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行————云海蒂
云海蒂  发于:2008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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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爱上一个人的过程就是灵魂被镌刻的过程。然后这个痕迹会伴你终生,即使你的灵魂变薄或破碎,这个痕迹仍会越刻越深,直至刻穿你的灵魂。所以,只要爱上一个人,你就残废了。同时,你也被这分爱成就了。你的灵魂将在爱的天堂永垂不朽。
雪行,你一直一直都不后悔,为什么?是你早已认清你的宿命,还是你根本不曾想到后悔?你贪嗔痴三毒俱全,你为什么这样固执?只因为他曾经给你的那一点温情吗?你就这样完完全全被他收买了?你难道没有看到前方遍地鲜血?看到了,你说你看到了,你仍然一边流泪一边前行。你就这样在雪中踽踽独行,除了你心中的爱,你一无所有。雪行,你后悔吗?是的,很后悔,所以今生尽心爱你,来生不要相聚。

1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夜深千帐灯。
巡营的士兵步履轻捷,营帐里传出高低不一的鼾声。众多营帐中的牛皮帅帐里,一盏孤灯静静地燃烧着,时而发出轻微的劈啪声。小几上摊陈着硝制的羊皮地图,在闪烁的油灯下阴晴不定。帐边有我从外面挖回来种在陶盆里的仙人球。一朵血红色的花开在小小的仙人球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魅人。
我把一本柳词倒过来看。这是我漫漫长夜消磨时间的一个办法。我已经能很熟练地认出并写出这些倒过来的字了。不知道将来离开疆场,这门手艺能不能混口饭吃。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我对着墙角挂在衣架上的黑色铠甲叹了口气。暗夜里,它像一只偷窥的鬼魂。我相信世上有鬼魂,不然人活一世该多么撼然。如果以我手下的亡魂计算,那么这间毡帐里一定无比拥挤,这可以让我丧失孤独感。无聊时我就对着空气说话,问他们都曾经住在哪里,为什么来到这里,又有什么牵挂。
"报将军,敌人夜袭。"凤宁掀开门帘进来,一贯的淡漠。
冷凤宁是我的副将。敌人是北狄。北狄和西戎的军队里往往有女士兵。我不杀她们,捉住了也统统放回去。这常让人有种错觉,战争不过是一场游戏。战士是男人的职业,而女人,她们的职业是母亲。我会想到我的母亲。而且我知道西戎和北狄的想法,被留下做军妓的女人往往会成为他们的探子,这些沉默坚忍眼睛明亮的女人。这些看似野蛮落后的民族往往有我们不能理解的坚强意志。或许是我们的处境不同。我们要的是边疆平静,他们要的是生存。只有一次例外。那次凤宁捉到一个绝美的女子。我说红颜祸水,还是同意了凤宁留下她。我知道扼杀一个人的感情才是最残忍的。我觉得凤宁很爱她,不是肉欲的爱,是心中的爱。也许是我的错觉也说不定。我喜欢看别人团圆美满。第二天那个女子不见了,凤宁从此变得很沉默。但是他在战场上还是一样英勇。这就够了。
"多少人?哪个方向?"马上入冬,我猜也猜到北狄该来抢掠了。所以我才专程带兵在撼阳城外候着。他们几乎没有胜算。但是同样我方也要付出几乎一样多的生命。可是他们不得不来,他们得为冬天备粮。北狄的首领狄火很聪明,帐总是打得很漂亮,但是他从不肯接受招降,也不求和。在被压迫的条件下,他决不低头。我就在这里和他耗了四年了。
"看不清楚。这次我们的埋缸法并不管用,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 。"
我扎起袖口,凤宁过来帮我穿上盔甲,我沉吟了一下:"注意西边的树林。"我们驻扎的是一片小小的绿洲。这回他们这么小心来偷袭,不会忘了包抄之法的。
"明白。"凤宁出去布置了。至于守护水源,随身佩带水囊这些细节大家已经驾轻就熟,不用交代了。
盔甲和长枪沁凉如水,大漠中,昼夜温差极大。我抖擞精神,走出大帐。
士兵们悄无声息地聚集着,就像一群驯良的猎犬,听到主人的命令,才拼命冲杀出去。我们在一起已经四年了,互相有极好的默契。
我的军队一向各个分队相对独立,所以作战很灵活,只要指挥得宜,一向所向披靡。沙漠全无遮掩,也几乎不可能事先布阵,只能机宜从事。
"报将军,大概有三百名敌人从北边过来,看服饰,应该是北狄人。"
"嗯。越白虎,你带左翼五百人过去,小心一些。"右翼马龙飞不在,凤宁派他到西边去了。
"......报将军,北边还有西戎人。"呵,准备联手来个大包围。
"中军孟雷,朱登各带三百人分守东、北。其他人跟随副将军暂侯。"凤宁站在一旁,目光悠悠地看着夜色深处。
最先接战的果然是西方。暗夜里西方火光大盛,喊杀声阵阵传来,其余地方静默得可怕。我身边的人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打仗就是这样,要是想战胜恐惧,就要让自己去攻击。我凝神看着东方。这才是敌人看好的地方。我军背靠南边的撼阳城,西边已经开战,北边敌军已见。只有东边是空缺。
马嘶人吼,刀光剑影。北边也接战了。时机到了。敌人定是先给西边一个假的偷袭,然后用北边牵制兵力。然后,目标自然是东边孟雷那三百诱敌兵了。我笑了笑,让凤宁和二百人留守军营,随时支援,我带二百人过去东边。凤宁似乎反对我身先士卒,我不理他,一马当先挺枪而去。战场上不杀敌又有什么意思?
西戎人一向骁勇,尤其喜欢贴身肉搏战。我长枪劲挑,左右翻飞,已剜二人之心。血腥气逼人欲呕,喊杀声在空旷的沙漠中渐飘渐远,直至消逝不回,有一种奇妙的空洞感。玄色铁枪如猛鹞分啄,又扫四人。一记回马枪,再毙一名偷袭者。我晚上心神一向都不大宁定,但这种半出神的状态似乎更利于直感的发挥。坐在骠健的黑马上舞枪的人仿佛不是我。他不用回头,便可以感知身后有敌人来袭。我用一种韵律刺、钩、挑、收,战争的本义在这韵律中逐渐漂流而去。
"报将军,西军吃紧。"我赶忙拽枪驰入北阵,我还得保护我的士兵。凤宁已经带人加入战局。我不能太任性了,得观看情势。

他们都是人,死在我枪下的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有父母妻儿。但是从踏上疆场的这一刻起,我已不会手软。我不恨这些人,我只是为了保护鸿绪王朝,保护千里之外红墙碧瓦的勤政殿中那个身穿黄袍头带玉冠的年轻俊朗的皇帝。从我走到他身边那天起,我就担负起这个使命。从我离开他身边的那天起,我就为这个使命而活。夜已经这么深了,钦毓应该正在哪个妃子的寝宫熟睡吧,不,他现在快该起来早朝了。过一会儿启明星升起的时候,小成子就会细声细气地叫皇上,该起来了。然后把他扶起来,为他细细梳洗。他的神情总是带一点孩子气的迷糊,然后在出门的时刻,才迅速对空中的启明星狡黠地勾起嘴角。......当然,这都是我的想象。我已经四年没有回过京城了。
"看招。"一个北狄人挺刀向我的左腿劈来,看来势,是想把我的腿和马腿一起废了。我迅速拔枪回挡,刀枪激起几粒金星,那人刀锋一转,顺枪杆直削上来,我连忙挺枪一转,压下刀锋,顺势一枪扎入那人心窝。再一抖,鲜血随枪尖喷出,那人的身体缓缓倒入尘埃。我不禁浮起第一次上战场就一直挥之不去的冲动,我总想把枪一把戳立在土里,然后大吼一声:靠!老子不想玩了。战争,在我心里,始终像一场游戏,一场太残酷的游戏。一条条生命由我的手送入地狱或者天上,我仿佛可以看见那些闪着银光缩成一团的灵魂像萤火虫一样在天上飞舞。启明星升起了,新的一天就要来临了,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一瞬,一个猝不及防,有人在我左臂上砍了一刀。看,如果我们对招时不大喊大叫引起对方注意,胜算一定提高很多。此人膂力惊人,居然隔着我的甲衣还能伤我皮肉。虽然血流如注,倒还没有伤到骨头。我想回枪了结了他,他竟然硬接,我可没有臂力跟他来硬的了,只好先挽几个枪花模糊他的视线,在让枪尖游走他胸前,伺机而动。这个人很聪明地用刀守住门户,好整以暇地看我"耍花枪"。我猛压枪杆砍他双腿,想趁他躲闪之际露出破绽,再让他一枪毙命,然而不知道哪个该死的家伙给了我右腿一刀,还伤了马屁股。我的爱马御风哀嘶一声就负冲出重围,向北猛奔而去。别呀,要奔你也得冲南边的撼阳城呀。可是这一刀砍得太重了,我头晕眼花地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我躺在无边无际的黄沙上,御风还算有良心,没有弃我而去。太阳晒得人皮肉发焦,更何况我这个失血过多的人。费力地摸摸腰间,还好水囊还在。我只喝了一小口,谁知道接下去我还会遇到什么。借助太阳,我倒还分得清东南西北,只是,现在的问题是,我该往哪个方向走?哪里有敌军,哪里又是我的军营?
我仰起脸微微地苦笑。从踏上这片沙漠的那一刻起,我何尝没有想到过这一天。没什么,真的没什么,钦毓。
草草包扎了伤口,扔掉想自杀时可以穿着跳河那么重的盔甲,如果这里有河可以跳的话。其实要不是这身盔甲,我早成残疾人士了。可是这盔甲是黑色的,还是铁的。吸热功能实在很好。伤口里有沙子,痛得厉害,我使尽浑身力气爬上马背,现在我也只能靠这匹"识途老马"了。
可能和骆驼玩得久了,它也学会了一点找水的本领,入夜的时候,它带我找到一处人家。肮脏的伤口,白天暴晒,晚上暴寒,等被人把我从马上拖下去时我已经奄奄一息了。顾不得分辨这是什么地方,我就陷入昏迷。昏迷中我回到了家乡,杏花烟雨的江南,我站在一艘小船的船头,忽然却看见对面过去的画舫中坐的赫然是钦毓。然后我醒了过来,好梦往往是做不到头的。
"你醒了?"那人说的是北狄语。
"嗯。"我虚弱地回应。这匹死马,把我送到敌人的窝里。
"你是鸿绪人?"
我无奈地再次答应。我这种长相就是易容十八次也骗不倒北狄人的。
"绪人和狄人,都是一样的。"那个人咕哝着,给我换药。"谁都不该死。你都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不过这么深的伤,一定会留疤。士兵有疤是很正常的,不过你的皮肤这么好......"
不要说我养尊处优。虽然我是将军,我也身体力行的。这皮肤容貌,只不过因为我是江南人而已。
"我叫森,你呢?"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就是神情钝钝的。北狄人一向以狄为姓,多以单字为名。
我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柳雪行。"我能听懂北狄话,但是会说的不多。柳和雪根本就无法用北狄话表示。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柳,更不知道什么是雪。
"柳-雪-行。"他缓慢地重复着我的发音,对我绽出一个憨厚的笑容。他居然不知道我是谁。
他为什么独自居住在大漠中,被他的部族驱逐吗?
好奇中,他已经端来药喂我喝,"前几天你烧得很厉害,一直昏迷不醒,我还以为你不行了呢。"他说话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忌讳。"你一直叫一个人的名字,是钦-毓,一直叫一直叫,本来我想答应你,后来还是没有。即使是一个昏迷的人,我也不应该欺骗你。"他淳朴的让人心疼。
在这样一份纯真面前,我不禁泪流满面。钦毓是一个多么遥不可及的寻在。即使在梦里,我也得不到他一声回应。
"你很想钦-毓吗?"森傻傻地问。
"很想。"我终于无须隐瞒。
"那等你伤好了就可以去找他了。"森天真地说,"不要再打仗了。"
"不行。"如果可以,我又何必离开他来到这里。
"为什么不可以?人想和谁在一起就在一起不好吗?是有人强迫你们分开吗?像我的妹妹泪和我的好兄弟罪?"
他为九五之尊,谁能强迫他?我是自由之身,谁能强迫我?分开我们的是我们自己。是我们自己强迫自己。
"那样不好。我大哥不让泪和罪在一起。他们都很难过。"森哀伤地说。"可是我没有办法。"
是的,很多时候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件事发生,却无能为力。
"这里离鸿绪的军队还有多远?"
"很远,要走两天。不过大哥说绪军已经撤回撼阳了。"
这人还知道什么?我激动得直想坐起来,"那这回谁胜谁负?"
"不知道。大哥没有说。不过狄人伤亡很多。"森伤感地说。
可是我的军队也撤回撼阳了啊。两败俱伤?那西戎呢?我烦躁起来。
"二哥,二哥。"一个女子大呼小叫着跑进来。两条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面容圆润饱满。是泪吧?
"泪?"森显得相当惊喜。
"二哥,罪没有回来。"泪带着哭音。
我有一丝罪恶感。那躺倒在我枪下的人,哪一个是罪?又有多少罪,多少泪?
"罪......没有回来?"森结结巴巴。
泪还没有停下脚步,已经号啕大哭。
"那大哥......"
"大哥要把我嫁给陶巴,他重伤了绪人的将军。"
那个砍我的,是砍我手臂的,还是砍我大腿的?
"大哥怎么......"森手足无措。
"他是谁?"泪突然发现我。
"他......"森想介绍我。
"他是绪人!"泪激动起来,"我要杀了他为罪报仇!"
杀吧。上战场杀人的人都应该有觉悟总有一天自己也逃不过敌人的屠刀。辞别钦毓的那一刻,我就已经预见到我的下场。
"泪,不要......"森阻拦她。
泪漂亮的大眼睛满含着眼泪,在这样的年纪,有什么能比失去情人更令人绝望呢?四年前,我也是这个年龄呀。"森......"我制止森。"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摆脱陶巴。"
泪惊讶地看着我。也许她没有想到我懂得他们的语言。
"我是柳雪行,绪人的将军。"我一字一顿地说。把我献祭,定能换得她的自由。
"绪人的血行将军!"泪明显倒吸一口凉气。
是呀,我就是四年来征战西北大名鼎鼎的御笔亲封"血行将军"。人们都以为就像圣旨所写,我的名字是"血行",血里行进的血行。柳血行,一个多么适合征战沙场的名字。只有那个深宫大院里的年轻皇帝知道不是这样。我们初见时,他曾问我雪行可是柳下雪上踽踽独行之意。他知道的,但是他封我作"血行将军"。
最后的结果是我被痛不欲生的泪一路绑在马后痛不欲生地拖到北狄人居住的地方。我之所以没有死完全得感谢善良的森。
然后我终于知道这两个人分别是北狄首领狄火的二弟和三妹。
"大哥,我抓到了绪人的血行将军。"泪看都不看被糟践得土狗一样的我,径自享受着我的提议。
我躺在滚烫的沙子上享受着巨大的昏眩。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向狄火。狄火是一个很深沉的人,这让我觉得他不会杀我。北狄当然不可能彻底打败宏大的鸿绪王朝,我会是一个很不错的谈判时机和筹码。我觉得我应该做这样一个筹码,这对双方都很好,很多生命可以因此得以善终。如果狄火不是很蠢,他就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被囚禁起来,条件很差,只有狄森会来给我看伤,但是他也不像以前那样友好了,毕竟我杀了他们那么多亲人朋友。那些北狄人为他们的亲朋报仇,每天都来唾骂殴打我。狄火一直不出面。也许他以为我身为一军之将就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确,自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我一直处在半昏迷状态,痛得都麻木了。那群人折磨犯人的方法简直匪夷所思,就差把我开膛破肚了。我每天躺在肮脏的脓血和苍蝇蛆虫之中,忍受着无休止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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