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听够了故事,多半会跑到院子里骑在大灰身上玩一会儿——大灰确实是越长越大了,洛玄毫不怀疑再过数月自己能把这家伙当坐骑使。
晚饭后,二人多半会在村里或山间踏着月色散散步,偶尔夜间的山林会有游魂出没,洛玄撞见了便捉住一顿超度。夜游回家时,总能见到院子里三只鸡窝在大灰身旁依偎而眠,一派万物和平。
有一日从十四口中得知大灰是狼而不是狗时,洛玄惊得好半天没找回舌头,蹲在大灰身边一会儿摸摸它的毛发、一会儿掰开它的嘴巴,足足盯了半刻钟,才后知后觉地磕磕巴巴道:“它、狼……狼?狼?!”
这货是狼?这个欺软怕硬怂包一样尾巴摇得飞起的生物是狼?!
“你、你该不会又是在骗我取乐?”
十四本就在憋着笑,听到这逃避现实般的质疑更是第一次笑得有些颤抖:“你、你难道没有发现,它的眼睛在夜里会发绿光?”
“我、我以为有些狗也会?”
“那你就没注意到它的叫声?”
“我以为狗也……?”
“还有它月圆之夜总喜欢站到屋顶对着月亮嚎叫?”
“……”洛玄终于放弃了挣扎,目瞪口呆地又看了看大灰。
那边的大灰平白被他毛骨悚然盯了半天,全程听完二人对话,看向洛玄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对上那眼神,洛玄难得没有恐吓它,尚沉浸在震惊中不能自拔,只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傻的。
蝉鸣带来了又一年初夏。在这小村里已经见过了一轮的四季更迭、花开花落,洛玄一度觉得这后半生怕是要就这样清闲地过了。平凡一世,无所作为,似乎没什么不好。十四可能会陪着自己,也可能会哪天受不住这山野的寂寞不辞而别,但这也不打紧。
只是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平淡,终究是被打破了。
这夜弦月西垂,洛玄已然睡下。子时,整个村庄万籁俱寂,只闻虫鸣不见人声,偶有猫咪踩着瓦片轻飘飘掠过屋顶,留下几个软绵绵的小爪印。只有十四尚站在窗下,负手而立,遥望那天边繁星微微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村中统共就十几户人家,世代居此,知根知底,通常是夜不闭户的,这么多年了也没哪家出过什么意外。十四立在窗边出神,倾洒下的银白月色映得他好像笼着一层银光,一袭白衣如梦似幻。忽的,只听身后屋门极快地一开一闭,一道黑影竟是野猫般悄无声息地窜了进来。
那黑衣人一进门便往洛玄床边探去,看样子不是个行窃的。刚迈出一步,只觉银光晃过、颈间一凉,垂眼瞧去,一把精致银扇抵在自己喉头。浅白色的灵力纯粹而强劲,附着在扇面流转波动,那扇锋在黑暗中竟闪着森森寒光,华美中又透出丝丝邪气。
“什么人?”十四低喝一声,语气森然冰冷,全然不复一贯的温和之相,眉间戾气陡生。
那两日在城里抛头露面了许久,洛玄回来后隐隐担心会有麻烦找上门,便一直留了个心眼提防着,睡得并不深,听到动静也立马醒了。一睁眼,一反往日起床的懒散之象,抓过外衫披起就翻身下床,反手拔剑出鞘亦叱道:“谁?”
那人不答,反倒盯着面前折扇喃喃道:“银骨银绢,镂花折扇……这是‘奈何’?你……你是白澄?!你怎么会在这?”
十四——或者说白澄,被点破了身份也浑不慌乱,将折扇又朝这人脖子靠近了二分,压了压扇面沉声冷笑道:“你倒反问起我?”
“等等十四,等等!”眼看那扇锋就要割破这人喉管,洛玄却突然一叠声喊了停。没有点灯,这小屋黑暗,看得并不真切。他又靠近几步,借着折扇流转的灵光仔细去看这人的脸,忽而收剑入鞘,惊道:“易风?!十四十四,快放了他!”
白澄心中疑惑,还是依言撤了手。被洛玄唤做易风的男人刚被松开,就一撩衣摆“咚”地朝着他单膝跪下,低下头无比虔诚:“殿……少主。”
易风是当年随着萧柔入宫的一名侍卫,本是一名弃儿,被萧家收留作家仆。因与萧柔年龄相仿,二人常常玩在一处,青梅竹马。易风体魄强健却灵力平平,但对自家小姐向来忠心不二,也是看着洛玄长大的,可以说比他那无情的亲生父亲对他的照顾都多。此刻身着黑色劲装,虽风尘仆仆稍显疲惫,眉宇间却依旧是洛玄熟悉的英气凛然。
洛玄扶起他,心中亲切,面露喜色道:“真的是你,你还活着?我以为……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易风偏头看了眼白澄,有些迟疑。白澄见状有意回避、欲转身出去,洛玄心中一动,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道:“但说无妨,十四不是外人。”
洛玄是个简单的人,他觉得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却还对自己的事情讳莫如深,有失公允。同住这数月,一点一滴看在眼中,比起那些黑纸白字的罪行,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白澄脚步一顿,想推开门的手收了回来,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遂走到桌边点起油灯。夜风从门缝漏过,小小的灯火被带得微微摇曳,三人的影子也随着这点点光芒忽暗忽灭。
易风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游转片刻,神色古怪道:“少主,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跟这人在一起。外界的事情你不清楚,你唤他十四,但你可知他是什么人?他可是魔……”
“我知道,白澄嘛。”洛玄拍了拍他的肩,垂下眼自讽地笑了笑道,“易风,你记得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么……我这种境地,比不得他人好多少。”
“这怎么能一样!你可知他做过些什么?他这人……”
被一个半夜侵入的人劈头盖脸责骂,那边白澄已然面露不悦。这当面说别人是非,洛玄也觉得甚为不妥,忙一抬手打断道:“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他是我的朋友。”
“你……?”易风瞪大了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握紧拳,面目纠结了片刻又放弃般叹息道,“罢了罢了,你自小骨子里就是个执拗的性子,你认定的旁人必是改不了……跟小姐,一个模子。”
提到萧柔,二人神色俱是黯然,一番沉默。念及此,易风鼻头一酸,咬了咬牙,又是扑通一声双膝跪下,这回竟是哽咽了:“少主,易风该死!”
洛玄被他这跪啊跪的弄得一头雾水,见他这番跪得郑重,伸出手想去托他起身也纹丝不动。平日里便不喜欢别人这样,更何况是久别重逢、被他和母后视作家人的易风,不由有些恼道:“你这人,什么事不能站起说话,一定要这样吗?”
“这件事……必须跪着说。”
易风却是说什么也不肯起身,抬起头望着洛玄面露痛色,竟又重重一拜,伏在地上、声音颤抖道:“那日,是我……杀了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逐渐开启剧情啦
第12章 夜访其二
怔怔然看着眼前蜷缩在自己面前下跪的男人,洛玄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清醒了,还是近日思量太多做了个荒诞的梦。
母后是被杀害的,一年多前就被杀害了,他当然知道,他见过山上那孤墓他去祭拜过……可是、可是,母后该是被那现如今高坐在王都金殿上的逆徒杀死的才对,易风?怎么会是易风?
谁都有可能,但、但怎么可能是易风?!
洛玄下意识看了眼白澄所在的方向,见他正盯着易风,骨节分明而白净修长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摩挲着扇骨,橙黄的烛火映在脸上,表情却毫无暖意。
他也不明白此刻看白澄有什么用,又收回视线,咬了下舌尖,轻微的刺痛立刻随着血腥味蔓延开,确实不能更真实了。
“易风,我方才……好像听错了。”洛玄僵笑着蹲下身,一手将易风的脸抬起,又凑近了几分,看着对方发红的眼一字一句道,“你刚刚,说什么?”
“你没有听错。”易风哽了下,重复道,“小姐,是我杀的。而搜捕少主你,是我现在的任务。”
洛玄一甩手,站起身,沉着脸后退两步。一道青光闪过,剑已出鞘,斜斜压在下方那人的肩头,亦是红了眼眶哑声道:“你最好解释一下。”
“……是。”易风闭起眼。这是他最想忘却的一段回忆,此刻又强挖开那些血淋淋的伤口,颤声道:“那一日,我记得院子里的杏花刚好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