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君王————丁榕
丁榕  发于:2008年1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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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泽深处是未知的世界,生满了无数的小虫子,像那座淫糜的房子,更像扑朔迷离的未来......
或者,沼泽就是世杰的身体,他把灵魂埋藏于浓黑的水潭之中。冰冷昏暗,谁也看不清谁。如果韩川也能化为沼泽的一部分,这样彼此交融,分子与分子亲密地接触,他们就再也分不开了。
这是一个假死的世界。

韩川没想到三年前一个无心的举动,竟会给他招来了地狱的摆渡人。那件充满森林气息的西服外套抗拒着血与夜的气味,却也不得不锁在那间漆黑的房子里。这个男孩莫名其妙地闯入他的生活,如同阴云般笼罩了他的整片天空,浓烈鬼魅的眼神总是企图把他推向无底的深渊,像腐酸一样地侵入他的心肺。是怎样的情感竟会另这个男孩以如此极端的冰与火的方式生活?韩川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那个无心的雨夜对世杰来说,是疯狂与绝望转型的开端,就在那个时候,他剥下了执狂的蛇皮,整只吞咽下去,毒液与血液融到了一块,闪闪发亮。他如遇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那片模糊的身影,至死不放手。


几天后,世杰遇到了一个他以为今生永远也不会再见到的人。空气在刹那间凝固住了,四周的景象缓缓模糊,褪去,天地一片空白,只有他们两人。来者是一个白皙雅致的青年。同样的震惊。
"小杰......"那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讶异的颤抖,复杂的表情纵横于面上,眼瞳中闪烁着粼粼的波光,仿佛有什么在游动,穿梭过目光之河,直直地游进世杰的心中,"你......还记得我吗?"

世杰伫立良久,目光迅速地黯淡下来,似乎被来人的明亮与温雅刺痛了般,一股雾气悠悠升起,化做千万细细的冰针,扎进他的皮肤,埋藏于他的细胞之中。隐隐的疼痛夹杂着冰块的碎屑,黑色的小虫带着尖锐的寒气爬满了整个胸腔。他当然记得他是谁。那个隐藏在记忆深处失落的绝望与美丽。
"......哥哥。"


A大校园的树林里。
世杰平日没事就喜欢待在这里,因为韩川经常从这里经过。韩川是属于光明的,而他只能躲在暗处默默地窥视着他。现在他与同父异母的哥哥莫世界站在这里,一股强烈的恐惧如猛禽般向他飞扑而来。
哥哥......已经和过去大不相同了,以往笼罩在他身上的绝望已不复存在。那个蜷缩在角落,满身血污,拥有一双闪亮眼眸,像蛆虫一样没有任何生存价值的男孩已经完全蜕变了,变成一只耀眼的飞鸟,宽阔圣洁的翅膀吸取着太阳光的热度,纯白得令他想一把撕碎!

"原来你考进了这所学校。"莫世界牵起一抹笑容。算算时间,这个弟弟也到了上大学一年级的年龄。他有好多想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尴尬的沉默漂浮在两人中间。

世杰静静地看着世界,他们明明就站在一块,面对面的,之间却仿佛隔有一堵无形的墙,他的这一边是死一般的黑夜,四处是坟堆,弥漫着强烈的尸臭,幽绿的火焰从地底喷吐出来,红眼睛的妖鬼彼此缠抱,赤裸的身体正逐渐溃烂,脓水和体液混杂在一起。而世界的那一边,圣母玛利亚在微笑,圣洁的光芒如白百合般铺撒一地,馨香满怀,仙女们在月光一样的湖水中自由地嬉戏,珠玉似的歌声飞出一群群雪白的鸟儿。

不应该是这样的,那片绝望,绝美的绝望,曾经那么无辜又无邪楚楚可怜地罩在世界身上......为什么这么快就被驱散了呢?也许,是绝望转移了,统统对准他直劈过来,劈出永恒的黑夜,把他留在黑暗的这一边。
在他看世界的同时,世界也在打量着他。
"小杰,"世界不安地顿了顿,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问道,"妈妈......还好吗?"

世杰的眼睫毛动了一下,奇异地看着他。他还挂念那个将绝望赐给他们的女人吗?在一阵窒息的沉默之后,他用一种平淡得没有一点感情的声音叙述了妈妈出狱后的事情。
世界愈听脸色愈白,相较于世杰的平静,显得是那么的惶恐懊悔。
"怎么会这样......?妈妈她为什么......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事情,也许就不会是这样子了......"
世杰的目光一冷,周身的气温遽然下降。世界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仍径自说着,薄薄的泪光泛上眼眸: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你想会是怎么样?"
世杰突然出声问道,他向前跨了一步,冰冷的目光如刀锋一般逼近世界双眼。世界慌乱不安的眼神令他想起当年那个血肉模糊的男孩。那眼底的绝望是多么的美啊......美丽从痛苦中衍生出来,像揉碎了的黑玫瑰......
"你以为,如果爸爸妈妈还活着的话,我们一家就能幸福下去吗?你以为那真的就是幸福吗?"
世杰的脸上似笑非笑,心却在急剧冻结。世界......他那美丽痛苦的哥哥到哪去了?走在光明里,渐行渐远。渐行渐远。他仿佛看到了韩川的背影,心登地一下又紧缩起来。世界的影子,韩川的影子,忽而交错,忽而合一,越变越透明,越变越轻盈,两双羽翼飞展出来,乘起满载的银辉,光的碎屑如雪花纷披......
他们都要离他远去,毫不犹豫地。要把他独自一个人留在地狱里。残忍的人究竟是谁呢?

世界的脸色因他的话更显苍白。
"我知道,其实最痛苦的人是你,"他幽幽地道,"就算爸爸妈妈在世,你也会因为我的存在而不幸福。可是......我无意于此啊!小杰!你告诉我,要怎样你才会原谅我?我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到后面他忍不住激动起来。已经只剩下他们兄弟俩了,为什么他们还要像陌生人一样?
"我已经毕业了,工作也不成问题,我可以......"

"你可以养我,是吗?你想说的是这个?"
世杰截过话头,微微牵起嘴角,眼中一片阴霾。
"我......"世界一时语塞,"我知道我没办法补偿什么,但是,我真的希望能让你过得好一些!小杰,你究竟要我怎么做?你告诉我啊!"
"怎么做?"
世杰喃喃,眼底如闪电般扫过一缕灼痛。世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欺身向前,一把掐住颈脖。
"小杰......?"输送氧气的信道突然被截断,世界直感到头昏耳鸣。世杰的手掌宛如一只巨大的蜘蛛,不怀好意地勒着他的咽喉。
"亲爱的哥哥,如果说要补偿的话,就让我看看你最美的样子吧。"
世杰微笑着低语,祥和的表情与粗暴的动作截然不符,深黑色的瞳孔映出那个遍体鳞伤的少年的身影。

来吧,让我看看你绝望的双眼,看看你最痛苦的美丽,我会把那个被摧残被虐待直至疯狂的少年还给你,那才是你最真实的模样......同时也是我自己......因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一直以来,我们在黑夜中同体共生,现在你怎么可以背叛我一个人到天堂去?

世界先是有些挣扎,而后慢慢地停手了,任由脖子上的桎梏越来越紧,越来越重。他那双澄澈的眼睛直直地望进那两个绝望的旋涡,脸上渐渐浮起一层似幻非幻的哀伤,好似月光下的湖水,是那种被月光吸空了脑髓的美丽。他看到了......旋涡的深处是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孩,身上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黑红色的血和浑浊的泪融成剧毒的汁液,流到哪里,就腐烂到哪里。究竟是世杰还是他?好象都是......又好象都不是......
原来,当年那个被血淹没的男孩钻到世杰的身体里去了......难怪会有那么浓黑的绝望......就在那个时候当时的情形和现在是多么相似啊......什么都没变,只是他们的身体变大了......

世杰勒着手下温热的颈脖,眼神又迷乱起来。真是好熟悉的感觉啊......以前的日子又回来了吗?掌下的那个东西是那么的温暖舒适,随着掌力的加重,血管的颤动越来越快,温度也越来越高。好想......好想掐得更紧一些......
他凝视着世界,各种幻象如百花竞放,一个接一个不断地闪现。那张脸,那种眼神,好象就是他自己......他在自己杀自己......又好象是韩川,带着温和的微笑着告诉他,他要飞到天堂去,永远不会回来了......接着灵魂变成了一只雪白的鸟儿,展翅高飞......令人憎恶的天使正引着他的哥哥和韩川飞向越来越远的高空,远离他,远离地面,远离混沌,远离无边的黑暗。
他构筑了这个千年的黑夜王国,但却也被困锁在里边,没有一丝生气,没有一线希望,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在沉睡,伴随他的只有永恒的孤独和寂寞......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死亡,而是孤独和寂寞。
不能放手......绝不能放......一松手他们就会全都飞走了......就算把手砍断,那只断裂的手臂也会牢牢地附在他们身上......就像无尽的怨念与绝望......

"莫世杰!你在做什么?!"
韩川的声音猛然响起。世杰浑身一震,没等回过神,一双手就冲过来把世界夺了过去。世界的颈脖在一阵窒闷后忽然窜进一丝冰冷的空气,使得他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韩川扶着他,不忘对世杰怒目而视:
"你做什么?疯了是不是?"
他只是路过,不小心瞄见世杰的身影,心下一沉正准备绕道走开,不想定睛一看,竟令他大吃一惊。见世界咳个不停,他又忙问道:
"你没事吧?"
"没......没事......"
世界虚弱地笑笑,努力使自己的呼吸顺畅一些,他还有点站不稳,但身边这个黑色西服男子却给了他强有力的支持。
世杰站在一边,握紧了拳头,内心的魔鬼又在不客气地叫嚣起来,猛兽在体内冲撞着,一双无形的手正一片一片撕着他的心脏,毒蛇与多足的虫子硬生生穿过他的五脏六腑,留下一个个丑陋的窟窿......
"为什么......?"
他颤抖的声音在风中响起。韩川与世界同时看向他,都不约而同地怔住了。
一滴清寒的泪珠自世杰的眼中滑落......
如不小心坠下云层的天使。
"你那么善良,为什么却不愿救我呢?"

韩川和世界呆愣在原地,世杰什么时候走的他们也不知道。世界之所以惊愣,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个冷漠孤僻得像鬼一样的弟弟流泪。而韩川,他的心里仿佛被什么狠狠地敲了一下,破裂的呻吟传了出来。是那颗泪珠化成的斧头吗?刚刚那一瞬间,他好似看到了那个雨夜里苍白无助的少年,怎么也掩饰不住惶恐和无辜令人不由自主地隐隐生痛。那不是凶残的野兽,也不是恐怖的妖鬼,只是一个被黑夜锁住了心的孩子。

--为什么不愿救我呢......?
孤零零的问话如幽灵漂浮着。

 

"原来你是我弟弟的老师,真是麻烦你了。"世界诚心道谢着,韩川却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你弟弟?莫世杰是你弟弟?"那小子不是没有家人了吗?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只是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没想到会在今天遇上。"世界简单地解释道。
"可是他为什么对你......?"韩川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世界苦笑了一声,幼时的记忆如水泡般浮了上来。
"小杰他不会杀我的,他只是想看我痛苦。"
那个小小的君王,踏着黑暗而来,静静地俯视着他,温柔而又残忍。他蜷伏在角落里,带着一身的血污,像临刑的囚犯,待宰的羔羊。美丽如花,柔弱如花,恐惧也如花。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韩川皱起眉头,觉得这对兄弟一样的古怪。
世界抬眼看着韩川,许久没有回答。这个人看上去成熟又稳重,有着极强的亲和力,是典型的丈夫型男子,世杰居然会在他面前流泪,想必这其间一定有着什么吧?
"老师,小杰是不是和你很熟?"他试着问道,"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些他的情况?"
"情况?"
韩川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到世杰那瞄准猎物般的眼神,赤裸裸的欲望与绝望交织其中,好象随时都会把他生吞活剥似的......他面色一红,赶紧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认真说起来,他对那小子根本什么都不了解,只知道他无父无母,一个人居住,性格孤僻,总是独来独往,一个朋友也没有。不过,他倒是看到了那小子莫名其妙的一面。韩川思索着,或许把这告诉他哥哥会比较好。
世界听说了世杰那虐杀动物的嗜好后,脸色又一阵发白。他早知道世杰从小就有些古怪,却没料到会是以这种方式发泄。
"他这样子不太正常,我认为让他去看看心理医生会好一些。"韩川说道,他几次都想跟世杰提起,但又怎么也开不了口,目前他看到世杰就会产生一股莫名的恼意和惧意,令他无法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更有避不见面的冲动。
世界轻摇着头,眼中盛满难言的苦痛和深深的自责。
"不是这样的,他需要的不是心理医生......"现在的世界就像当初的他,需要的是彻底的救赎,否则不管怎么一医治,这疮疤还是会溃烂,噩梦还是会继续,"如果没有我,一切也许都会不同了......"
小杰是他的影子,是比形体更灰暗的东西,藏在光明的背面,悲惨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没有谁会关心,没有谁会在意......就像地面上的尘土一样......
韩川不解地看着他。难不成要世杰这么一直下去吗?他的心中虽有疑问却没有问出口。这时,世界又开口了:
"老师,如果你能明白的话,也许就会理解他了。"
或者这个男人可以拯救小杰也说不定。


为什么不愿救我......?
为什么......

小男孩的眼眸流露的是与之年龄极为不符的哀怨,稚嫩的脸上有两道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痕--是被眼泪烧灼后留下的痕迹。子夜般死黑的瞳孔里,有什么在掏挖,一鼓一鼓地抖动着,不断地渗出脓血,仿佛要突破眼球孵化出来。他的脚下踏着一路的血印子,一条长长的铁链如利齿扣在细小的足上,如同残暴的猎犬一口噙住了刚刚出生的白鸽。过分快活于鲜血狂溅的眩美,魔鬼由天使幻化而来,羽毛逐渐褪尽,一片一片,宛如白色的蝴蝶,飞下地狱里来。地上到处是蠕动着的虫蛇,慢吞吞地蜷上去,如粗陋的麻绳,将雪白的羔羊紧紧地缠住,将美丽从丑陋中释放出来。

韩川恐怖地看着这一切,惊慌失措。他想冲上去把孩童从束缚中解救出来,却苦于动弹不了,低头一看,许多像树根般的条状物缠住了他的腿。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你不愿救我?
孩童的口中传出了世杰的声音,反复地在空中回荡,像夜行的蝙蝠,四处扑飞,窜进人的心灵深处。
韩川想开口说话,又发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孩的两颗眼珠子骤然凸爆,滚落下来,眼窟窿中飞出两条巨蛇,纠缠在一起,盘在孩子瘦小的身躯上,冲着他龇牙咧嘴地笑,丑陋的眼瞳中映像出世杰的脸庞。悲伤。绝望。愤恨。
还有......一颗清寒的泪珠......

为什么你不愿救我呢......


韩川陡然从噩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自从昨天从莫世界那里听说了世杰的事情后,他心里就一直很不舒服,像有一块沉重冰寒的巨石压在那一样。

--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是最痛苦的,可看到现在的小杰,我才知道,其实......伤害最深的是他才对......
莫世界的声音在耳边悠悠荡起。
--无论父母在世与否,都没有人注意过他......妈妈出狱后又让他看到了那么淫秽的一幕......你能想象他的痛苦吗?一直一直地......生活早黑暗与狂乱之中,没有任何人的陪伴与关怀,郁积的寂寞与怨恨又将向哪里发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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