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吹过的夏天----晓渠
  发于:2008年1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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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末,我到东南亚出差,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新加坡,回国前,接待人员安排了泰国两日游。我借着机会又游览了一次湄南河,只是晓风不在身边,也不觉得那么有趣了。依旧是夜晚,小船穿梭在月色之间,空气中是热带特有的味道,仿佛又回到那晚,晓风的脸近在眼前......心血来潮,我拨了个电话给他。全球通信号一般,开始的时候有些不清楚,小船一转向,又好象一下子清晰了。虽然他没要求,但我知道他肯定会等我电话,所以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跟他聊两句。我说你猜我在哪里呢?湄南河上吧?他说,你还真说一出儿是一出儿,好玩儿么?
"不好玩,"我实话实说,"要是你在就好了。"
"胡说,导游不是说,想在泰国尽兴,别带家属么?"
"听他放屁!当天底下男人都跟他一样?"
晓风"吃吃"地笑着,说,哥,我信你。经过寺庙的时候,扔些面包下去,喂一喂那些"观音鱼",晓风说,会带来好运的。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迷信?那些鱼都肥得要得心脏病了,再喂它们不是害它们么?晓风说了句非常奇怪的话,他说,那些个事儿,信则有不信则无呗!你还去拜四面佛么?我们上次来玩的时候去拜过四面佛,我妈倒是上了几柱香,我跟晓风光顾着讨论那里陈列的舍利子的成分了。我说没时间了,明天回新加坡,然后从那里回国。想不想要什么礼物?他说,不用,你回来就好。晓风似乎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哥,我生病了。

20

"病人小时候得过肾炎,一直没根治,经年积累下来导致的肾功能衰竭,但他还很年轻,情况还不算太严重,应该控制得住。"
医院里强烈的消毒水味熏得我头疼,坐在对面的医生五十多岁的年纪,戴着副眼睛,大概已经习惯了病人家属烦躁的态度,见我的手里的烟卷已经搓得稀巴烂,用带着容忍的语气说,
"到外面的吸烟处抽吧!回来我们再继续谈。"
"不用,"我把碎烟末子扔在一边的垃圾筒里,他们发现晓风的时候,他一堆健康问题里确实有肾小球肾炎,但当时情况很轻,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么多年来,我忽略了他的身体状况,看来他对自己也不太关心,我感到一种烦躁,却不知该责备谁,"那你建议尽快开始血透?血透有痛苦么?有没有危险?"
医生翻开晓风的病历,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医学术语,终于到了重点:
"每次是都得扎针,但还可以忍受。危险么,只要选择好的医院和设备,应该没有大问题。目前就是血透和肾移植,虽然后者是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法,可如果没有直系亲属提供肾脏,依靠社会上的肾源,可能性就会比较小。目前百万多尿毒症患者在等待肾脏移植,可每年能等到合适肾脏的不过五千多,而且O型血的肾源最是紧张。"
我已经来不及计算晓风得到肾脏的渺茫几率有多少,心里反复盘算着在哪儿能找到他的亲人。医生的话听起来怎么都象是安慰:
"其实血透的效果也很好,他毕竟年轻,维持个十年八年,利用这段时间寻找合适的肾源吧!病人的精神状态非常重要,家属一定不能崩溃,要经常鼓励和支持他。"
医生显然准备很充足,递给我一套详细的治疗方案。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一个档案袋,晓风的生命就装在里面。我跟医生很详细地交谈了目前的计划,制定血透的日程,他反复提醒我晓风现在的健康的注意事项,我一一记下。

走出办公室,晓风站在走廊的窗户前,天冷了,窗户关得紧紧的,不知道他在那里看什么。我走过去,用手里的档案袋拍了拍他的后背,问他看什么呢?他说,你看那树上有个鸟窝。一棵掉光了叶子的高大梧桐的枝丫间是有个挺大的窝。你喜欢,哥爬上去,给你够下来呀?他笑了,说你还有这能耐呐?我说那是,你哥我小时候是爬树冠军。我们都知道这一刻, 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 于是就那么肩并肩站着,看着窗外那棵枯朽的树,没人说话。

前天晚上跟晓风讲完那通电话以后,我直接从曼谷飞回D市,反正新加坡那里有助理可以收尾。晓风在机场接我,跟我解释,上个星期腿跟脚都有些浮肿,所以就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说是尿毒症,他说着还笑了一下,医生要跟家属谈,我就把你供出去了。我说,废话,我不是你家属,谁是你家属?我的胳膊紧紧箍了他一下,那个时候我们都在故作轻松,我知道那病虽然不是绝症,可不好治。在见医生之前,都没敢再谈这个话题,心里头都挺害怕的。

窗外似乎刮了一阵风,树枝杈晃动,鸟窝看上去脆弱,却依旧坚固地卡在枝丫间。我问晓风,上个星期结果就出来了,怎么才跟我说?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话,我在考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想起在新加坡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一点都没听出他有异样,那会儿,他就知道结果了,却瞒着我。我说,算你聪明,你要是敢来电视剧里那一套跟我闹分手,我就把你大解八块,做成人肉叉烧包吃了。他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过头,眼睛里湿润却清澈,我就知道,他说,我如果一个人偷偷跑了,你肯定更难过,将来我要是死在外面,你更加不会原谅我。哥,你是宁愿跟我共渡难关的,对么?他那眼光似乎一下就看进我心里。那一刻,我真想狠狠地拥抱这个男孩,可我只能借着身体的掩护,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在正式开始血透之前,我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我说,你这病最怕着急上火和感冒发烧什么的,从今天就把"宁夏"的工作辞了,好好在家里休息,我下班就回来陪着你。我知道你担心治病的钱,交给我想办法,咱目前还不缺那个。寻找肾源那些外面的事情我来跑,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就成。我们商量的结果是暂时不告诉我妈,她身体也不好,怕受不住这打击,所以他没人照顾,就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可我确实不放心晓风一个人,心里想着也许该请个照顾过尿毒症病人的保姆。我说,你只要记住,你好哥就好,你不好哥就不好。不管怎样,咱俩得是一条心,治病最重要,知道么?他使劲儿地点头。那是在家里,我终于可以紧紧地抱住他,亲吻时恨不得把他吞进肚子里,让他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没人知道我是多么感激晓风的选择,他这个时候没有远远跑开,依旧信任我,依赖我,依旧那么坚强地爱着我。他半开玩笑地叹着气说,哥,你是个倒霉蛋,可我只能拖累你了。我说,那叫分担!不叫连累!可我的心里想,晓风,我亲爱的男孩,能够被你"拖累",是我今生的荣幸。十一月末,晓风接受了内瘘管植入手术,做好了血液透析的最后准备。同时,我开始了艰苦的寻找肾源的尝试。

医生说最安全最有效的肾移植是亲属提供肾源,可晓风唯一的亲人,他母亲早年就移民海外,根本找不到。要是能找到,阿姨当年就不会收养我了,晓风说,哥,那条路咱就死了心吧!我说哪有那么容易死心的?当年是当年,你哥我现在门路比以前多了,咱再试试。嗯......就是找不到你也别太失望,他看着我说,哥,我命大死不了,你别给自己太多压力。我安慰他,你懂什么,不压不出油,再说你母亲可能又再婚,美国没有计划生育,她不知道给你生了多少弟弟妹妹呢!再乘以二,那是多少个肾脏等着咱呀!干嘛不试,是不?我宠溺地拨拉他的头发,他的脸又瘦了一圈,皱着眉头,欲语还休。

在晓风等待伤口恢复,接受血透的两三个星期里,我托美国那里的关系,寻找晓风的生母。郭建明做的鲜花出口就是主要针对美国,因此认识不少在美的华侨。我让他帮忙联系了美国最大的中文报纸,在他们的头版刊登寻人启事,用晓风的原名"方岩"寻找他的母亲,我说要个大点版面的,一天五百美元,连着登一个月。这事不能跟晓风说,都得偷偷摸摸来。我查到的他母亲当年确实是移民到美国的,应该还在那里,可美国那么大,他母亲能不能看到那份报纸就不知道了。等消息的时候,我也没闲着,跑了不少医院,托了不知道多少关系,见人就得花钱,拜托人家一旦有O型血的肾源,一定先通知我。人都是自私的,哪个病人家属能甘愿在列表上等着?都托人找关系,希望先照顾自己的亲人。我觉得那会儿,要是有了合适的肾脏,就算挤破头,也得不择手段地抢到手,只要晓风能有重生的机会,我什么都敢干!只可惜,那合适的肾脏迟迟也没有出现。

冯哥来过好几次。晓风内瘘管手术那天,他陪在我身边,跟我说,晓风现在不唱歌了,薪水是不能发,但分红照样。我说冯哥你心意我们领了,不过我们现在还不缺钱......他打断我的话,说也不是光为了晓风,我迷信,找人算过,我跟他合财,自从给他两成分红以后,"宁夏"的生意好的出奇,所以分红还是得给的,算是我们合伙开买卖,也是为了我自己。还有这个,他拿出一个系着红线的符,是我亲自到普沱山求的,灵验,给晓风随身带着。我激动地把符握在手里,这种时刻,什么标准什么信念都不重要了,心诚则灵,我虔诚地在心里反复祈祷,这世上好人能有好报。我说冯哥下次你再去,帮我给晓风求一签吧!他说,还用你告诉呀!我都求了,求健康的,是上上签!冯哥的小眼睛一笑就没了,可我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我告诉晓风冯哥给他求到了上上签,他笑眯眯地说,哥你不是无神论么?还信这个呀?我说,那不是你说的么?信则有不信无,这么好的预兆,当然相信!他的头枕在我的腿上,因为刚睡醒,眼皮有些轻微浮肿,他说,哥,要我做什么都行,我想好好地活在你身边。这么想就对了,我的手指头摸索着他的额头,忽然对他说,晓风,别跑,不管发生什么都别跑,哥愿意做你的城。我看见一滴亮晶晶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滑下来,迅速地没入黑发之间......

21

第一次去血液透析的那个早上,西伯利亚寒流来了,天一下变得很冷。我问晓风你紧张不?他笑着说,我叫"不紧张",我忽然因为那个笑容感到难过。早上晓风总是不舒服,因为无法正常排尿,一夜间体内的水份和毒素积累在身体里,起床的时候,手脚都是浮肿的。可他对着我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我按照医生的嘱咐让他多吃点东西,他很配合地坐在餐桌前。严格的饮食控制使他食欲不振的情况越来越厉害,吃了也常吐,大部分的营养都靠药片来供给。出门之前,我把他包了个严实,只剩一双眼睛滴溜溜转。蹲在地上帮他穿鞋的时候,他的声音隔着大围巾闷闷地传出来。
"我奶奶家住在农村,小时候没公共汽车,爸爸带我去看奶奶要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那时他也把我包得跟粽子一样,还用他的大棉手套裹着我的脚。我坐在车后架上,他的背挡住了所有的风,爸爸迎着北风骑车,累弯了腰,还一直问我冷不冷。"
忙着绑鞋带的手停了一下,不懂晓风为什么忽然跟我提这个。我说你呀,别想太多了,留着点精气神儿吧!然后隔着围巾,亲了他一下。他果然不再忧郁,笑着说,你这一下好象安慰宠物一样,我想要个象模象样的!我刮了他的翘鼻子,说,晚上回来的吧!给你个货真价实的!他期待地笑着,象个玩具熊一样欢天喜地跟我出门了。等电梯的时候,我说小样儿,你傻乐什么呀?又不是带你去买年货。他拍了拍我的后背,似安慰般认真地说,哥,我不会有事的,你别害怕。臭小子,他怎么知道我害怕的?

五院的停车场距离洗肾中心挺远,我心里庆幸着晓风穿得厚实,他现在免疫功能极差,特别容易感冒。我在车上都没敢怎么开暖气,怕他一冷一热受不了。他下了车,看着五院的大门说,唉......又回来了。他小时候就是在这里住院,也是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我说对呀,五院是你的吉地儿,总能在这里找到新生,走吧,咱勇敢地向着新生命前进!我一边说笑着鼓励他,一边从车里拿出两盒西洋参,是给血透中心负责人的。我二姨帮忙联系了,说第一次扎针,帮忙找个比较熟练的护士,时间上也安排得灵活点,人家答应得很爽快,所以怎么也得表示表示。血透中心环境很好,因为收费高昂,服务也很周到。那个姓刘的护士是个挺爱说话儿的中年妇女,跟我说,给你弟弟把衣服脱一脱,一会儿热出汗,再出门不就感冒了么!我赶快遵照指示,把晓风的外套帽子什么的都扒下来,只穿了件浅蓝色的驼绒毛衣。刘护士看着说,哟,还真是个漂亮孩子,又再确定了一下病历,有二十八么?模样看也就十八九呀。我说,嘿,他长的小,年龄如假包换。去病房的路上,她跟我们说这病得有耐心,血透一开始,就不能停,可别为了钱,或者怕麻烦就不来了,那样特别危险。病房超大,几十架透析仪器几乎都占上了,什么年龄的都有。晓风的病床靠窗,跟别的病床有段距离,倒是清静些。护士给他量了体重,脉搏和血压,又听了听心跳。行了,上去躺着吧!她说。

那针头又粗又大,看得我心惊肉跳,扎进晓风胳膊的那个瞬间,心脏楞是跳不动了,那感觉真让人受不了。不过她是个好手,一针见血,对我们说,得五个钟头呢!第一次做透析头晕恶心都是正常,如果太厉害,忍不住的时候到旁边的办公室找我就成。她一走,我立刻坐在晓风身边低声说,操,那针头怎么那么大,扎进去"扑哧"一声。晓风"格格"地笑出声,哪有你这么夸张的?不怎么疼,真的。我说,嗯,不疼就好,你是想听音乐还是看看书?他说什么都行,哥,你去上班吧,我自己打车回去。说好了陪你就得陪到底呀!你看你哥是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人么?我一边说,一边把MP3放在他没扎针的手边,给他戴上耳机,又摸摸他的头说,睡吧!睡醒了就完事儿了。他挺乖,估计也是昨天晚上没睡好,开始似乎闭目养神,慢慢地脸歪在一边,似乎睡得沉了。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笼罩着他,莫名其妙地发了会儿呆。我信不着那个血透仪器,担心它万一把晓风的血吸走了,不送回来可怎么办?想着以后晓风就要靠着这机器活着,心给猫抓一样地疼。我抓着他的手,不敢放松,总觉得只要这么拉住了,谁也抢不走。他的手很凉,却软乎乎的,指尖那么漂亮,秀气得象个女孩子。我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他的手指头,从细瘦的关节到饱满的指甲,忽然那么个模糊的影像窜上来,是亲热的时候,他的手紧紧抓着我的......于是只好狠狠压抑着想要吻上去的欲望。

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你的手长得真好看,我低声说,想永远抓着它,一刻也不放松。他的眼睛里波光一闪,噙着一抹笑容,却没绽放出来,但是我能感受他心里的快乐。这有人呢!又说疯话,他的声音小得跟吹气一样,再说这手指头肿得跟胡萝卜一样,好看什么呀?我说你又不懂了吧?人说十指如春葱,都是蔬菜,象胡萝卜怎么了?一样好看。他眼里的那朵矜持的笑,终于在温暖的阳光里展开了。借着身体的掩护,我的手玩弄着晓风的手指头,弥漫在我们之间的空气开始变得无端地暧昧。他小巧的鼻子调皮地翘着,想起接吻时,他总喜欢用鼻子摩擦我的脸......眼光缠绕在一起,象是纠缠的蔓藤,隔着清澈的空气,肆无忌惮地亲吻......忽视那碍眼的冰冷机器,我们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假冒小单间里,无声地调情。我们的身体分离着,灵魂正相拥而舞......

血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晓风说不舒服,头晕,想吐。我要去找医生,他不让,说过一会儿就好了。我想刘护士也说这是正常反应,没太在意,只盼望着不适的状况赶快过去。过了一会儿,他脸色发青,冒冷汗,似乎很难受,抓着我说哥,不行,受不了了。我连忙起身要去找人,这时晓风身上连接的仪器B-B-B响亮地叫了起来,对我而言,那似是空袭的警报。先是几个护士跑进来,把我推到一边,开始给他做检查,接着医生也赶来,一群人围上去。我站在外围,看见晓风脸上的血色退得精光,他大睁着眼睛,嘴里似乎在喊我,可是我没听见,或者那一刻,我是失聪的,什么都听不见,只注意到他的手正试图伸向我,却被护士半途拦住,按在床上,就这那个姿势静脉推注。仪器上的红灯一闪一闪,护士的嘴张张合合,他们撤去了晓风胳膊上插的管子,血从针眼里窜出来,有人拿棉团按着,那棉团很快就透了,被扔在角落里,带着鲜红的血迹......一阵阵轰轰的耳鸣,终于如同鸽子的哨声远去,好不容易声音缓慢地开始进入我的大脑,是医生在说,初次血透,低血压休克,二楼急救室准备好了么?休克?谁?谁休克了?晓风刚才还是好好的,他的手是软的,他一直在跟我说话,那一段短暂的暧昧时光,不会是假的......我的目光穿过忙碌的人墙,落在那张雪白雪白的脸上,他不再呼唤我,不再注视我,刚才还微笑着与我交谈的晓风,如今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的心连招呼都没打就停止了跳动。空荡荡的胸腔此刻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剩那颤抖的声音,一遍一遍地试图说服自己,不是,这不是离别,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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