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皂山请教为何一向只置正副双位的近卫师团要改立左、右统领。熠凉回答了他的疑问,也是回答了群臣的不解:"正与副虽都为统领,毕竟有细微的尊卑差异,而左右就不同了,朕希望这两位得力部将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于我大跖江山社稷岂不大有裨益?"
穆昕拱笏争辩:"左右左右,向来左在前,在前者位高,陛下怎么能说两者是平等的呢?"
龙青石看到又是这个老头子站出来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觉得自己不喜欢这个人,大家好好地在这里商量事情,他不出主意也就罢了,好说些让人听得迷糊的歪理:什么那褐皇后包藏祸心啦,什么左右不平等啦,还有什么皇上要注意国体......他究竟是什么人?皇上的爹吗?总觉得他的想法和熠凉不一样,可为什么不一样呢?到底谁说的才是对的呢?龙青石望望下面的穆彦--没有一点儿表情。他平时那么那么爱袒护熠凉,现在为什么不帮帮熠凉教训这个瘦骨伶仃、味道不正的老头呢?看着这个伽灵公,龙青石觉得自己将会折寿五年。去!不看他了!龙青石别过头,兴致勃勃地端详着熠凉,还是熠凉好看多了,虽然没有司令台时那么威武,但因为领略过他的霸气,所以无论什么时候看他都觉得舒心振奋。看熠凉,龙青石觉得自己可以多活十年了。
熠凉撇嘴笑道:"左排前是没错,不过伽灵公好像不是左撇子,也和常人一样惯用右手吃饭、写字不是吗?左手难道会比右手更顺吗?"满朝哗然,连称皇上仁厚圣明。龙青石觉得他们都是一群马屁精,右手当然比左手好使了,这也当作什么重大发现?他于是禁不住嗤笑起来。熠凉见他笑了,心里很是高兴,忙问他笑什么。
"我笑他们呀......"龙青石本来想直说,但又觉得会招惹别人,不妥当。好在熠凉当他说完了,又问:"青石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话我明白,右手比左手好使呀!"他见熠凉又笑了,挠挠耳朵问:"你该不会又在话里藏了什么比方吧?"
熠凉干脆摆出谈心的姿势对他说:"青石听我说话的时候一点也不仔细,枉我还夸你胆大心细--刚才说到你当左统领,穆彦当右统领,然后说左手右手,这回可明白了?"
"咳!这回连傻子都能明白了!我是左手,排前,穆彦是右手,实用!"
这君臣二人的一唱一和在某些人看来是别有用心的。穆昕觉得小魔头假痴不癫的伎俩瞒不过自己,而穆彦,看到他们两个那自己说笑,也不能不怀疑其中另有所指:他是熠凉的右手还是穆昕的右手?如果是熠凉的,那熠凉为什么要问伽灵公是不是和普通人一样惯用右手?难道就没有试探的成分吗?穆彦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本想替父亲解释一句,又害怕越描越黑。他的心几乎挣扎到了边缘,只要轻轻一推,他就会掉进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今天的面圣本身是个错误的选择,如果自己抗旨不进殿,他不会看到熠凉和青石同坐,如果他的出生和龙青石一样,他不会养成今天这样的性格,如果他问心无愧,他不会被熠凉莫须有的讥嘲伤得这样疼痛,如果对熠凉的感情淡一点,他不会变得这般怯懦无助。
当龙青石兴高采烈地从王座上跑下来站到他面前,搭着他的肩膀用诚恳的笑容向他说出"一个巴掌拍不响,团结力量大"的时候,左胸中的心脏剧烈地收缩,像被鹰尖利的爪子抓住那颗心,死命地压挤,要把它从体腔中剥离下来。穆彦本能地伸手捂在心口上,浑身像暴露在雪风中,只有那突突抽搐的心,拌着火辣辣的温度要叛逃,它在背离,它要奔跑出这个肉体,心没了,人还能活吗?
龙青石那两道浓眉撞到了一起:"穆彦你不是病了吧?"他见穆彦一声不吭,连忙向熠凉求助:"熠凉你快过来看看呀,穆彦是不是生病了?"
熠凉一边走一边宣布退朝,随即派人送穆彦回去。伽灵公挺不痛快:赤刀毫发无损不说,皇帝又带回一个小魔头把儿子急出病来,穆家前世欠给苏尔木公什么了?他走出去时,龙青石戳戳熠凉,问那个老头是什么人。
"穆彦的爹啊,你没听我称呼他的姓氏是穆吗?"
"啊?他就是穆彦的爹呀!"龙青石挺失望,他以为穆彦的爹应该是比熠凉稍微老一点,不过很有风度的人,像穆彦那样傲慢却又忠心耿耿......可是那个人......和自己想象的差太多了,只有傲慢是一样的。
熠凉笑笑,问:"怎么了?对穆彦的爹不满意吗?"
"我觉得他挺讨厌的,总是跟你唱对台戏。"
熠凉朝外面望望,然后凑到他耳边说:"我也不喜欢他。"
"那是不是......"龙青石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什么?"
"是不是穆彦不喜欢我,我才觉得难受?"
熠凉愣了愣,又向前走了几步,把双手伸向龙青石。龙青石知道他在邀请自己过去,不过他现在不想听他的话,因为他也有一个小阴谋。
熠凉等了片刻,拿他没辙,浮起一抹宠溺的浅笑,投降了:"你不过来,我过去。"说罢就朝龙青石走了回去,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为什么那么认为呢?我觉得穆彦挺喜欢你的,至少他对你的态度比对别人要好那么一点点。他比不上你的一些朋友,但你不能拿他和他们比,你要拿从前的他和以后的他比。"
"我答应过你要完成任务的,你就放心好了,我一定让他思想端正了,让他的意志经得起风吹雨打!"龙青石顿了顿,问:"熠凉你想做好人吗?"
熠凉嫣然:"当然--做青石心中的好人。"
"那你答应了我一件事就是大好人了。"
"哟!还是「大」好人呢!好,你说吧,我一定答应你。"
"我要你们还有那些大臣一起跟我去插秧!"
熠凉那双总像被醇酒浸泡着的眼睛睁得老大,还泛出一丝异样的光彩:"插秧?哦!我知道了,你们是因为这个才闹别扭的,你让他哪里摔倒哪里爬起来。"
"嘿嘿......"龙青石的阴谋这么快就被揭穿了,他朝熠凉扮了个鬼脸,拍拍胸脯说:"我让他丢了面子,我可不给他拾回来,这种娇气能惯吗?可是我也不要他老是不理我,所以我让他自己拿回面子。"
"你确定他肯去?"
"他一个人当然不愿意,但如果熠凉也去了,他还会不来吗?"龙青石快意地笑起来,熠凉也陪着哈哈大笑:"青石你好坏呀!"
"熠凉,你现在这笑声真大气,我喜欢。"
熠凉收起笑,仍是以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好什么呢,我的大气都是假的。"
龙青石撅起嘴巴不乐意了,他敢打赌自己从没这么小家子气地撅嘴巴:"你骗人!你小气才是装的呢!你八成是装了一辈子了!
看着他瞪着自己,熠凉以为他要和自己打架,可龙青石只生气地对他说:"我不许你以后再这样讲!"
熠凉的目光泛起绵绵的温存:"是我不好,我以后不会再说了,青石不要生气好吗?"
龙青石像被宠坏的小孩一样开心地笑了,他搂着熠凉的肩头说:"你看你就比穆彦听话,因为你大方呀!熠凉,以后咱们就是好朋友了,你以后来我们家,我把你介绍给伙伴们。你上回打过去没好好玩过,瓦琉的傍龙镇可美啦!和你们这儿不一样。你爱吃什么,我回头给你做。你这儿的树都只能看不能吃,我家乡那是既好看又有用,花儿也好甜呐!"
熠凉听得入迷,这一路上他不是没见过好风景,但没人这么热情洋溢地向他赞美它们。他仿佛看到龙青石穿着粗布麻衣弯腰在水汪汪的田里熟练地插秧,看到秋天成熟的苹果像他热红的脸蛋一样可爱,仿佛看到比国库里白花花的银子更醉人的金色稻浪,看到柔柔的桃花渐渐变得臃肿肥大,胜过后宫三千粉黛佳人,还有那碾成面粉的麦子,白得和青石的心一样明亮,那山,那水,比屏风上名师的画作还要鲜艳动人。
熠凉心猿意马地点点头,问:"青石想家了?"
龙青石扁扁嘴,点头说:"没离过家那么远的,不知道爹娘过得怎么样了。熠凉......你让我回去好吗?"
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熠凉有些吃惊:"可......就算走最近的路线,在驿站上换马也需要两个月才能到达瓦琉......你确定要走吗?如果是,我现在马上派人护送你上路。"熠凉竭力压下自己挽留对方的想法,他有很多理由可以留住龙青石,就算没有,凭他灵光的头脑,随便捏造也捏造出来几个拖住龙青石。他自私了一辈子,在最该自私的时候却选择了放任龙青石。他不去束缚对方,他要让龙青石按自己的本意去做事,而不是为了迁就别人去委屈自己。
龙青石很感激地望着熠凉,耸肩笑笑:"好是好,可是我们还要帮助穆彦啊!我一来一回就误了时节,还是算了,等我们干完活,你们一起到我家去做客,你说好不好?"
熠凉着实松了一口气,他真是小看龙青石了,他是一直把别人的事放在前位的,穆彦总有一天会明白龙青石不会有意嘲笑他,不会向他和其他人显摆自己的。
熠凉拉起龙青石的手,还没开始说话,龙青石的手就像翠鸟掠过水面抓了鱼之后那样迅速地抽回来。看来他对自己还是有所忌惮,为什么呢?刚才明明是他主动搭过自己肩膀的,可每次只要熠凉去碰他的时候他就急于避讳。是有戒心吗?不会的--他心怀坦荡,不会有这种防范小人之心。
熠凉没有深思下去,像上次一样作出了放弃。他笑笑,"哦,赤刀听说你也一起回来,要我带你见见她,她要谢你救命之恩。不妨现在就去吧?"
龙青石只是点了点头就跟着熠凉游到了天玑宫。见过赤刀,客套几句,不大一会儿就出来了。熠凉告诉他,那是皇后的寝宫,再往后面依次是妃嫔们的宫殿,平时不可擅入,"不过你若是到赤刀这边来是无妨的。赤刀的棋艺精妙,你闲时可以去讨教一二。她讲解起来比我细致多了,因为她还有六子赤伤要教导,一定很乐意带着你的。"
"嗯......问个问题好吗?"
"问吧。"
"我有点不好意思......你听了可别生气。"
"我不生气。"
"那我问了:赤刀是你媳妇吗?"
"对呀,青石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那后面那些......"
"都是。"
龙青石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古怪表情,听娘说,没有老婆是废物,老婆多了是动物......那熠凉有这么多老婆,该是个什么动物呢?狮子、老虎还是狼?还有没有比这三个更强的动物了呢?难怪人家都说皇帝是龙呢!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有那么多媳妇儿,平时怎么住呀?"
"我?"熠凉狡狯地笑了:"我不住后宫,我呀,住在左仪宫。你要不要去看看?"满以为龙青石会毫不犹豫地说"要",可龙青石却出神地想起了另一件事儿。
"想什么呢?"
"我在想......熠凉你不是个好人,你娶了这么多媳妇多浪费呀!就算每一个都喜欢也不能每一个都弄回自己家的嘛!你让别的男人都打光棍呀?"
熠凉的笑带着一丝无奈:"怎么会每一个都喜欢呢!那不是比打仗还累人,用不了一年时间我就能累死了。我只喜欢赤刀一个人,只有她是我亲自选的,是的,女人之中......但......觉得自己不是最喜欢女人......青石觉得我很坏吧?我为了立她为后也杀了不少人呢,包括......自己国家的。"
龙青石真的感到很震惊,但他还是冷静下来摇摇头:"虽然这样不好,不过还是慢慢改过来吧。土地的耕种也是,打仗也是,一切都要计划好了才可以动手,乱套的操作是结不出果实的。"
熠凉舒心地望望风轻云淡的天空,有哪位大臣会把这么浅显到让人觉得傻气的道理跟他这个君主说明呢?男人可爱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傻,而是豪情得可爱。那种耿直让他们什么笑话都不怕。
"要是青石......一直在这里帮我就好了。"
龙青石也学着熠凉的样子仰天深吸一口气,爽朗地问道:"为什么不可以呢?等我回去见过爹娘再回来。"
熠凉觉得自己好想欢呼,"把你爹娘都接过来不就行了。"
"你想整死他们啊?他们都一把年纪了,路上怎么吃得消呢!"
熠凉正想说下去,不知打哪儿飘来一个煞风景的声音叫了一声"皇上"。熠凉循声一望,讪笑道:"爱妃有事?"
这个"爱妃"龙青石认得,就是上回在城楼上扇他巴掌的那个,只见她向熠凉施个万福之后便说开了:"听说穆彦病入膏肓,臣妾恳请皇上准许回娘家探望。"想必她就是穆彦的姐姐了。
熠凉哼笑,"朕当是什么呢!准了。"
穆贵妃又施一礼,笑吟吟地谢皇上便走出下一道拱门。
"嗳,你等等--"熠凉叫住她,示意让龙青石跟上自己就追上前:"穆彦是朕的得力助手,朕也要去看望他,不如一起去吧?"
穆妃受宠若惊地结巴了:"哦......好......穆彦能侍奉皇上这样贤德的君子真是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熠凉随便发出一点鼻音算作回话,一路上什么话都没说。
穆彦家的老头子因为年轻时立过战功,现在年纪稍大了点,封了爵位之后住得离皇宫挺近,大概比东龑侯府远不了多少。不过夷王府和东龑侯府都坐落于以皇宫为主轴的与穆府相反的方向,拜望过他们穆家父子之后,熠凉还可以当作散步,把龙青石领到他新的居所,可以说相当便利。而太子府和次子酋炀的悠王府,还有三男可道的承王府都在皇宫外围的街市,熠凉如果不把他们的居所分散开来,就和都住在宫里没有什么两样。
穆府的管家点头哈腰地接引这三位贵宾的降临,伽灵公便作着揖姗姗地迎出来了。熠凉说明来意,穆昕便领他到穆彦的卧房。之所以没多客套请他们先喝茶寒暄是因为他很了解熠凉这方面的习惯,他若是有目的地来访,那只要依着他的安排去做。若是没有目的而来访,那才要像模像样地操办。
开门之前穆昕就朝里头吆喝一声:"彦儿啊,皇恩浩荡,圣上亲自来看你来了。"然后屋子里传出些许声响。熠凉皱了皱眉,推门的同时就喝道:"给朕躺下!"眼前的病人果然如己所料那样直起了一半身子。他是无论病得多重也要向熠凉行礼的。熠凉猜得到他的一板一眼。穆彦也很倔强,有时倔得盲从成规,比龙青石还执拗。经历不同的人们在各自执著的对象上面有着迥异的差别,单用同样一个"倔强"来评价不同的人,滋味各有千秋。
穆彦房里的摆设还和熠凉上回来时一样,熠凉已经有很久没有上这儿来了,大概快有两年了吧......这两年里就算会到穆府,也只在前堂逗留一会儿就回去了。穆彦是难得会厌倦的人,甘心忠于一种基调的房间。他没有什么爱好,在华丽的宫城中,他是那么无趣。其实前两年他也有喜欢做的事情,但是力不从心,他只有选择淡漠。熠凉有过和他深交的想法,让熠凉尴尬的是,他把熠凉奉得那么高高在上,不可接近,却没有察觉到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其实是他自己。熠凉也就回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用他不可一世的姿态来"报答"和完成穆彦的"心愿"。
熠凉向穆昕询问了一些关于穆彦身体状况的问题,穆昕一一作答。说是心病一时半会好不了,正琢磨着给他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冲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