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出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前的软榻上,看着外面的大雪
他出生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雪,白茫茫的一片,无声却猛烈,像是要把这天地都席卷进去一般
于是他的父亲取雪花之意,给他起名“六出”
“六出啊
”他一边抬起不知落向何处的视线,一边慢悠悠地吐出这几个字
吐息间,水汽在充斥着寒意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又缓缓消散
他仿佛能够看到,在那样寂静到有些凄清的冬日里,一片反射着冰冷日光的雪花从空中缓慢飘下,以一种着陆的姿态落于雪原上,压出了一个微小的几不可见的凹陷,之后,又渐渐消融,融入到那层白色之中
“可真不是个好名字呢
”这样想着的他翻了个身,动作间拉扯到身下的软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静谧的房间里回荡着
因为他的动作,一个六边形的玉状物从敞开的衣口中滑出,落到了耳畔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似是带着一些留恋,接着又把它推回了衣襟里
指尖触到的那一瞬,一阵渗骨的寒意顺着血液快速蔓延至全身,最后到达心口
那种寒冷,就像窗外的雪花
只是雪化了之后到哪里去了? 谁又知道呢
下了几日的大雪不知在何时停住了
望着面前拱起的雪包,六出小心翼翼地伸出脚,轻轻踢了一下
从里面传出一声细微的□□,他吓得向后跳了几步,停在了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后,才歪着脑袋,紧张万分地看向雪包
四下寂静,偶有林间雪落的簌簌声
好奇心最终还是压倒了恐惧心,六出向前,几乎是屏息着蹲下,然后伸出手,拂掉了最上层的积雪
随着积雪的滑落,里面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原来是一个人
他伸手探了探,还有气息
只是那气息已逐渐微弱起来
六出听着耳边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又转过头去看了眼身后的小屋,呆立了片刻,才下定决心般地托起眼前的人,向着后方走去
一道长长的痕迹渐渐在雪地上成形
邵长蘅醒来时已是深夜
他是在一处温泉旁醒来的
温泉被引入室内,蒸腾的水汽在屋子上方翻滚纠缠,缭绕不散,透过一层氤氲的白雾,他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在池畔走来走去
等到那人影终于绕到他身旁时,他才发现,是一个少年
就像是书里描绘的山精
他想
白皙得过分的皮肤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衬得唇色嫣红,宛若整颗琥珀嵌入的双瞳似是盛着水色,闪动间,波光粼粼,就连睫毛,都泛着一层诡异的白
大概我真的是误入什么志怪传奇中了,他情不自禁地想
“你醒了呀
”少年轻启朱唇,编贝般的牙齿在唇间若隐若现,就像是暗藏在蚌深处的珍珠,洁白又明亮,问话间,沾了细雪的睫毛轻轻眨动,邵长蘅这样看着,不禁有些怔住了
等到那少年弯下身来再三询问时,他才回过神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落在了少年的胸口
少年的怀里抱着一簇红梅,因为弯腰的动作,一个玉状物从衣口中滑落,正落到红梅上,在靠近胸口的位置
那形状像是一片雪花
他觉得自己的心快速地跳了几下
一抹微笑从他的嘴角升起
不知不觉已是半个月过去了
六出轻柔地托住那枝早已看中的红梅,然后快速又稳当地在枝干相连处剪了一下
因为红梅易落,所以他总是倍加小心
最近一段时间,邵长蘅都会一同前来
只是今日,他想要一个人呆会儿
六出一边剪着,一边回想起前几日的对话
那天正下着细细碎碎的小雪
他一边看着飘落的雪花,一边将手中的红梅递给立在身后的邵长蘅
也不知是为何,他忽然就想起那日在软榻上的疑惑,于是开口问到:“你知道雪化了之后是什么吗?” 身后之人像是被问住了,一时没有回答
开始起风了,他侧了侧头
等待了一会儿,那人才回道:“你若真想知道,不如和我一同下山
” 他没有回答,只是手下的动作仍在继续
“又或者,等我下山办完事情之后,再过来接你,”说到这儿,那人停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不过我需要一个信物
” 六出笑了笑,只可惜在他身后的那个人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风渐渐大了起来,不时有雪打在脸上,摩擦着泛疼
他停下动作,转过头去对身后的人说“雪下大了,我们回去吧
” 邵长蘅当时的神情呢,那么局促
有点好笑,他想
有雪落到眉间,冰凉的触感让正沉浸在回忆里的六出颤了一下
他回过神来
手中的红梅已经剪得差不多了,他往胸口拢了拢,向回走去
雪又开始下起来了
邵长蘅得到了他想要的那个东西
雪花繁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简单
仅仅是提出交换信物的要求,少年就答应了
他也曾有过犹豫,但一想到正等在远方的恋人,还是选择了继续
他必须要得到雪花繁,唯有这样才能延续恋人的生命
于是谎言就像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这一段时间的虚与委蛇,让他觉得似乎都迷失了自己
他就像一只蜘蛛,用谎言织出张厚网,越织越密,越织越大,而网中心的猎物,就是少年
有些好笑,邵长蘅摇了摇头,像是要摇散这荒唐的想法
不过是一件对少年来说无关紧要的东西罢了,他想,毕竟他和人类不同,大不了以后再用其他东西补偿回来
这样想着,心底仅存的那点不知来源的愧疚也一并消散了去
推开门的瞬间,风雪夹杂着呼啸涌了进来
原来不知不觉,雪已经下得这般大了
他迈入这场风雪里
快要到山底时,邵长蘅回头看了一眼
哪里还有走过的痕迹,大雪早已迷蒙了他的双眼,眼前所见唯有白茫茫的一片,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点灯光
或许以后可以回来一次,看看少年过得怎么样,他想
他带着一丝留恋地收回这最后一眼,然后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
那人这时大概已经下山了吧,六出躺在软榻上想到
他把左臂向上高高举起,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一般,在虚空中抓了一下,然后又重重地垂了下来
覆在了心口上
那里已经变得空空落落了
他本不是人类,是精雪所化,他们这一族的人,都生于斯,长于斯,从未离开过雪山半步
只是等他察觉时,就只剩他一人了
他不能离开这座山,因为他不能离开雪
而雪花繁,则用来维持着心口的一点热
邵长蘅的目的,他又如何不明了呢
他的眼神是那样直白,无论在做什么,总会时不时地将视线投到自己心口的位置,几乎就是在直接告诉自己他想要得到雪花繁
那样拙劣的谎言
只不过山中岁月这样寂寞,他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和人在一起的温暖了
而他又万分贪恋这种温暖
比如深夜的手谈,比如雪中的折梅,又比如懵怔时的呓语,通通带有让人眷恋的温柔
太久一个人的后果,就是容易迷恋上这种短暂的温暖
所以他想,不如就给了他吧
在感受过那样的温暖之后,一想到之后将要一个人度过的日子,他就觉得遍体生寒
似乎连雪花繁维系的那点热度也感受不到了
所以不如就这样吧,就这样给了他
这次,他大概可以知道,雪化了之后究竟是什么了
这样想着,他觉得有些冷了,于是轻轻闭上了双眼
窗外是渐渐安静下来的大雪,无声又急遽地飘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