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
不是吧?都不用和我这个作者本人商量一下的?出版社这么不讲人权。
她轻描淡写地啜了一口咖啡,不屑道,有我帮你盯着,还怕亏了你不成?
我说,就算你是我学姐,也不可以如此剥削贫苦劳动人民。小心我将来告你非法代理。
有那种罪名?没听过。她不以为然。还有,你哪里像贫苦劳动人民?这两年赚的稿酬怕是可以买下三栋你住的那种公寓了吧?
这女人......一定拿了出版社不少红包。我狠狠地咬牙切齿。你不怕我写砸?到时候亏大的可不是我。
她镇定自若,笑容可拘。不怕不怕,人家说了,对你有信心,写成垃圾他也要。
他......我哑然,忽然灵光一现,心里浮现一个人来。你说不会是欧阳导演要拍我的东西吧?
哎呀,你还不迟钝嘛?编辑笑得更讨厌了。就是他没错,人家电影公司的中流砥柱欧阳大导演御驾钦点指明要你的"东西",真是羡煞旁人哦。
哼。我冷然一笑,那家伙还真是契而不舍,活脱脱一个缠人精。
哼什么哼!编辑女王忽然变脸,总之你赶快给我去写,迟了一点点,仔细你的皮!说罢便起身离座,决尘而去。
............这是什么世道?
我抬起手,冲前面喊道--
小姐,再一杯红茶。
自 由 自 在样貌清秀的女侍应很快上来为我换上一杯红茶,然后静静离开。半晌,老板亲自过来,顺手放上一碟饼干。我抬起眼睛看她,微笑着,我好象没有要这个哦?
她亦同样表情。送给你的,当感谢你一直支持我们的生意。
哦?真的假的?不算我钱?我故意表现出一副市侩嘴脸。
她果然被逗乐,当然。停了停又道,其实是安慰品,刚才被骂得很凶嘛。
你听见了?我就一直在编辑大人的淫威下工作呢。
呵呵,对不起,其实我是不应该听客人的聊天的,不过刚才那位小姐的声音实在有点......
没什么关系,我不介意。拿起一块饼干放入嘴里,唔,刚出炉的,松软芬芳,味道的确很棒,所以我才喜欢来这里构思作品。对我来说,食物与灵感有很大的关系呢。
老板很高兴,连说这是她们咖啡店的荣幸。
对了,你是安?我忽然问。这家店的老板是一对双胞胎,在我成为这里的常客之后,有时会一起聊天或打牌。
她微微顿了一下,然后说,不是,我是宁。说罢笑吟吟地准备离开。
哦,谢谢你的饼干,代我向宁问好,哪天有空一起打牌。我懒洋洋地摆手。
这次她真地顿了一下,接着很惊讶地问,怎么你总是可以分辨我们两个的?
我指指自己的眼睛,因为我的眼神很好。
安摇摇头。真了不起,作家的观察力都是那么敏锐吗?
我很开心地说,谢谢赞美,为了以示报答,我会建议电影公司来你们店里取景。
谢了,我们对于现在的客流量还比较满意,不需要再添乱。她立刻严词拒绝我的好意。
唉,难得我想做次好人来得......说归说,我还是继续蜷缩在咖啡店临街一隅,沐浴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慢慢品味着温暖的红茶。
接下来的几天,某人都埋首在自己房间里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红茶,香烟,黑人灵乐。
拉上窗帘,遮住阳光,房间里就由电脑屏幕发出的荧光照亮。
我木然地倒在床上,呆呆看着苍白的天花板,任凭香烟在指间慢慢燃尽,脑海却像拧成麻绳的毛巾,再挤不出一丝可以称做情节的水分。
也许,已经不行了吧?我想。
算了,反正也写不出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垃圾,不写也罢。
比较麻烦的是,如何向编辑交代。当年大学刚毕业,正处于求职无门,四处碰壁之际,被学姐捡到,于是拉我去写书。
你根本不适合朝九晚五的职员生活。她说,我记得你的文笔还不错,不如试试帮我写点东西吧。
于是,我便开始了写作生涯。先是写写小评论之类的东西,然后是一些应景的散文,主编看我的文笔还不错,于是让我考虑写小说,尽管从前没试过,不过无所谓,现在小说风格那么多,也不差我一个。
时间久了,名气出来了,读者群也渐渐固定了,学姐得意洋洋,直夸口自己是伯乐,慧眼识英才。
我暗自好笑,明明是迎合小女生口味的滥俗言情作者,哪里与英才有关联?不过是靠着一群爱做白日梦的女人养活的写手而已,变种小白脸。
但编辑无谓,小白脸也罢,三流畅销小说家也罢,只要书可以卖钱,哪管写些什么东西。
而现在,我那荒芜的思想原野上,关于以狗血煽情为生的作物几近干涸,不,应该说被编辑大人性急地拔光了。其他的植物,连我自己都无法辨认。
真累啊,没想过写垃圾也这么累呢。假如现在告诉编辑我就此封笔,不知被她砍死之前可不可以先行逃脱?
不行,终于发现周围的空气有些异样,某中烟雾的浓度过高。于是惶惶张张捧了烟灰缸与茶杯出门。
洋行正巧打我房门口经过,被房间里迎面扑来的浓烟吓个半死。
你在烧房子?他狐疑地往我身后看了一眼。想不开的话麻烦不要拉鄙人一起。
多么美好的同居友情!我冷笑。
放心,拉你做鬼一点好处都没有,不如找个美女。
洋行不屑撇嘴,不如考虑香薷。
自 由 自 在话音未落,我们已相视大笑,要和香薷生死相许,不如给她现金比较实际。
话说回来,这女人今天怎么还没回家?
不必等她回来作饭了,大小姐好象又在恋爱,此刻八成正和某家少爷热火朝天地约会呢。洋行笑嘻嘻地说。
哦,我沉吟片刻,也就是说今天晚饭要靠我自己解决了?
是啊,洋行两眼发光,云哥,我想吃咖喱鸡块。
我径直抓起钱包往大门走,谁告诉你我要在家吃饭了?
啊?云哥!
将洋行的哀号关在门后,我走向电梯。电子门打开,长得像王艳的女人赫然出现。
我面不改色迈了进去,站定。沉默的狭小空间,两人相对无言。
一楼到站,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去,她往左走,我往右走。
就此一拍两散。
其实想想,关于她也可以写点什么故事出来,单单一个平庸女子长着与红得发紫的明星一模一样的面孔,就是个不错的桥段。只不过,现在没那个心情。
因为身后的人让我心烦意乱。
我坐上电车,此刻已避开下班高峰,因此往城外的路线上人烟稀少,空空荡荡。
所以公车上有大把的空位可供选择。
所以我很反感这家伙为什么偏偏要坐到我的旁边。尽管如此,我依然可以选择不与他搭理。然而这人一路陪我坐到终点站,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让我有些忍无可忍。
欧阳导演不去致力改革本城的文化精神,跑到这种荒郊野外来作甚?
他莫名其妙地眨眼,问道,这里是你家的地皮?
不是!晚上我来兼职做守墓人。我没好气地回答。
哦......原来本城的公墓是大作家的灵感来源啊,佩服佩服。他不以为意,继续打诨。
哪里,你慢慢逛,我先走一步。挥挥手,我打算走人。不料没离开几步,发现这家伙依旧跟着不放。
你到底想干什么?相信我此刻的脸色依然发黑。
欧阳一脸严肃道,扫墓。
语塞。跑到墓地来不是扫墓还能做什么,何况我终于看见他手上提着的香烛纸钱。
于是不语,转身走我的路。他爱跟随他跟,总不至于和我拜祭同一块碑。
一年时间很快,上次整理干净的墓碑已经布满浮尘杂草。我找来一根树枝扫去灰尘,拔去野草,整理好墓地,然后将花束轻轻放在墓碑前。
还好吗?爸爸。
好久没来了,真对不起。你也知道,我是个懒人。
话说回来,我还不至于到那种买一个大饼挖个坑套上脖子过一周的地步,所以不用为我担心。
看着我对着墓碑自言自语,某人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一定和你父亲感情很好。
我没有回头,欧阳先生,原来你与家父是故人么?
他立刻察觉我的不快,歉声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干涉你的隐私,只不过刚好......他指指父亲墓地旁的另一块墓碑。
我妻子就睡在这里。
自 由 自 在我哑然,讪讪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什么,都过去三年了。想必这女人已经在上面悠闲自在的喝着茶,一边不忘嘲笑还在人间彷徨的老公吧。他很诙谐的笑笑。
......你一定和你老婆感情很好。
是啊,你也一样,所以我们才可以这么轻松地聊起他们,对不对。欧阳微笑着看着我。因为知道将来必会重聚,所以无须大喜大悲,徒让他们担心。
我也笑,什么时候信的佛?
怎么这么说?他双手插进口袋,我可是基督教徒。
是么?我重新认识你了。
那好啊,他伸出一只手,鄙姓欧阳,是个名声显赫的导演,请指教。
先是愕然,然后我亦伸出手握住他的,在下是郝云,是个隐姓埋名的作家,多指教。
郝云,是你的真名?他问。
我点头。
他好象很高兴,现在我们算是真正认识了,走吧,请你喝咖啡。
于是欧阳很自然地拉我离开。对方的手心传来的感触,干燥,温暖。
等一下。
经过一处墓地,我顺手将口袋里藏着的一小束雏菊,丢在墓碑前。
走吧。
欧阳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没有说什么。
华灯初上,夜色微凉,城里的月光如此寂寥,不动声色地流淌在彩虹大道上。
今天和一个男人初次见面,他要我请喝咖啡,所以我们来到彩虹大道中段双胞胎开的咖啡馆。反正是别人请客,不如照应老熟人。
"‘SPACE COFFE BAR'?真有趣的名字。"欧阳看见咖啡馆的招牌,颇有兴趣地发表意见,"这里的老板是反战主义者吗?"
"与那个无关,虽然我不否认战争很令人厌恶。"正巧拿菜单上来的安微笑着为客人解释,"SPACE是我和姐姐的名字合起来的意思,客人有兴趣不妨猜猜看。"
"哦?猜中的话有没有奖品可以拿?"欧阳问道。我暗叹,这男人还真是会算计。
"看在你是郝先生朋友的面子上,可以送一杯本店特制的饮品。"
"好的,等我猜到就告诉你。"说完,我们便点了两份咖啡,几样茶点。安冲我笑笑,轻盈地转身离开。
"很漂亮的老板啊,你女朋友?"欧阳看着我,笑得暧昧。
我往咖啡里加砂糖,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欧阳先生,你方才没有听见她唤我郝先生?我女朋友可能这样叫我吗?"
"哦?那你女朋友如何称呼你?"
"真遗憾,我还没有女朋友呢,不如你帮我介绍个优质女星?在下感激之余,一定重重酬谢您的大媒之恩。"
"你啊,又来了。"欧阳口气无奈,表情却很得意,不知道是抽了什么疯。"对了,为了这家店的特饮,可以帮帮忙,给我一个提示吗?"
"可以,条件是一顿饭。"我说得若无其事。
"你还真......好吧,提示是什么?"他摇摇头。
"不是和平,各取一字。"
自 由 自 在"郝云,你说得这么抽象,我怎么猜?"
"要更加具体详细,麻烦追加咖啡一杯。"
"......"欧阳扭头对吧台一个响指,"再一杯咖啡谢谢。"
很好,非常懂得进退忍让。我满意地丢了块小饼干进嘴里,徐徐道:"其实很简单,这个单词除去和平,还有什么意思?"
"平静?"
"不对。"
"安定?"
"接近了。"
"......安宁?"
"就是这个。一个叫安,一个叫宁。"我轻轻鼓掌。
"谢谢。"欧阳得意非凡,"看来老板要准备特饮了。"
正好老板过来为我添咖啡,欧阳对她大声说道:"我已经猜出来了,你们姐妹一个叫安,另一个叫宁对不对?快快准备你们的特制饮品上来。"其意气风发,小人得志之形态,引来旁人侧目。
不料老板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说:"先生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特制饮品?"
欧阳大愣,没想到有人当场翻脸不认人,"你......"
我抬头对宁说:"不好意思,他认错人了。"
宁了解地说:"是安,对不对?"
"就是这样。"
"明白了,我去叫她。"说完,亦菀尔一笑,转身轻盈离去,身形步伐与另一个女孩一模一样。
周围的熟客,已了然地看向欧阳的反应。
我看着欧阳,对方已目瞪口呆。我在他面前挥挥手:"喂,回魂了哦。"
他盯着我:"你没说她们是双胞胎。"
我喝着咖啡;"你又没问。"
特制饮品上来了,这次是安。她对着欧阳说:"恭喜,听说您刚才把我和家姐认错了,真是不好意思。"周围传来低低窃笑。
欧阳满脸通红,尴尬不已。我突然觉得这样的他非常有趣,像个大男孩。不过这个大男孩可是名震江湖,独霸武林,影视圈红得发紫的著名大导演,谁的剧本倘若找上他来制作,无疑是镀了一层厚实的金箔。结果这位导演大人却在彩虹大道上一家小小的咖啡馆里丢了脸。让我啼笑皆非。
"这是特饮。"安说着将一杯乳白色液体放在桌子上。"请慢用。"
欧阳盯着特饮半晌,问我:"牛奶?"
我含笑不语,只是指着杯子让他品尝。
他怀疑地喝下一口,蓦然惊讶不已:"这......不像是牛奶。"
我如同早就喝惯了似的介绍道:"淡淡的乳香,白兰地的醇厚,薄荷的清凉,清爽的口感,对不对?这就是她们的特饮,不错吧?"
欧阳点头不已:"非常不错,今天真是有口福了。"
"请顿饭也值了?"
"当然。"欧阳信誓旦旦,"我会请你尝尝我的手艺。"
我有些意外:"你会作饭?"
自 由 自 在欧阳也很意外似的:"你以为我不会作饭?"
"我怎么知道你会作饭?我还以为你永远在五星级酒店解决三餐。"
他再次瞠目结舌:"那样我岂不破产?"
这家伙早就家财万贯,破产这种话还真不像从他嘴里冒出来的。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回我家,在下现场露一手给你瞧瞧如何?"他提出邀请。
"现在?"我一脸惊恐,"不行不行,天色太晚了,我怕回家会被妈妈骂。"
他也不强求:"好吧,那么改天再说。"
"没问题,等我买好胃药,一定去找你。"
"............"
看来某人已经无语问苍天。
夜晚,我又梦见那个人,依然那张冷然的面孔,似笑非笑的表情,明明被我气得发疯,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梦里,他一身鲜血,不断地对我说,郝云,为什么放不下?
郝云,为什么放不下?
郝云,为什么放不下?
郝云,为什么放不下?
郝云,为什么放不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