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花眼”说,不管怎么告诫自己要努力,但是心头那点叛逆的杂草,因为弟弟的存在而始终无法根除。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但越是如此,他越是对大学里的功课、人际等等没有热情。对学业,保持着及格万岁的原则,成绩总是低空掠过;对老师,对同学,他若即若离,既不远,也不近,他也从不参加学校里的任何集体性活动,在找到网络游戏这个寄托之前,他独来独往,说空虚,也空虚,说寂寞,也寂寞。
但他在聊天频道里打出了笑脸:“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眼眼?那些忙不迭得找男女朋友的人,他们就真的是懂得了什么是爱情么?还不一样也是找寄托,不过寄托在活人还是别的什么而已。”
对此,“花眼”只有沉默。
满分那样的生活,那样的选择,是“花眼”所不熟悉的,自然也就说不出什么来。
“花眼”所习惯的生活,是打小到大,不被任何人关注(更遑论期待了),角落里的杂草一般生长大。是的,他也有父母,父母在,还保了他能顺顺当当半拉半吊完成国家的义务教育。高中,家里说他十八岁了,该自立自强——他不知道他能拿什么去自立自强,努力过去饭店洗碗刷碟。
直到……直到死党,那个对他很重要的人,说,想复读一年高三,若他愿意,他们一起支付他的学费,这才有了他勉强的高中毕业。
而大学,则是他不会去想的东西。他也想找个人来听他的烦恼,他的矛盾,他想告诉别人,其实他很害怕,浮游于虚拟现实交界的生活,他害怕他最重视的那个人会慢慢离开他,到一个他永远难以企及的地方去——他们的差距越来越远,即便对方不展现,那种针刺的感觉渐渐频繁得袭来,可他能做什么呢?他还是只能混迹在网络之中,完成一个又一个的任务,以此作为一点可怜的资本,来填补黑洞一般的心。
满分跟“花眼”说了许多许多,很真实也很沉重的生活,不在游戏中,全在游戏外。但“花眼”却无法告诉满分任何实在的事情,“她”不能说其实“她”是个男的,且形容猥琐,且用心不良……所以“她”自然只有听,一直倾听到满分感叹:“眼眼,你真是我的知己。”
终于某天,就在满分“花眼”曾经到过的那个落日峰上,在两人携手将镖局升了一级之后,满分将七彩的花瓣洒得漫天满地(稍微不浪漫一下,撒花一次的代价是一百万钱钱),沉默数秒之后,打出了一行让我多少有些心惊肉跳的字来:“眼眼,嫁给我吧。”
(20)、
得到对方的信任,再彻底背叛一次,于是在对方的懊悔、愤怒与痛苦之中,获取属于我的快乐,这本来是一贯的规律与风格。我毫不羞愧得承认我享受胜利者的光荣,即便,在别人看来有些变态。
能让我有成就感的事情实在太少,值得我骄傲的东西过于稀罕,变态就变态吧。
我从无内疚,从不手软——但这次,在满分出口求婚的时候我犹豫了:答应还是拒绝?答应是进一步加深关系,为了任务的完成,这或者是必须经过的路。
而拒绝……我为什么要拒绝?因为我已经不想再玩了,这个游戏,没来由得让我好累。
花瓣渐渐淡去,在落日余晖下烟消云散,两个人物就这么杵在那里,一动未动。
我的双手来回抚摩键盘,却始终没有敲出什么能够联成句的东西。只让我讶异的是,满分居然也耐性十足,求婚之语出来之后,就没有再跟一句。
是小男孩的自尊心吧,我无聊得揣测着。
时间似乎过了一个世纪,我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网络游戏,甚至网络,不管再怎么信奉“物质第一性”,虚幻的始终是虚幻的,满分总有一天会意识到这点,就算我放过了他,他也不可能永远沉浸在这其中。
我说服自己:这,从某个方面来说,也是为满分好不是么?伤害本身……伤害本身……就能让人成长吧……对……是这样的……
“花眼”终于做出了回答:“好的,满分,好的。”
原以为满分会高兴得鸡飞狗跳,但这孩子总是保持了一份让我捉摸不透的神秘。那个脑袋上顶着“考试全满分”的人物仍然呆呆得杵着,让我几乎要怀疑游戏背后的那个玩家是否神游太虚或者抽空去厕所排水了?
正当我要沉不住气的时候,突然游戏界面一跳,出来这么个系统提示:玩家考试全满分希望与你接吻,请问同意吗?
下有三个选项:同意;委婉拒绝;强硬拒绝。
本能得就要选择第三项,我握鼠标的手都不由一阵颤抖,拼命用理性压制情绪,晃晃悠悠得点上了“同意”的选项。
天啊,下次接受任务,万万不敢再领教带了这种无聊功能的游戏了。
两个小人儿就在方方正正的屏幕里,凄美悲壮的夕阳下,在我的瞠目结舌中,大剌剌得接起吻来。游戏的设定始终是男角色高于女角色,看着小“花眼”踮起了脚尖与满分亲密接触,我真想即刻便让“花眼”自戕身亡算数。
然,满分全然不知道我内心的挣扎与……不堪,这一场吻持续的时间之长,差点就让我伸手关掉显示器。
还好,临近我爆发边缘,满分主动停止,很俗套得说了声“谢谢”,然后就拉着“花眼”讨论结婚事宜,闹得还真像那么回事,时间地点之外,还有方式、邀请何人之类的问题,我事事唯唯诺诺,恨不得满分决定好所有的事情,到时候我开着“花眼”过去就可以了。
好不容易从这种折磨中得到解脱,我不敢再留恋在电脑前,飞扑到床上,拎起电话拨通了死党,哇啦大叫:“我今天可真是亏大了!”
恰好死党也没事,不过听了个开头,回我一句“等我到了再说”,就此挂断。
我心有忐忑得等待死党前来,人在眼前与在电话网络中皆有不同,情绪心神难以掩藏。
果不其然,死党见了我沮丧的劲头,又听我那断断续续的叙述,虽然没有笑到倒地不起,但我看也差点因此哮喘发作,含笑九泉去了。
更让我气绝的是,死党居然连拍我的肩膀,慨然道:“恭喜你啊,你终于迈出了这么历史性的一步,今后,作为人妖,你已经没有任何害怕的事情了吧?”
我飞起一脚踢去,勃然大怒:“滚!你可知道,就算是虚拟人物,满分不知道真像就算了,在我看来,还是两个男人在谈情说爱啊,这回可好了,已经升级到接吻!下一步是啥?不是要扮女人来网上性交吧?”
死党大笑:“喂喂,你想太多了。不就是一个虚拟的接吻么,再说了,保不定那满分是女孩子呢?这样想,你会不会好受点?”
“满分是女孩子?”我被吓得大叫。
“……我只是说这么想,你会好受点。”
我并不因此得到丝毫安慰,依然哼哼唧唧:“你没尝试过跟男人接吻,当然不会知道那种可怕的滋味!”
“我现在就可以在游戏里申请一个号来跟你接吻,还是说……”死党看着我笑,逼近一步,双手全搭在了我肩上,“我们亲自来试验一下?”
(21)、
脸部肌肉抽搐着,而全身却僵硬——我发现自己连后退一步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着看着死党那张熟悉的脸在我视线里放大,当他的呼吸喷到了我面颊上,我不自觉得闭起了眼。
下颔感受到蜻蜓点水的一触,轻柔而短暂,却像是倏然在我心中点燃了什么。
复睁开眼,我望向死党,他与我之间的距离近得让我害怕心跳声被他听见。
而他凝视我的眼神,仿佛有一种阴翳在其中,无法说出这感受的来龙去脉,我只觉得他对我的笑也显得那么奇怪和勉强:“看你闭起了眼睛,该不是真的以为我要吻你吧?”
“怎么会?”我有意打了个哈哈,像是刚才根本没有过异样,推了死党一把,大声调侃,“这回轮到你想太多了!”
死党抽抽嘴角,却不答话。
这让我的心不由自主得悬了起来,但琢磨着,又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圆场的话好化解这场莫名其妙的尴尬场景,便只好选择沉默。沉默中,死党的眼神愈发难解,我竟自要低头去躲开——这是什么?责备么?还是我做贼心虚?
而最后,死党没有再说什么,道声还有事,就离开了我的小租屋。
我在原地怔愣了半晌之后,恢复神智时才发觉自己额上冷汗潺潺。
气力好像被抽空,我踉跄着倒在了床上,不安到极点,反而笑出声来:就算被死党发现,那又如何呢?
……可是依然不敢想象那个可能到来的结局。他真的发现了么?曾经在他的房间里,在他午睡时分偷偷得亲过一回,不应该的吧,我现在还能忆起那彻底毁灭他帅哥形象的口角流涎的模样呢!
想笑来着,鼻子却是开始发酸,眼眶也开始加温。
心知大事不妙,我冲进小小的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直接把脑袋探到了水龙下面,降温后神经线路自动恢复其粗——别开玩笑了,我哪里是这种多愁善感的角色?
不知道为何,突然很想进游戏去,与满分随便扯扯,只要他不说那些对“花眼”肉麻的话,这个人还是很好的聊天对象。
虽然有这个想法,我还是忍住了没碰电脑。“花眼”可以向满分撒娇,而我不可以示弱,“花眼”与我,绝对是两码事。
于是浑浑噩噩过了一晚,始终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各种繁杂的东西纷沓而来,让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而第二天,与不需要上课的满分约好中午即在游戏中见面,筹备婚礼,所以即使我在终得入眠之后方熟睡了三四个小时,也只好勉为其难得爬起来,胡乱洗了把脸,认命得打开电脑。
满分已候在线上,见我上线,第一时间就发来笑脸,急召我过去。
在城里专门做结婚之用的“花堂”内,满分送“花眼”一套传统的大红新娘袍,他自己更是迫不及待,率先将同系列的新郎礼服全副武装上,还包括挂在人物胸前那个巨大的花结……
我硬着头皮,才把“花眼”打扮好,其凄惨状,真是不忍卒看。
相比起满分的兴致勃勃,我夹杂在这一群似曾相识的人物之中,实在有说不出的好笑。“花眼”自进游戏以来,所作所为,所重所靠,全部都是满分一人而已,其他的人,即便有过接触,亦谈不上任何交情。
婚礼场中,来宾如云,都是“花眼”的生人。
要“花眼”热情有加,进退得体,实在难为,更何况,这人数还多得连我这配置的机器都不无小卡。
刷屏刷得眼花缭乱,紧跟一步是头晕脑涨,本来就睡眠不足,加上这些足让人心浮气躁的因素,我差点就直接关掉游戏,随便满分怎么玩耍。
好不容易挨到满分终于应酬完毕,面对他单独发过来的傻笑我简直筋疲力尽,回应无心,不回应不妥,“花眼”迅速换掉了一身累赘的新娘礼服,重新穿上那套平时的战斗装。
就这么一个动作,满分居然便可以察觉到“花眼”的不悦,而且发言还一语中的:“眼眼,是不是我太固执了?你应该更喜欢两个人的婚礼吧?”
我苦笑,“只是不太习惯这么闹而已。”
“我有礼物给你。”
说话间,两个小人又已经站到了他们专属的小屋里,小屋空空荡荡,只有永恒的暮色装点。
满分的礼物是一个网址,游戏里的婚礼,而礼物却是在游戏之外了。这算不算是一种越界呢?
点开那个网址,很惊讶里面居然是个FLASH,画面全部截取自“花眼”与满分在游戏之中的种种,甚至于包括“花眼”衣衫不整得“出生”在镖局……
音乐从未听过,温柔如游戏中那抹洒进屋中的落日余晖,随着音乐的进行与画面的转换,轻轻飘飘得,出现两行似问似叹的字句:
“情归于何处?何物?何人?
戏中人,戏中情,你总说真真假假难辨,
亲爱的人,可知你给我的快乐
胜于世上任何一人。”
回到游戏中,“花眼”问满分:“你的……真心话?”
“全部都是我做的,喜欢么?”
“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啊。”
满分打出一个微笑:“我不是你,不会去想那么多。我只知道,你在游戏里,给了我很多快乐,这就足够了,对不对?哪怕有一天,我们都离开了这个游戏,这曾经有过的一切,我也不会忘记的。”
(22)、
婚礼之后,我沉浸在另一款游戏里,天天从早到晚,废寝忘食,醉生梦死,然后在某次去洗手间的途中,砰然倒地,头晕目眩,周身无力,挣扎了半天,才终于攀爬到床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脑子渐渐恢复了正常的思维功能,我细细追忆,得出自己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安枕的结论,不禁连连苦笑。
并非刻意自虐,实在是既不敢踏足“江河天下”,也没有胆量主动联系死党,而我目前的生活,除去这两个元素,还剩下什么呢?
虽然脑袋里好像填满了浆糊,但有些问题还是逃避不了,我两眼发直得望着天花板,扪心自问:能不能放弃这一次的任务?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难道我没有经历过别人对我那个虚拟的游戏人物谈情说爱吗?难道别人比不上满分的深情款款吗?可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给过这样的心悸,从来没有人让我羞愧,而满分却可以?
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是求美女,找的是一个答案。
可以问谁,究竟为什么?
我想到了死党……若这世界上能有人了解我比我自己更多的话,那就是他了。
该不该找他?他会什么反应?我又要怎么装模作样?这些问题在心中反复咀嚼,灵光乍现中,我居然想到了馒头怪团团,不禁一握拳:“好,为了团团,就振作一次吧。”
拨通死党的手机,心脏跳动的声音直接撞击着大脑神经,彩铃的歌曲听在耳中,全成了蜜蜂的“嗡嗡嗡嗡”,从一只独乐快速增殖到群蜂乱舞,我正要挂断,电话却接通了。
声音很大,好像还有些刻意的粗鲁:“什么事?”
不需要敏锐就可以察觉话语中的不耐烦,我有些迟疑,听他再次提高了音量问了一遍,也只好道:“没……不,有事……能够见面吗?”
沉默了一会儿,死党才道:“有什么事?我最近都挺忙,快考试了。”
“那没有了,你忙你的吧。”我想挂断。
“等等,”死党先我一步抢道,“你在电话里说吧,也一样的。”
“……”一时间我也沉默以对,除了素来没有在电话里长篇大论的习惯,死党那语气,不可避免得伤害到了我的感情。
我并不希望他知道,我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主动联系了他,不是没想过可能会有小小的难堪,但得到了这样的回应,还是让我失魂落魄。
时间大概悠悠过去数秒,死党缓和下口气:“好吧,既然没什么要说的,我就先挂了。等我考完会主动找你……大概二十号左右吧。”
并不等我吭声,从听筒那端就传来了断线的茫音。
我怔然,先盯着电话,继而将视线移到电脑上——我的宝贝才刚刚休息了一个小时。
可是——我,我想见满分……
不,准确得说,我只想找个人,找个还算熟悉的人来陪我那么一会儿,是不是满分,也许并不重要。只是我能够想象满分不会不耐烦陪伴“我”:加个双引号吧,我不自欺欺人,那不是我,不过是游戏里“花眼”而已。
很矛盾,在我不知道是否要放弃这个任务之前,又放纵了自己回到“江河天下”,难道我还想在满分身上得到网络上的依赖么?想当初,嘲笑这虚幻情感最厉害的人不就是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