙起身扶了一把,顺手便把位置让给了他。那朱老爷屁股刚落了凳,又忽的像个大皮球一样弹了起来,双手死死抓住洛玄的胳膊,好像捉住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作势就要跪下,同时哀嚎着:“大仙!大仙你要救救我女儿啊!!”
原来洛玄二人刚来到这临安城,就瞧见远处某户人家隐隐有黑气阵阵,八成有什么鬼怪在作祟,就目标明确地直冲那黑气处来了。站在门口稍一询问,果然家仆神色大变——说中了。
到也不是这两位闲来无事到处以降妖伏魔为己任,这个中缘由要归溯到二人离开那鬼庙后。
那第二日,他们便在附近镇上瞧见有人悬赏捉拿山上吃人的妖怪——这说的自然就是前一夜被白澄捏断脖子的那女子。二人离村时身上便已没什么银两,白澄那自称是打劫来的银子早就坐吃山空了。洛玄自认已经到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境地,是以一听到悬赏捉妖的消息便悔不当初:早知道就让白澄下手轻点,留个活口来换钱。
而以此为契机,他惊喜地发现了生财之道。
洛玄作为官府通缉的身份抛头露面太过招摇,便花了几文钱买了张面纱——虽说这好像是女子所用的遮面之物,但在这太阳一日比一日毒辣的夏季要让他缠个半张脸绷带或者整日照着张不透风的面具的话……还是算了吧,女子就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