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偌大的寝宫,只我与他二人,心下忽然有些惶然。两颊烧得厉害,头昏脑涨,四肢却冷硬如冰,我不由笼了双手,身子直往裘中瑟缩去。
酒很快沸了,薰香四溢,他用木勺舀了盛于酒盏,递过来。我委实冷得厉害了,接过一口饮尽。酒极烈,烧喉灼腹燃起一团团火焰,登时觉得四肢暖和了许多,又饮了几盏,在烫热的盏壁上摩挲着手指,我舒服地呼了口气。
他面上雪霁天晴,将我冰冷的手指拢在他双掌中轻轻搓着,道:"早若如此乖觉,也不用吃那些苦头了......"
我心头一抽搐,直欲狠狠甩开手,可念及今夜之计,也只得忍住,低下头去怕泄露了半分神色,教他看出破绽来。
他见我低头不语,倾身过来,目光熠熠地亮着:"你能想通最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朕想要什么得不到?临幸你那也是因为喜欢你,若不是你性子太拗太倔总是忤逆朕,朕宠你还来不及,何至于变着法子磨折你?朕也是见你心中衔恨,气不过才叫你吃些苦头,可你却始终不肯服个软,在朕面前总是冷冰冰的,从骨子里透着厌憎之意,逼得朕怒不可遏了对你下重手......你道朕看着你伤病不断,日渐骨羸神销心中便舒服么?"
我心下一声冷笑,口中道:"雨露雷霆俱是天恩,莫说是临幸了,皇上就是要了下臣的脑袋,那也是下臣的荣幸。下臣不揣梼昧,屈了君臣之礼,皇上略施薄惩,下臣又如何敢衔恨于心?只望皇上对下臣的愆尤既往不咎,便是下臣的万幸了。"
他得意洋洋地放声大笑,一把将我揽到怀中没头没脑乱亲一气:"‘雨露雷霆俱是天恩',说得不错,朕的重光终于开窍了!你这般乖巧顺服,朕又如何舍得罚你?"
我被他晃得愈发头晕了,蓦地记起怀中的纸包,忙道:"皇恩浩荡,下臣无以为谢,唯有薄酒一杯聊表寸心。"
他将手探入我身披的衣裘中,道:"何道无以为谢?你明知道拿什么谢朕,朕最欢喜......"
我心中一惊,好容易回暖的手脚又觉冰凉起来,惶然道:"皇上......"
他仔细盯着我的面色,直瞧得我冷汗渗出,忽地笑出声来:"唬你的!你抱恙在身,朕纵然再想幸你也不会在这时......"
一惊一乍的心情委实不好受,我暗松了口气,只怕又横生枝节,急忙起身下榻到炉边去拈那木勺。背对他二三丈远,中间又隔着帷幔,我伸手入怀,指尖触到纸包,却忍不住颤抖起来,匆匆掏出来,拆开如数抖进酒盏中,纸皮投进炉火。
我端起热气氤氲的酒盏,瞧着盏中碧波荡漾,紧张的心情竟奇异地平复了。成败就在此一举了,我又怎能自乱阵脚?
微笑着呈酒,看他毫不怀疑地饮下,顷刻间玉山倾倒、不知不觉,我的心平静到泛不起一丝涟漪。走出殿外,我微笑着对候着的内侍道:"皇上来了酒兴,宣晋王进宫陪饮,快去传旨。"
赵光义告诉过我,赵匡胤常召他进宫伴驾,或饮酒或论兵,大约内侍们也习以为常了,诺了一声便匆匆离去。
我转进殿中,见赵匡胤还伏在榻边,陡然生出个狠决的念头。
若我在这时对他下手,定然是一击必杀,杀了他,灭国之仇可报,杀妻之仇亦可报......为什么我不抓住这千载难逢的良机,果敢地,决绝地,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心中尚彷徨不定,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走到壁架前,抽出一柄雪亮的鱼肠短剑,剑光如水,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直指他毫无防备的背脊--只要一剑,一切便可了结......
可这一剑却迟迟刺不下去。
我不得不考虑后果。一旦赵光义发现我杀了他兄长,一怒之下杀了我,我倒无谓且快意,可小周后的遗体还在他手,如何能确保他不将余怒发泄到她身上?
投鼠忌器......我垂下剑尖,一声幽幽叹息。
转身正欲还剑入鞘,身后一声,惊雷般乍起:"为何不下手?"
我心神俱震,短剑坠地,发出铿然脆响。
十一
他醒了?他竟醒了!可我明明看他将那盏酒滴水不漏地饮干了......莫非......
我又惊又骇,一时间心乱如麻,种种思绪纠结不清。
赵匡胤拾起短剑,转到我僵直的身前,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与其煞费苦心准备不够可靠的麻药,不如用鸩用砒霜更省力些,不是么?"
我狠狠咬唇,无语以对。或许连赵光义也不曾料到,那专门找人测过药性的麻药,在他身上居然失效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奈何......
而今只求赵光义能感悟我心中所想,闻风而避,先将小周后送出京城以防生变。至于是否能瞒天过海,骗过赵匡胤的耳目,就要看他的造化,或是我的造化了。
我静静立着,等待着雷霆之怒,与之后更严酷的惩罚。
赵匡胤却寂然无声了。
我不由抬眼望去,他面沉如水,眼角余光却是从未见过的阴鹫与凄怆。
这般密云不雨的神色,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暴怒更令人怵惕。我明知此时激怒他是极不明智的,却还是将心一横,答道:"苦于找不到鸩毒砒霜,奈何?"
"那么剑呢?利剑切金,为何不下手?"
我语涩,决不可让他知晓实情,胡乱搪塞道:"我......一时失神,悔之晚矣。"
他面上奇异地扭曲了一下,竟凄厉地笑起来:"‘悔之晚矣'!重光啊重光,你这一剑刺得好啊,直刺到朕心里去了,连血带肉剜出了一团哪!你可觉得快慰了?"
"快慰?"我吃力地将他话中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字眼在脑中拼出意思,茫然道,"如何快慰?即使杀了你,加诸于身的痛苦与屈辱也永不会消失,小周后也永不会苏醒,曾经拥有而如今失去的一切,也永不会回来了......你的心还有血可流,有肉可剜,而我的心呢?早已焚成一堆死灰,与小周后一同去了......"
他扭曲的筋肉有些狰狞了,一把攫住我的脖颈,拖到榻上去,"原来......原来朕守着的,爱着的,耗尽心血也要留住不放的,只不过是个无心的偶人、失魄的傀儡,枉费朕一番真心,倒做了你随意践踏的草芥......李重光,你面上摆出一副柔弱无辜、逆来顺受的姿态,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愈是抗拒,朕便愈想让你臣服;你愈是淡薄冷漠,朕便愈是焦躁愤懑。每每见朕因你失态,你心中定然是不屑且鄙夷的罢,你享受着玩弄朕的心情的快感同时,也享受着报复的快感是不是?"
报复?我那无处置放的愁郁与苦闷,那苦苦压抑的怨怼与羞辱,那不得不遇风折腰的隐忍与韧性,原来对他而言,便是无声却犀利的报复了!我如一尾离水之鱼般奋力扑腾,挣扎撕扯着颈上几近窒息的禁锢,脑中白光一片嗡嗡作响,却还是艰难而尖锐地笑了:"是......"
他浑身如雷殛般猛然一震,睚眦欲裂,咬牙切齿:"你......"顷刻之间,面上激愤的神色遽然平静了,极至的平静,反而显得森然而诡异。他一点一点收紧手掌,用全身压制着我几乎抽搐的挣扎,淡淡地,静静地道:"重光,只有如此,朕才能将你留在身边......重光,你莫怕,很快便结束了......你将安适且柔顺地睡在朕怀中,不再有任何忧愁与哀伤......你看,这春日暖阳,拂面丝柳,可不就是你词中的‘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轻尘'......"
恍惚中,南国芳春,燕语雕梁,万枝香雪,千里烟波......竟是那么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原来,原来,驾我以长风,归去乘浮槎,原来,原来,薄暮千年魂尽处,浓香一枕梦回时......
就在我指间触及的那一刹那,江南水乡,却如铜镜般片片碎裂。无数浮光掠影飞逝,我被冲入胸臆的空气惊醒,紧掐在颈上的大手不知何时松开了。
我用尽全力地咳着,待到稍稍平顺了气息,才见他微蜷着倒在一旁,面色竟苍白如纸,汗如雨下。
他一手紧按腹部,一双猝然黯淡的眸子极力望向我,低声道:"重光......你终究还是下了狠心......"
我望着他几乎失神的目光,陡然感到彻骨的寒意,但方寸之间,还未大乱,只惊道:"酒里有毒?怎么可能,我下的只是致人昏睡的麻药!"
他绷紧的嘴角竟扯开一个轻微的弧度:"你下了什么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朕心中的痛楚,就算受那鼎烹炮烙之刑,也不过如是......"
我深深吸一口气,恍然省悟,却又疑惑了:"那药......是他......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一袭紫衣撩开帷幔而入,轻轻笑道,"只因为我是他的宠弟,而他是我的皇兄?重光,你太天真了!"
我闻声一震,而赵匡胤的震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撑起身,满面无法置信的惊愕:"义,你......"
赵光义叹道:"皇兄,我本不应来的,可我心中悲辛交集,始终想见皇兄最后一面。"
赵匡胤面色白中泛青,居然坚毅地立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义,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你竟会对我下毒手!究竟是为什么?"
赵光义上前一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坐于席上,自己则对面正襟危坐,怃然道:"皇兄......不,我更想如从前一般称你大哥,大哥早年坎坷奔波,浪迹天涯,历尽艰辛才有出头之日,不遗余力培养我学文习武,入仕为官。大哥登基之时,我仅年及弱冠,却由殿前都虞侯一路青云直上。大哥亲征泽、潞之时,竟命我担任大内都点检,留守京城。大哥由点检之位黄袍加身,本是最忌讳旁人担任此职,却独独对我宠信有加,义曾感激涕零,一生只愿为大哥效犬马之劳......"
赵匡胤把腹部按得愈紧了,一手支地,冷笑道:"难为你还记得......"
赵光义黯然叹息:"大哥爱我,义铭记在心,永生不忘......但大哥不该遵从母后遗愿,让我做了开封府尹,皇族担任此职,这不是预示着我极有可能继承皇位么?尽管我强迫自己淡然处之,可这念头却如一粒种子,在我心中扎根,萌芽长叶,不可遏止。可是之后,大哥却立了太子德昭......大哥既无意传位于我,又何必给我莫大的希望,再一夕之间生生夺去,这岂不是太过残忍了?"
他的语调愈发激慨了,按膝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我无法遏制自己日益茁壮的念想,我虽贵为晋王,万人之上,却始终是一人之下,大哥于龙座之上指点江山时,于四海之内叱咤风云时,究竟是如何的心情,我想感同身受;大哥拥有的每一样,地位、权利、尊荣......我都想据为己有。我想得到大哥的一切,想得几乎疯狂了!
赵匡胤身躯一晃,唇角漫出的血丝,点滴落地,洇红了黄袍青席:"......狼子野心......"
赵光义笑了:"大哥称之为野心也罢,谋逆也罢,总归是教我得了手。虽然我实在不愿致大哥于死地,奈何自古夺位只有弑君犯上一条路,大哥不也说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么?遥想陈桥当日,我与赵普等人面对群情汹汹的将士,名为劝阻,实为激将,演全了一场兵变的把戏,我亲手为大哥裹上黄袍,回师京城几乎是兵不血刃,连周少帝禅代诏书我都为大哥拟好了。而如今,只不过是江山易主的旧事重演罢了!"
赵匡胤怒极,面上竟泛出异样的血色,倾身抄起弃于地上的短剑,奋力掷出。
赵光义大惊,情急之下伏身离席而避。
我滑下榻,捂住即将冲出口的惊呼,见那道青白色的光影如伏流千里遇隙激射,堪堪由赵光义背脊上擦过,直钉入他身后地面三寸有余。
案上烛火因这一阵疾风忽明忽暗地摇曳着,赵匡胤呕出大口黑紫的血,却回光返照般精神大振,疾趋而上。赵光义自知论身手决不是兄长的对手,咬牙拔出地面短剑相挡。"嗤"的一声裂帛响,我心中又一惊,忽见他近旁红漆柱上架设着一双玉柄的柱斧,不及思索,脱口而出:"柱上有斧......"
赵匡胤一怔,旋身引斧而击,赵光义手中短剑不堪抵挡,格飞了出去,他狼狈地就地一滚,撞破竹帘,翻下玉阶,直落到庭中去了。
殿前空无一人,大雪纷飞,地上积雪已有几寸深了。赵匡胤持斧步步逼近,赵光义半跪着,抱住了他的双腿,泫然欲泣地唤了声:"大哥......"
赵匡胤因这一句极凄楚的呼唤怔住了,似乎忆起许多似水流年,如风往昔,浑身渐渐颤抖起来。
赵光义仰首孺慕而视,目中泪光闪烁,哽咽道:"大哥可曾记得,义尝有疾,大哥亲为我灼艾,我呼痛,大哥亦取艾自炙,言以分我痛......事以至此,大哥何苦非要玉石俱焚,放义一条生路罢!义为大哥建庙立碑,晨昏叩首,厚祭血食,千秋景仰......义失去了大哥,心中之痛,就算受鼎烹炮烙之刑,也不过如是......"
听至最后一句话,赵匡胤眼眶中忽然涌出泪水,遥遥向我望来。我触到他无限痛楚的目光,不能负荷般别过脸去。
他深深地叹息,仿佛一个伤透了心的人,要将一身一生在这一声叹息中消磨殆尽。
他挣开赵光义的紧抱,用柱斧戳着雪地,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他最疼爱的胞弟,最终只吐出了几个字:"......好自为之!"
三更鼓在远远的地方一下一下敲击着,浑厚的回音在这壁垒森严的深宫幽殿萦回不息。赵匡胤缓缓转身,艰涩地,蹒跚地,却又稳如磐石地向殿上行去。雪地上每一个脚印,都似耗去他一分生命,他青的面,紫的唇,迷惘却凄厉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深刻地镌于我心底,成为挥之不去的回忆。
赵光义凄然凝视他坚毅而落寞的背影,终忍不住将身躯蜷缩成一团,泣不成声。
我恍惚地走下台阶,立于他身前,冷冷道:"赵光义,你爱他,却又亲手杀了他,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陡然抬起脸,目光中迸出极凌厉的光:"我是最后的胜者!权利、地位、无上尊荣......我想要的一切都已在股掌之中,也包括你!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告诉你,那块入宫的令牌,是我算准了时辰故意给你的;小周后,也是我亲自送进皇兄寝宫的。你可知道在那之前,你日日夜夜牵挂,心心念念寻找的小周后在何处?她在晋王府里受我雨露恩宠,乐不思蜀呢!"
犹如五雷轰顶,我一阵摧肝裂胆的惊痛,九曲回肠,寸寸尽断:"你说什么?原来是你将小周后......"
他起身,牵袖抹去面上泪痕,讥讽地笑道:"你此时心中可是痛悔至极?若不是你委托我寻找小周后,我一时还想不出这一箭双雕的好计。我大事既成,也少不了你一份功劳啊!不过--"他面色骤变,满目恨入骨髓的怨毒,"杀兄之仇,就算将你千刀万剐也难报!李重光,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日受尽煎熬痛苦,你等着瞧罢!"
我又惊又怒,厉声道:"你想栽赃于我?分明是你亲手给的毒药,我蒙蔽不查做了你投毒之手,你才是杀害自己亲兄长的凶手--"
"住口!"他咆哮道,满面惊恐,"你胡说什么?我与皇兄手足情深,我怎么会......怎么可能会对皇兄下毒手......"
蓦然间,我冰雪灌顶,放声大笑道:"原来如此......赵光义,你无法承受弑兄的事实与负罪感,便将这一切尽数归咎到我身上......原来你不仅为权利而疯狂,更是个自欺欺人的愚氓!"
他勃然大怒,一顿拳脚如雨点落下,我只觉遍体剧痛,天旋地转,摔在雪地上几乎昏了过去。他见我神智不清,一脚踹在我腹部,我又痛醒过来,张口呕出口血,冷汗淋漓。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襟扯上来,淡淡笑道:"这便受不了了?我很是好奇,就凭你这苒弱之躯,究竟如何挨过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与折磨?重光,我觉着你的心就如一块璞,我真想用锉刀齿锯在其上细细切割,慢慢打磨,看看包裹其中的,究竟是块白璧,亦或只不过是块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