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垃圾场里。"我说。
"为什么,你对自己做的人偶都不满意。"
"我不可能再做出满意的人偶。"
"因为你介意?更,你应该赶快忘记塔薇。"
"为什么我要忘记?她是我手中最满意的人偶。"
他推开椅子,向我走过来。
"你才是最完美的,更,你已经无限地接近人类。"他一手按在椅背上,俯过身来,他握起我的手指:
"你看,你的身体比它们都要灵活,你的思考比它们都要深。"
一个会思考的人偶不是完美的,我淡淡地想着,他们只会让人觉得恐怖。
像吉斯。如果我只得塔薇那种程度,他也不会吓得逃跑了。
我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转向他:"你会觉得我完美,不过因为我是你做出来的东西,你这个妄自尊大的人形师。"
他也低低地笑了:"随你怎样说,更。你应该可以理解,你是我亲手完成的作品,我对你的迷恋,就如你对塔薇一样。"
我知道。没有人比我更加清楚那种感觉。
塔薇一直渴望成为人类。可是她却满怀绝望地把自己拆散了。
我也一直渴望成为人类。但我不会选择她的路。
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更。玛格烈就像在对我施展那晚的魔术一般,在我背后柔柔细语。
他戴着手套的手蒙上了我的眼。
到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又到了晚上。
中间的时间哪里去了呢?我常常疑惑,每一天,每一天的每一天,都只有夜晚。
我在我的房间里流连。
那个不会降温的熔炉,日夜燃烧,里面有稠一般密的胶。
风打在窗格上,呜呜地响,那是从湖边吹过来的风,无论晴天还是雨天,风吹过来的声音总是呜呜的像在哭泣,那样伤心,那样不甘。
今晚的雨又大了。
我打开窗子,香气从我的窗子里飘到外面,渗进夜色,徐徐渲染,慢慢侵蚀。
今晚的月亮真圆,我仰着头,迷茫地看着,下雨天里会出现月亮是不合理的,这一定是个预示。
或许我该干点什么,那么,干点什么好呢?
我环视着屋内。拿起了放在工具台上一把纯银的挫。
我知道人形师的房间在哪里。许多年前的某一个夜里,他在那里赐予我生命。
从这里,到那里,每次都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这条走廊很神秘,像凭空多出来似的,没有灯,却有很多窗。
窗子一整排地直伸到底,与走廊融为一体,没入黑暗。
外面是沙沙的雨,一直在下个不停。
我赤着脚,走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一点声息。
银色的光茫划过挫的背面,映在墙上,隐约跳闪,随着我的脚步前进。
人形师并不在他的房间里。他就站在走廊的尽头。看着我。
这一晚,他出奇地戴着当年那个神秘的面具,对我微笑。
我是他的人偶,他总比我快一步,知道我要做什么。
今晚是个转折点,我要改写我的命运。
"你终于来了,更。你要行动了吗?你是否要杀了我。"他问。
人形师会不会死?我不知道。但他只有消失了,我才可以真正代替他。
空气中仿佛又可以闻到淡淡的胶质香味,不过这种香味,对他来说当然不会有效。
他充满期待,迎向我。
"来吧,做你想做的事,更。"他说。
我看了看手中的银挫,它会是一柄很好的凶器,优美,凌利,只要把它插入他的胸膛,再抽出来,一切便完成了。
多么简单,要置一个人于死地,多么简单。
"你有自信可以杀死我吗?更。"他说:"杀了我,就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你可以像塔薇一样,假装自己是个人类,自由地活下去。"
我握紧手中的银挫,一步一步向他逼近,他一点也不退缩,说:
"更,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生?"
我已经靠到他的身边,他握起我的手,指向自己的心脏:"每一次你拿起这把挫,我就特别期待。"
我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进他的眼。
"你希望被我杀死吗?玛格烈。"我和平地问。
"更,你是否已经忘记,当年我送给你的礼物。"
"不,我没有忘记。"我说。细长的挫尖已经抵上他的胸口:"所以我要来实现你的愿望,我要代替你。"
我要变成,真正的人形师。
昨晚,我杀了一个人。
一个人形师,他死在长长的走廊上,心脏里还插着一把银色的挫。
佣人们在清早把他的尸体清理掉,然后把那条走廊封闭。
就像以往许许多多个不寻常的夜里,发生着许许多多不寻常的事,在这个屋子里面,无人理会。
我每天醒来,床边依然围满了人偶。
它们如常服侍我更衣,梳洗,护理身体。
我继承了玛格烈的一切:他的收藏,他的屋子,他的财产,他的名誉和地位,玛格烈名下的所有物,现在归我所有。
当然,也包括他某方面特殊的能力。
我享受着豪华的生活,享受着无耻的奢靡,享受着自由。
日子如常地过去,我一个人住在这座巨大的房子里,寂寞又无聊。
我开始怀念我的人偶。
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
为什么我总是无法再做出满意的人偶呢?我想着,或许我该试试别的方法。
我很有耐心,夜夜坐在炉边,烧着特制的胶。
我要再做一个人偶,一个,跟以往所有风格都不相同的人偶。
我花了三百个夜晚,终于把它完成。
这孩子有着温柔的轮廓,和一双紧紧闭着,美丽的眼睛。
因为他有一张如天使般温驯纯真的脸,像极了当年玛格烈手中的某个人偶,于是,我就给他起了名字,我叫他:更。
他将会在我手中得到生命,我会爱他,一如以往。
在为他创生的那个夜晚,我坐在他的床边。深情地看着他。
时间如水,缓缓流逝,我美丽的人偶很快就会醒来。
我慢慢地戴上华美的面具,还有,纯白的手套。
"更,你知道吗?"我在他耳边轻轻地唤呼:"我在等你,我一直一直,都在等你。"
他迷茫地张开双眼,他诞生了,这个混沌初开的纯白孩子,无暇的眼里,映照出我装饰的脸。
"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更。"我低头吻在他的额上:"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最宠爱的人偶,你必需陪在我的身边,好好爱我。"
"我的名字叫玛格烈,一个人形师,你可要记住了。"我说。
这个孩子的一生已经在我的手中,我可以预知未来的每一步。
他会在这个屋子里面学习,成长,他会得到意想不到的一切。
他会喜欢人偶,他也会喜欢上制造人偶。
因为他的志愿,与我一样,是当一个人形师。
为了纪念这个特别的时刻,我送了他一件精美的生日礼物。
那是一把纯银的挫。
所有的事情,都会依照一定的轨迹运行,然后发生。
永无休止,直到永远。
--完--
留 言
留言机上的信号灯不停闪动,有人致电。
长时间无人接听,留言功能正式启动。
"是我。"她说。
"我知道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实在是有点唐突,但有些事情,我不得不说。"
停了三秒,她说:"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说完这些之后,我保证以后不再以任何形式骚扰你。"
漆黑的空间沉默无声,只得电话机上忽明忽暗的灯光,一点嫣红,异常醒目,如火。
时钟发出沉稳的嘀哒声,规则,烦闷,毫不留情。她说:
"我失恋了。"然后是一段神经质的笑,"你不会在乎这些,但我不知道可以说给谁听,真的,可妮,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一定会明白我。"
"我很爱他。你知道,我......"声音有点哽咽,她说不下去。
留言机缓缓地转动,一分一秒,时间一丝一寸。在这场扼杀的过程中,有人受伤了。
"我很爱他......"她不断地重复。
这一句之后是惯性的沉默,寂静的空气两边扩散。
一缕轻轻的烟雾自我的指间升起,我斜倚在床边,我的好朋友失恋了,她想起了这个电话,于是这一晚,她选择在这个时候,来诉说她的悲伤。
我会在这里诚心地倾听。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的约会,"她伤感地开始细数往事:"那一天下着雨,他就站在广场的钟楼下等,我迟到了半小时,去到时正好看见他全身湿透,他竟没有离开......"
我微微牵扯一下嘴角,深深地吸下一口烟。这种故事实在不算新鲜,也不浪漫。
"我是那么喜欢他,"她说:"为了和他在一起,我放弃了家庭,放弃了事业,跟他来到这个城市,什么都要从头开始,但我没有后悔过。"
"我什么也没有了,除了他,我什么也没有了......"
"我是那样的喜欢他。可妮,你是知道的,你一定能够明白我的感受。"
"可妮,在这个城市里,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你会听我说,是不是?"
"我们第一次的吵架,只是为着一些微不足到的事情,但只要我一哭,他便会妥协。我知道他是在乎我的,他一直都那么迁就我,我实在是被宠坏了。"
"可妮,我爱他,他也爱我,但我们对于爱情有太多幻想,而现实总是让人措手不及,迷失方向。"
"生活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我们无法平衡之间的矛盾,每次与他吵架,都让我很伤心。但我还是相信情况会好起来,是的,我相信,只要我们都不放弃。"
"我一直这样以为......"
"可妮,我是错了吗?我放弃了所有,去追求去争取,为什么得到的都是假象?"
"当我发现他的不专心,我很生气,我质问,我怀疑,我与他吵了无数次,每日每夜,他累了,我也累了。"
"爱是什么?我们之间有承诺,有誓言,我们当初在一起,就是决定了要厮守一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到了最后只得我一个人在这里等待?我不明白,我付出了这么多,为什么他最后对我说他开始看不懂我?"
"我知道他有烦恼,也有压力,我以前太任性,不晓得体谅,是我不好。"
"可妮,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他还不回来?只要他回头,我可以什么都不计较,真的......我是那么的爱他......"
"可妮,我--"
她哭了。声音浅薄的,轻柔的,自那边微微地渗透过来,连心也象会被莫名扯出一丝疼痛。
"我会原谅他,无论他做过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们还都这样年轻,有什么事情不可以慢慢解决,我一直在等待着,只要他肯回来,我愿意听他诉说。"
"我爱他,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改变。"她说。
电话到这里中断,她轻轻地放下了话机,我摁灭了手中的烟。
走过漆黑的大厅,我按下了冰冷的答录键,刚才的所有留言,全部清除,只需一秒。
没有什么会被遗留,清除失恋,清除悲伤。我回过头去,对床上的人说:
"你都听到了吧。"
他不语。
一个失恋的女人还可以做些什么,她不过是在作最后的挣扎和努力。她之所以致电我家,是因为她知道他在这里。
这番话当然也不是说给我听。
"她说她爱你。"我微笑地说:"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改变。"
他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起身穿好衣服,不发一言。
"你要回去?"我明知故问。
他有点不耐烦,刚刚有个女人声泪俱下,对他说她爱他,并会原谅他。
他很混乱,不知道该如何放置自己不安的情绪。当然,还有歉疚。
我平静地为他打开大门,目送他离去。
男人之所以可以犯错,通常是因为有人纵容。他的背后,永远有人等待,无论他走得多远,飞得多高,心里还是有所牵挂。那一个深深爱着他,并且习惯原谅的女人,是一条坚韧的线。
这个世界,还有多少爱情经得起考验?外面诱惑太多,目不暇及,防不胜防。
稍一不慎,便全盘皆输。
我坐在没有灯光的大厅里,对着那个话机自嘲地笑。
爱上朋友的男朋友,也是我的不慎。而通常这种时候,我的角色,总是被人认为比较无耻。
他不会回来了。
这一次之后,便成定局。
她选择原谅,他选择回头。
而我,我当然是多出来的。平淡的爱情如何能天荒地老,矢志不渝,定需经过惊涛骇浪,诸多险阻,才会变得更坚稳,显得更珍贵。
在别人的爱情故事里,我是磨难,是障碍,狐媚惑众,专搞破坏,总之是个大反派。只要破解了我,他们才可以看见光明的未来。
之后我功德无量。
造就一段幸福,是多么的困难。如果牺牲有所价值,才算不枉。
所以,我自是祝福他们。真心诚意。
今晚之后,我又回复自由。任何人皆可约会,欢迎致电。
当然,如果电话无人接听,请留言。
我会尽快复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