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时无语僵持相对,冷漠对冷漠躲避着躲避。窗外的梧桐树一片片地飞叶而下,仿佛能听得到落地的声音。
"你根本不正常,有毛病,变态,你这个没有原则的家伙!"
方子青被对方漫不经心地反应给激怒了,也因为证实了某种想法后的震惊使他有些不知所措急于发泄,把杯子往窗台上一放,口不择言地开骂,用力推了一把挡在面前的罗椹。
"原则?!哪来的原则?"罗椹展开双臂拦住人,怨极生怒。
"你你你怎么可以男女都......"方子青满口的忿恨不平。
"女人?"罗椹立即忆起上次的事,嘲弄地撇了撇嘴角,"如果你说的是我们打架的那回啊,是我从酒吧里钓来的同道中人,明明是你连脸都没有看到却定要误会人家是女人,可怨不着我呀!"
"你你你居然在我屋里和男人......"方子青更是气急败坏起来,憎恶地把自己快要接近对方手臂的身体向后移了一步。
"做爱!那又怎样?"被吵闹弄得有些疲惫的罗椹不耐烦地替他做完害羞的句型填空。
"你们......你们你们会得爱滋的!"方子青并不是完全不懂常识,不过在羞怒交加的情况下思绪混乱到开始胡说八道。
"放心,我们有用安全套,没问题的。"罗椹懒懒地挡回他的怒气,即而又意识到对方的语病,讥诮地泛开笑意。
"难道你的房子和你一样是处子没有见过什么叫做爱,必须介意这种事吗?"
被强压至下风的羞耻让方子青气到浑身发抖,他抬起手指向着门口。
"你......现在就给我搬出去,就现在!"斩钉截铁的口气,毫不留情。
"行!"
脱下身上脏了的外套,罗椹慵懒地回答。
话音落定,两人同时一震,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屋内寂静,连落叶的声音也听不到,只剩下彼此沉重的呼吸。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这种事本是与你无关啊?"罗椹又开口,用身体拦着方子青,并不强硬,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逃脱的。
"我没有生气,但不想和你这种人共处一间屋子,就这么回事!"方子青冰冷地回道,侧身避开那双臂,躲病菌的样子。
罗椹怔了怔,不再有什么举动去挽留人,只是等人走开了,才轻吁了口气:"明白了。"又补上承诺:"我这就走。"口气还是轻柔却又是十足地肯定,连负气的感觉也没有,好象答应一件本就约定的事情。
方子青心有戚戚,恶声哼道:"请趁早!"踢开自己的房间又把门关上,然后静听自己的心脏快速地鼓动着。
他听见他说"好",那是真的要走了。将近半年的烦躁生活总算走到尽头,自己又可以一个人拥有这片本应独享的空间,恢复以往平静的生活,多好啊,值得手舞足蹈庆祝一番的好事啊!侧耳倾听厅里的动静,即将要离开的人在打电话,说了几句后就挂掉了,然后隔壁的房门被开启,有拖鞋迅速走来走去摩擦地板的声音,看来是在收拾行李,还有箱子被放在地上的压迫声。所有迹象表明,方子青期盼的生活将再次降临。
他拿枕头塞住耳朵,不想再听隔壁杂七杂八的声音,它们为他带来一种古怪的虚脱感。
也许是太高兴了吧?他对自己说,好久没有高兴了,简直快忘了高兴这感觉应该怎样被正确地表达出来,绝对不应该是现在的心乱如麻,六神无主......到恨不得冲过去,按住那只忙碌不停的手,让它不要发出声音来。
忍耐。他对自己说,即将结束了。
果然没过多久,声音停止,门被敲响,很是小心翼翼。
"方先生,我走了......"熟悉又客气的声音响起,"谢谢多月的关照,桌上的钱是房租,请收下。"然后,长久的静默。
就这些?方子青半支着身体,脑子被这几句普通的话搅得一团糨糊,竟不知反应。
"再见。"一句低语后再也没有声息。
完了?!忽然惶恐......方子青吃不准门口的人是不是走了,呆愣着,好半天,才觉得这样任他离去有些不妥,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早不见人踪。他急急忙忙地冲向大门口,当然也没有人,跑出家门,还是不见人。
真的走了?巷头巷尾都是空寂,他怎么走得这么快......这么不留情面?
不可置信,以前怎么气他都不走人的......站在家门口,方子青莫明有股被遗弃的无助感,堵得他鼻头发酸眼眶发痒。
"混蛋,今天吃错什么药了......"不自觉地伸脚踢了一下旁边的墙壁,立即痛得叫出来,才发现自己原来没有穿鞋子,赤足踏在肮脏的地面上,脚趾头里还夹着一小片枯焦的叶子,看着可笑。
好痛!脚趾头充血,踢得太重了吗?实在忍不住,眼眶里的东西快溢出来了。已经有久到遗忘眼泪的时间,顺着皮肤爬下的奇特触感还是让他不敢相信自己在哭,慌张地抹去,匆忙折回屋内,怕被别人看到。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站在家门口哭,总是件让人脸红的事。
痛得慌还是喜极而泣?牵强地替眼泪找理由,明明知道心里的欢喜从刚才的那一句"好"开始就没有出现过。桌上有一张信封,内有不薄的一叠纸币。没有心思去点,他木讷地坐在一旁,对自己的眼泪耿耿于怀,白色的信封让人心烦意乱地摊在眼前,里面的钞票更让他觉得有样脆弱的东西"叭--"地跌碎在脑海里,碎片刺得脑神经疼痛难忍,急需用眼泪来止痛。
太熟悉的伤痛。他记起几年前的某一晚,自己独自在停尸房里面对罗桑支离破碎的身体簌簌发抖,然后失声恸哭,无关于悲痛,而是一种不能对别人叙说的恐惧。
如果罗椹看到这一幕,定会惊讶不已。
可惜他没有看到。走出半年来熟识的小巷就有些后悔却也不甚难过。应该走了,留下来也没有多大的益处,他为自己的退缩找着理由。所谓始乱终弃,大概也能用来形容自己做事的风格吧,他无奈地苦笑着。
回到小呈身边的想法是卑劣的,利用小呈的感情作受伤后的避风港,好象是一种本能。方子青承认自己在心神不宁的情况下是最容易被伤害的,就如刚才,如果不是被刺得痛到难以控制住情绪的情况下,他还不至于这样容易缴械投降。或许,没有结果的事情本来就是一场错误。他提着行李,一步步地游荡在街头,脑海里浮起罗桑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提起方子青的情景来。
那是罗桑上大学后第一个暑假,要好的姊弟俩许久不见,能聊的事一大堆。罗桑的优秀出众让身为弟弟的罗椹觉得骄傲,还带点没有欲望的迷恋,他对试图接近罗桑的男生保持不屑一顾的轻蔑,这点和罗桑一致,两人总是满怀恶意地在背地里嘲笑被毫不留情地拒绝的男生们,直至罗桑考上了遥远的艺术学院,去新兴的世界里吸引更多惊羡的目光。
在第二个暑假里,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频繁地出现在罗桑的嘴中,她不加掩饰地表达对他的倾慕。
"他的眼睛很清澈,看得到底,性格有些懦弱,但很可爱。"她微笑着对弟弟说,像所有恋爱中的女人,浑身散发着柔和的甜蜜芬芳。
弟弟认真地听着,眼睛里依旧透露着不以为然的神情。
"但他不怎么注意我,"罗桑颇为沮丧地用白皙的手指撩起一丝头发,放在自己的鼻尖轻拭着,"可以说他根本看不见我。"罕见的不自信出现在高傲的脸上,有点不太相衬。
罗椹笑着安慰姐姐:"他越不看你,说明他越在乎你,有些男人就有这个毛病。"
"不,不是这样。"姐姐歪着脸庞咬着自己饱满的樱唇,这是只有在弟弟这个异性面前才展露的动作,夸张的稚气全不似平时地自信满满咄咄逼人。
"他不是会装腔作势的人,不看就是因为他不想看,或者根本没有注意到。"
听着这种好象很了解对方的口气,罗椹莞尔,虽然小这个姐姐两岁,才是高二的他却总给人感觉要比身为姐姐的罗桑要成熟些,可能是过早明白自己复杂性取向的关系。
"你到底有没有和他交往过,说得这么了解人家似的?"
罗桑白了弟弟一眼,严肃地抗议:"女人要了解一个男人,不必一定要跟他交往才行的。"
罗椹把在翻看的教科书盖在脸上,不客气地大笑起来,对他来说,一向讨厌去了解男人的姐姐会说这种话简直是则天大的笑话。
"真是个不可爱的小孩子。"罗桑涨红着脸,不满地瞪着弟弟的夸张动作。
"你看着,这次回去我一定要方子青学长做我的男朋友,一定!"
罗椹对这番被无意的嘲笑给逼出来的宣誓大觉惊奇,想这个方子青真有几分能耐,可以让心比天高的罗桑吐出如此豪言。这个平淡无奇的名字也在从此悄然扎根于两个人心中,关于男人的一切消息都是通过罗桑的嘴里或信里了解到的,拼凑着零星,不曾相见过的人在脑海里居然有了一个完整的形象,大到性格脾气及外貌,小到衣着习惯和饮食爱好都一一罗列,不知不觉地有血有肉,完全是个尚未接近的熟人,随意可以碰见,可以轻脆地打声愉快的招呼,如果一切惨剧都没有发生过的话,这完全是必定会发生的事。
他甚至想象过在美丽的婚礼上,把姐亲手交给这个男人,并对他说:谢谢你,谢谢你爱上看似勇敢其实是脆弱无比的姐姐。其实他更想说:谢谢你,爱上和我如此相近的她......
如今在寒意渐盛的街头回忆这些往事,毫无意义,而且突现一种凄凉的情怀。罗椹不曾回头,只是缓慢地踱着步。带着自嘲而苦涩的笑容,他仰起头面对淡薄的夜空,略为蠕动自己干涩的嘴唇,从胸腔内部挤出一口气,像条因缺水而即将放弃生机的鱼。
"一直到现在,我真的在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在爱他,他总是那么被动,甚至可以说是无动于衷,可是我们已经谈婚论嫁了,怎么还会这样?我觉得好累......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和弟弟你一样的人......我开始怀疑自己对他的了解或许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深......"
在出事前的一个星期,罗桑在给弟弟的电子信中这样写道,那时是怎么回信的?罗椹记得自己大笑着给姐姐回道:"你以为像我这样的人是大白菜啊,随处可见?!还是老姐你越来越没有魅力了吧?连个书呆子也搞不定。"
现在想来说得未免有些残忍,但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读到那个没有证据的猜测时,心猛地一跳,电流过身似地怦然不止。
漫无目的走着,始终不敢回头,他想自己应该冷静地思考一下,当初来这里的动机是不是如自己想的那样单纯?
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来接近这个男人,这种疯狂是否来自和罗桑相承的血脉,他真不敢肯定。
*****
刚上架的面包,香得让人忍受不住,甜腻的气味粘在鼻子左右怎么也无法散去,让在这座西点房里打工已经有三个月的小呈决定从今往后再也不吃任何甜味的糕点了。
所有的面包和蛋糕在五点过后都会打折,此时也是店内最热闹的时间。
"我要三块蓝莓蛋糕,那样的。"指着玻璃柜里的样品,女孩子的指头在玻璃面上按出一个浅淡的印迹,她歪着脑袋,眼睛快乐地盯着做得很诱人的蛋糕。
"好,请等一下。"小呈忙得焦头烂额,在众多要求中,他还是听见了女孩子的声音并给予回应。
女孩子笑了笑,静静退到一旁。
"喂,给我两袋墨西哥包!"有人挤上去大声叫着。
西点房太小,没有做成自选的形式,只有雇用两个员工,一个收银,一个替顾客取货。虽然小,但生意总是不错的,因为老板本是高级饭店退职的糕点技师,技术到家,引来不少熟客。
这个常来买蓝莓蛋糕的女孩子就是其中一名。小呈已经记不清楚她是第几次来买蛋糕了,但能买到熟悉起来,想必次数已经不小。
终于把两块蛋糕包好,送到她手里,小呈不好意思地笑着:"真是让你久等了。"
"没有关系啊,我没有馋到那种地步。"女孩子捧着蛋糕,不介意地摇头。
不出半个小时,店里没有人了,东西也卖得所剩无几,老板非常明智的不肯多做,以防造成不必要的浪费,就算有剩下的,也会大方地分送给员工,是个相当仁厚的人物。
"为了补偿你,这个给你吧。"小呈俯身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包东西,这是今天得到的剩余食物,家里无人喜欢吃甜点,拿回去也是送人的。
女孩子有些惊讶,隔着柜台冲小呈眨眼:"哈,你在钓我吗?"
小呈一怔,脸色暴红,手里的东西也变得尴尬起来:"没有啊......"
女孩子看着他的反应更乐了:"你先让我等着,一会儿又要送我东西,谁都会这样误会的啊?"
小呈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好半天才咕噜出一句:"我是有恋人的。"
女孩子不笑了,歪着短发的可爱脑袋,狐疑地问:"那样啊,你为什么不带给你恋人去吃啊?"
"他不喜欢这样的东西,大概......也不喜欢我吧。"小呈怅然地回答。
女孩子看着他,然后瞧瞧手中的蛋糕。
"你一定觉得我很无聊吧?跟你说这样的话。"男孩自嘲地闭上了嘴。
"没有啊,"女孩子又笑开,露出洁白的牙齿,"你长得很帅哦,这可是我每天来买蛋糕的重要理由,如果想做朋友的话也没有关系啊!"
小呈不禁也笑了,女孩以貌取人得坦白可爱。
收银的阿姨到老板那里交完款后,进来对着隔着玻璃柜台聊得兴起的两人报以宽容的微笑:"喂,另找个地方聊吧,小呈,老板说今天是周末,卖完就回去吧!"
女孩子听着,突然抓过小呈手中的东西,笑吟吟地皱起鼻子:"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回报就是请你吃晚饭怎么样?"
小呈犹豫,本来不想发展到这样的,他只是想找人说说话而已,因为太寂寞了,找个温柔的女孩子的话,感觉要亲切和安全些。
"来吧,我等你哦。"女孩子悉心诱惑他。
不由自主地点下头,小呈觉得自己好累,偶尔放松下也是应该的。
男孩和女孩在一起的时候,喝酒也是个交流的好办法,当然前提是女孩要喜欢喝酒,这点有些困难,所以当女孩子提起要喝酒的时候,小呈瞪大了眼睛,对方则给他少见多怪的轻视一瞥。想着吃完饭就提出告别的男孩经不住这样的眼神就跟着去了。其实他心里有些奇怪的念头,叛逆似地想让那个游离在自己情感边界的人知道,自己并不总是像只狗一样忠诚地围绕在他身边。
在一场粗暴的做爱后,久别的情人突然干脆地提着行李出现在自己的屋里,欣喜若狂的自己昏了头,以为又回到从前,做起了花好月圆的情人梦,也不管那天街上看到他与另一个男人的亲密举动,也不管对方心不在焉的解释,只是安慰着自己这些都会过去的,就算他的眼瞳里映不出自己的影子。但觉得好寂寞,寂寞到经受不住。
"嗳,你总是发呆耶!"捧着啤酒杯的女孩子看起来像个贪吃的小动物,她伸出白白嫩嫩的小爪子捏着小呈的脸,空泛的笑容倒映在酒液里。
"唉,原以为你很会说话的啊,可怎么一直默不吱声,真不知道你恋人怎么受得了啊。"女孩子埋怨着。
"他不喜欢多话的人哦。"
"哦,"女孩恍然大悟的样子,突然凑近脸来,"来讲讲你们的故事吧,我很想听哦,看自己有没有机会把她撬掉。"她轻笑,垂到眉边的碎发晃动着,看来很无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