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到他的脚踝,异常的凉意。
“你着凉了吗龙奈?”我眉头皱了皱,半跪在他身边把他埋在枕头里的脸用力抬了起来。
和身体的冰凉不一样,被我捧在手里的脸却极是滚烫。
“老天!难道是发烧了?”我骇然。看他连呼吸都是不寻常的沉闷,仿佛那奇怪的热度已经要透过他薄薄的皮肤灼烧起来。
手掌在他的下颌处骚扰了一阵,他呼吸的声音黯了黯,眼睛依旧没有睁开。
按理说……人造人应该是不会生病的啊!南凌说过,这个人造人的免疫系统是极其优秀的,何况房间的温度并不低——他一向习惯把空调开得很大然后穿着短袖的T恤满屋子的乱跑,现在扭一下头也能看到空调的控温指数正对着24的标准温度。
不过眼前这个情形……好象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
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呈正常的睡姿,跳下床立刻开始手忙脚乱的找药。
天知道我已经多久没碰过那些东西了……或者应该说,对那些药的常识,多半还是因为南凌在换季的时候容易染上一些不大不小的感冒而已。
而我……好象根本就没有生过什么病。
经过老半天辨真去伪的鉴定,有些心虚的把几颗黑乎乎看上去就不怎么美的药丸抓在手里。
热了半杯牛奶一起端了进去,坐在床边,把他的头塞到我的怀里。
“吃药了,龙奈!”手指捏住他的下颌紧了紧,示意他把嘴巴张开。
干干的唇勉强地动了动,裂开了窄窄的一条口,眼睛也一点点睁开来了。
“好难受……”声音哑哑地,很委屈地粘在一起。
“我知道……发烧嘛!”装出一副经验很丰富的样子,把牛奶凑到他唇边:“先喝点牛奶然后吃药,一会就好了!”
“这个,好难吃……”牛奶勉强喝了一口,药抿了抿,苦着脸吐了出来。
废话,就他那种磨磨蹭蹭地一直抿着,外面的糖衣早都化没了,能不苦吗?
“你喝一口牛奶,然后一口气把药吞下去,就不苦了!”循循善诱,忽然发现自己很有做幼稚园老师的天赋。
“哦……”他没力气捣乱的时候也还算乖。塞药灌水仰头的动作一气呵成。
“咳咳……”
只是结局惨烈了点——直着脖子卖力吞了半天,还是翻着眼睛全吐了出来。
“太多了,噎得好难受!”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没人叫你一次性把一把药都塞到嘴巴里!
不过折腾了一下,看上去他总算也恢复了点生气。拿纸巾把残局收拾了一下,坐在他身边和他大眼瞪小眼。
“怎么会发烧啊?”伸手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揉了揉。
他似乎是记起了自己应有的立场,偏过头想不理我,我轻叹一声,也不催他,捂住他冰凉的手,静静地等着。
在沉默中比赛,我从来不会输给他,这次自然也一样——等待的时间没有超过5分钟。
“我不知道……只是,这里很疼!”
依旧没有恢复温度的手从我的手掌中抽了出来,滑到胸口的地方,重重地摁了下去。
“这里……很多东西堵着,好闷。然后,一会很热,一会又会很冷……”
我的心猛的一凌。
这种情形……在小白死去的那一天,仿佛也是这样。只是从未想过,他的身体也会如此委顿到这种地步。
不动声色地把表情迅速收拾了一下,我拍拍他的头站了起来。
“龙奈,我去做点吃的,马上回来陪你,你先躺着好不好?”
“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已经快一天了!”
“可是,可是我想你坐在这里……”
“就五分钟……就五分钟好不好?”
“好,好吧!”
我起身把被子给捂紧,他一直塞在我怀里的另一只手很不甘愿地抽了出来。
踏出房间的时候我只是把门虚掩着,因为我开始害怕那“喀嚓”着让神经断裂的声音。
“南凌,我是卓越……”回到房间拨这个号码之前,我还是犹豫了一下——我从来没有想过拨这个倒背如流的号码也会让我犹豫这么久。
长长地一阵沉默,我才听到他淡淡的声音:“我以为……你已经把这个号码忘记了,整整一个星期,我没有收到你的任何消息,卓越!”
安静如常的语调,我却依旧能感受到掩藏在其中的波澜,一时之间心中百般滋味,我竟是难以在说出一个句子。
“你打这个电话是想说你想念我,还是又有新的句子准备对我加以谴责?”
“别这样说,南凌……”我很难过地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脸上,听见他在电话的那头低声地叹息:“有什么事情就说吧卓越,我在听……”
“我想问你,关于龙奈……”这个名字被这样吐出来,让我的心上莫名地一阵抽痛:“你说过,他身上有最好的免疫系统是不是?”
“是!因为整个实验过程,要在相对完美的状态下进行,不能让任何病毒添加不必要的麻烦。”
“那就是说,他不会生病?”
“理论上说,应该如此。”
“可是他现在病了……他的身体有很严重的发烧的症状!”
“是吗?”
“南凌,我想普通的退烧药应该起不了作用……”
“那是必然,他的症状并非由感冒病毒引起,普通的退烧药自然不会有效!”
“那我该做什么?”
急促的问话到这里没有了回音,我只能听到电话那头隐约地呼吸声。
“南凌,你回答我!”
依旧无声的沉默,我的脸凑在手机旁边,紧紧地贴着。
“卓越,你以为你还能做些什么?”他终于开口,那个句子却是我不能明白的。
“南凌你说什么,我不懂……”
“你不懂吗?卓越?”我听见他的声音逐渐干涩了起来:“你下午在家等我吧,我会来给他做一下检查,我想结果会告诉你到底要做些什么……才能帮他!”
颓然地放下电话,我顺着墙角一点点蹲了下去。
盼望已久的重聚,南凌说他要回来。
可是我竟是找不出丝毫料想中的喜悦和快乐,内心深处那些不知名的恐惧却是越积越多。
他要见龙奈……他要亲自面对这个他设计制造出来的人造人!
可那到底会是怎样一种情形?
“卓越……”恍惚了好久,听到有人很小心地敲门,心里一个激灵,赶紧把门打开。
“你爬起来干吗?”我自己也不知道声音为什么会吼得那么大。
“你说了,5分钟就回去的……”看样子吓得不轻,连话也说不完整了。
我低着头怔怔地看着他。
“我饿了……”小小地咽了一下口水,很慌乱地找着借口:“要是你还没弄好,我,我就先回去……”
脚下的步子乱做一团,穿错了左右的拖鞋还很不争气的绊了绊,很狼狈的样子。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了他。
我想那么用力的拥抱一定弄得他很疼,不然他薄薄的肩骨不会抖得快要散掉。
但我固执地就是不想放开。
“卓,卓越……”
“怎么了?”
“你的下巴弄的我很痒……”
“对不起。”
“还有……”
“什么?”
“你晚上有没有做排骨?我很饿……”
“……”
“另外……”
“嘘……龙奈,别说话好不好?让我就这样抱抱你……”
“哦……”
头发缠着头发,脸颊蹭着脸颊。
我的胸口和他的脊背那么毫无缝隙地紧贴在一起。
其实这本就是那么温暖的时刻,但我不知道会有那么多酸酸的液体一直一直从心里泛滥上来……或许有时候不幸就犹如飞鸟的巨大翅膀,即使还没有真正到达,投递下来的阴影已经会让人难以呼吸。
第十章
“龙奈,龙奈你醒一下!”我伏下身体轻轻拍他的脸。
一下午陪着他在在家里很无聊地看电视,不知道是不是房间的暖气开得太足,刚才还捏着半支香蕉看得很有滋味的,没几分钟居然已经昏昏沉沉地到在床上重新睡了过去。
“哦……”不大清醒地把眼睛睁开,慢慢把头仰起来,仰着嘴角正打算跟我说点什么,身体忽然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醒了没有?醒来就先起来……我叫了医生过来给你看病,别怕!”我上前一步,刻意地将他和南凌之间隔开。
他在害怕——是那种与生具来的恐惧。虽然只是一个千分之一秒的反映,我却还是很强烈地捕捉到了。
这不象他——他从来就是爱热闹,有了人就闹得格外欢的类型。
“医,医生?”喉结上下滚了滚,眼神偷偷朝南凌扫了扫,立刻又垂了下来。
“是啊,医生……让他帮你检查一下,就能让你的胸口不那么疼了!”我悄悄把他的手拽住,想分担他那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不安。
南凌就那么安静地在沙发前站着,从任何角度看都是无懈可击的优雅和从容。
那种淡然和纯净的姿势应该是让任何人都感觉安心的。
所以我实在不懂龙奈那样的恐惧究竟是为了什么。
“卓越你先让开,让我看看!”南凌朝我点了点头,我站起身,有些费力地把手从龙奈的紧拽中抽了出来。
手腕的地方是一条深深的红印,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给勒出来的。
“你哪里不舒服?”熟悉的调子,却有莫名的压迫感。
“没,没有,我很好!”
要证明什么似的将身体笨笨地扭了扭,象是在模仿小新做健康体操,可却似连和南凌目光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是吗?”晶莹白皙的手触了触他的额头:“可是你似乎在发烧。”
“那是……那是空调太热了!”眼睛骨碌碌转了转,吐出舌头开始喘气。
拜托,只有小白那种隶属犬类的家伙才是用这种方式散热的好不好?
“那这里呢?我听卓越说,你这里很痛?”手指的位置停在了龙奈的胸前,南凌的身体前倾了一点,冷静的脸孔凑在龙奈的眼前,不再让他逃开。
“那是前几天,现在已经不痛了!”他躲无可躲地哼出这几个字,瞥着眼睛求助似的看着我。
“恩……那你放松,我检查一下。”
类似于听诊器的东西很小心地贴在了龙奈胸前,我知道那应该是最精密的检测仪器。
南凌的表情严肃而专著,整个屋子只能听到龙奈一下重似一下的呼吸声。
看他那个样子,简直就是在受刑……如果真是要做些什么实质性的维修,那还不要了他的命?
不过南凌检查的时间,也好象太长了点。
咳嗽了一声想提醒一下,没等我开口,南凌已经扭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站了起来。
沙发上的小东西象是从高度警戒的状态中逃脱出来一般,长长地抒了一口气。
“南凌,他怎么样?”匆匆的脱口而出,才发现这种问题不应该当着龙奈的面有所讨论。
小东西拿着遥控器开始搜索蜡笔小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去客厅说吧!”他朝我笑笑,淬防不及地将唇凑到了我的耳边:“除了这个,我们应该还有很多别的话要说,是不是?”
垂着的手掌被他用十指交缠的姿势握住,许久没有体验过的亲昵姿势。
这样的举动,不象是南凌的性格,何况……这是当着龙奈的面……
突如其来的暧昧让我的脑子瞬间有些懵懂,只能机械地任由南凌牵引着愣愣地向前走。
一步,又一步。
有看不见的弦在一点点绷起,越拉越细,越拉越紧。
而我,被绞在弦的最中央几近窒息,却至始至终没有回头的勇气。
南凌的手在走进客厅以后就缓缓的放开了,我依旧还未完全回过神来。
“为什么?”半晌之后,我抬头看他。
“为什么?”一丝痛楚从他的眼底划过:“原来,现在竟是到了我碰一下你的手也要解释的地步?”
“当然不是,南凌!”仓促的截断他的句子,却发现除了这句苍白的否定,竟是没有别的可以继续下去。
尴尬的僵持,在南凌尖锐的洞察力面前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十足的傻瓜。
“算了……”他最终无力地低叹出来:“我刚才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做个实验证明我的猜想而已。”
“实验?”
“恩……”
“关于龙奈的病情吗?”
“是!”
“他怎么了?需不需要太复杂的治疗?
期待中的回答没有到来,南凌神色复杂地看向了我。
“卓越……你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关心他。”
“啊?是吗?”这个问题我到真是从未想过。这么长时间朝夕相处的生活,只知道被他的各种怪表情和恶做剧已经磨到没了脾气,宠着他仿佛已经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
脸上浮起不自觉的微笑,天知道我什么时候堕落到了这个地步。
“那么卓越,我想我只能说抱歉……”
“什么?”
“刚才的检查结果,我想他应该是心脏部分出了问题。”
“心脏?”
“恩!”
“为什么?你说过他不会生病!”
“他没有生病,他只是心脏不堪重荷,然后引起整个生理系统出现故障。”
“南凌,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懂吗?那这样你懂不懂?……”
水果篮子里新鲜的橙子被南凌握着放到了我的眼前。
“这是人类脆弱的心脏……”
锋利地瑞士军刀沿着薄薄的表面一点点朝着内芯剖着。
“这是所有浓烈的感情……”
无可抵御的姿态,任由尖利刺穿肆虐,眼前的逐渐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当他们激烈地撞击在一起时,所有的感情之伤会有一种拯救的方式叫做哭泣……”
粘稠的汁液顺着破开的缝越来越快地向外涌着,一滴,又一滴。
“很可惜,我没有给这个人造人这样的能力……”
汁液流干了,剩下扭曲的壳,可锋利的刀刃还在翻腾着无休止地继续。
“所以,在这样的反复剧烈刺激又没有出口的情况下……”
“然后呢……那会怎么样!”我听到自己颤到不成语调的声音。
“他的心脏,应该就象这样……”
破开的,被拉出长长裂缝的,纠结在一起的橘红色的瓤瓣,在挣扎着做最后地喘息。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卓越,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吗?”
“等,等一等!”心中的钝痛被逼迫到了极至,我几乎是用一种自己都没有想象过的沙哑将声音喊了出来。
“应该,还能补救是不是?”
“补救?”南凌的眉角簇了簇,象是听到了什么可笑之极的东西。
“你是他的主设计者,你有办法知道怎么才能治愈他!”
“大概是吧……”
他任由我踉跄着走到他身边,紧紧拽住他的手,眼睛沉沉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可是我想没有这个必要,有这个时间和财力,我大可做出另一个比他更优秀的人造人……”淡淡的声音微微顿了顿,终于流露出某些不寻常的起伏:“至少是能够在实验过程中状况稳定,不会愚蠢到不自量力地产生那种心脏根本负荷不了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