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车站————星炀[下]
星炀[下]  发于:2008年1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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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沈烟轻的眸子便不自觉地紧缩了一下。虽然事隔两个月,但他对自己认人的能力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何况还是这样特征明显的老人,更何况是他留过心的外国老人。
老人看他没动,便伸出了手,依然有礼地笑着:"我是莱特。我们曾经见过的,沈烟轻先生,希望你还有印象。"
平时再怎样都能挂起假面示人的脸在此刻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笑不出来,连做个样子都办不到。沈烟轻这时才明白,能笑,只是因为那些事事不关己,至少是不很关己。现在不仅关己,更关心。仿佛有人在试图透过他的皮肉去刮弄骨头的表面,一点隐隐的痒痛,又要小心防备得胆战心惊。
他淡淡地直视着莱特的眼睛,淡淡地答:"是,在武广,我们见过。"
"很高兴你还记得。我叫莱特。"老人又重复一遍,手依然伸直在他面前。
沈烟轻不得不伸手跟他握了一下。"我知道。您的名字在您给我的信上写着,我已经看到了。"
莱特面带微笑地颔首,往门里做了个"请"的手势,沈烟轻握紧了拳,走进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地关上。
这是个商务套房,有间小小的会客室在卧房外。沈烟轻迅速打量了一下房间的内部,没有看到上次在武广跟他一起的那位妇人--想来应该是他的夫人。看来这次是一对一的谈判。
莱特指着沙发请他坐下,又问:"沈先生喝点什么?"
"不了。谢谢。我想长话短说比较不耽误彼此的时间。"
莱特仿佛没看到他脸上快要压不住的不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恍若未闻地说:"我正巧煮了咖啡,意大利的朋友送的,很不错。尝尝好吗?"说着便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放到他的面前。又坐下,看着沈烟轻笑:"沈先生似乎对我有些敌意?放轻松,请相信我并没有恶意。"
沈烟轻本来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的一连串动作,听到这句,忽然就这么笑了。
信手端起那杯咖啡,好整以暇地靠进沙发里,嘴角挂起一个浅笑,几分讥讽。咖啡氤氲着香气飘在鼻端,他垂眼看了好一会儿,丹凤眼才一抬,金黄的灯下眸光乍现,让华特倏然一怔,竟觉得跟在门前看到的换了个人一样。
"我只相信自己的直觉。同样,在我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之前,莱特先生如果不是先入为主,又怎么会觉得我有敌意?至于您表达出的是不是恶意,这由我来判断,而不是您。"
莱特顿了顿,才摇头笑:"你很犀利,沈先生。中国有句古话,叫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就是年轻的本钱。这很让我感慨,也很让我为难。我并不想跟你起冲突,我希望事情能够和平地解决。跟一个年轻人争吵,实在不是我这个年纪应该做的事。"
"也许还有您的身份。"
莱特看他一眼,又无奈地笑,点头:"是的,我的身份也不允许。"
沈烟轻把咖啡放下,靠在沙发上,伸长了腿。"那么我能请教一下您的身份究竟是......"
"正如我信上所介绍的,我现在是挪威王室的法律顾问之一,也是这次中国之行的拉夫公爵代表律师。当然,私底下我也是他的好朋友,我们的交情已经超过三十年。"
"所以那位公爵大人不必亲自前来,您能代表他做出一切决定和行动?"
莱特笑容一敛,表情诚挚:"不是不必,是不能。如果可以,公爵本人当然非常希望能够尽快当面见见奥齐先生的儿子他的孙子,也就是你目前的弟弟沈雨浓。但请理解他的身份不允许他随意出行,即使是私人访问也是非常劳师动众的。我想大家都不希望这件事引起公众过多的关注。而且对一个七十多岁老人而言,挪威和中国之间的距离也太长了。至于我,他在临行前的确是给了我一些宽泛的权利,当然前提是结果能让他满意。"
沈烟轻唇边的讥讽越发深了:"对于没有机会请贵国的公爵阁下品尝武汉的名品热干面我也很遗憾,但是在此之前我想先说明一点,我弟弟沈雨浓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他想找孙子请自便,但不要扯到我们身上来。我们高攀不起。"
莱特肃然:"沈先生,我相信你很明白你所说的话里的真实程度。这件事事关重大,如果没有一定的把握我是不会请你到这儿来的。确切地说,虽然拉夫公爵曾在一怒之下把奥齐先生赶出了家门,但其实也在一直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所以......"
"也就是说他虽然把自己儿子赶出去了--事实上已经断绝了父子关系--所以就算没落井下石但总之还一直监视着他就对了。"
莱特当即皱起了眉:"请注意你的用词,年轻人,我的汉语比你想象中的要好。"
沈烟轻依然是那么半笑地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是,聊到现在,您的汉语之好对我来说已经超乎想象。简直五体投地崇拜无比。能够介绍一下学习经验么?我可以为您广而告之,在全世界的汉语学习者之中推广。"
莱特看着他,眼神锐利:"我曾在挪威外交部工作,也在北京居住了十二年,至今也常来往于两国之间。不仅是我,我的儿子也能说一口流利的带北京腔的普通话。并不自大地说,我对中国的文化和情况十分了解。你不用试图转移话题,这没用,该谈的我们还是要谈到,否则我们这次会面便失去意义了。"
沈烟轻不置可否地一笑,不再答话。
莱特却越来越严肃,端起咖啡嘬了一口,点点头:"你很不简单,沈先生,虽然我已经对你做过充分的调查,但我们这第一次见面,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你在企图激怒我,从而寻找到可乘之机。所谓《魏书》中所说‘智者必因机以发'。不过可惜,这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恐怕不会轻易上当。"
沈烟轻夸张地往前一凑:"您竟连《魏书》也熟知?真是我的偶像!我连四大名著都没翻完呢。您看武侠小说么?那个我很熟......"
"沈先生,我已经说了,请不必妄图岔开话题!用对付你周围人的那套对付我没用。"莱特沉了脸,露出些许终于隐藏不住的傲慢冷冷地答,"我并不常这样跟一个什么资历也没有的年轻人站在一个平面上交谈。所以趁我还有耐心和意愿跟你谈的时候,你该想想有什么是可以从我们这里获取的。因为我们也并不会漠视这十七年来你和你的母亲沈女士对他养育教导的辛劳,你知道,公爵殿下对于自己的孙子能回到自己身边来抱着很大的期望和渴望,所以只要不太过份,他并不太计较接受你的任何条件。"
"条件?"只是一瞬,沈烟轻已经换过一副表情,慢条斯理地又端起咖啡在鼻端嗅着,在意大利咖啡的香醇中慢悠悠地开口:"呵,说起来我那个弟弟长得是基因突变了一点,浑身上下出尽了洋相,这让我从小就觉得挺丢脸的。不过好歹跟我是一个妈生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看习惯了。要说歧视,也不会啦,都是一家人嘛。虽然不成器,但我也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就扔了,还卖给个连自己儿子都不要的主儿。这事儿要摊您头上,您乐意么?"
莱特用手撑着脑袋,手指在脑门上轮番点了几遍,像是努力压抑了被他挑起的火气才说:"沈先生,很明显你在偷换概念。首先,我已经说了,我们并没有不承认你和沈女士的养育辛劳。其次,你很清楚沈雨浓并非你的亲生弟弟。他不是沈女士所生,而是拉夫公爵的儿子奥齐先生和他的妻子阿尕的唯一骨肉。从血缘上,他跟你们家并没有关系。"
"血缘。"沈烟轻眯起眼睛笑起来,长睫掩去他眸中一闪而过锐利又冰冷的光。"听起来好像您已经掌握了十足的证据证明这个,既然这样,您还这么煞费苦心地跟我又是情理又是条件地说了这么多,不觉得有点多余么?况且一个连自己的儿子都赶走了的人,现在居然又怀念起血缘来,不觉得可笑么?这么多余又可笑的事,我实在看不出我和我的弟弟有配合的责任。"
"沈先生,"莱特没有计较他的口气,反而像是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透出的零星意味,立即跟上,"似乎对这个问题你倒很有把握。看来你也已经很清楚你母亲沈女士在沈雨浓的出生证明上做的手脚了。既然这样......"
"请等一下。"沈烟轻一只手掌竖起来,拦住他的话头,"莱特先生,您身为伟大的王室律师,这样算不算诱供?我可从来没说过任何一点能够让您联想到您刚才话里对我和我妈妈的指责的话,也不打算为此承担任何责任。不管是法律上还是道义上。请您弄清楚。"
"你认为我在设圈套?还是在暗示我捏造了事实?"莱特甚为不快。还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沈烟轻的手收回撑在下巴上,悠然地做出个不赞成的表情:"我什么都不认为。您看您又在自行为我的意思做注解了。这还是您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莱特被他绕得哭笑不得:"沈先生,我们现在还不是在法庭上,你不必如此谨慎。否则我们什么都没法谈。"
"是么?我以为如果您能把您的录音机关掉,把一些妨碍个人隐私的东西撤走,我们还不至于什么都没法谈。"
"沈先生,"他有几分好笑的样子,"你是不是电影电视看多了?要么就是想象力过于丰富......"
沈烟轻不以为意地回以浅笑:"我说过,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您大概是忘了我学的就是如何从别人的话里获取有用的信息。采访机我也一样用得相当熟练。"
"直觉这种东西......"
"否则我们就改个时间换个地方。我们学校的沁园春怎么样?"
"那是什么地方?"
"东区学生餐厅。也就是学生食堂的一种。不过他们有我们西区没有的扬州炒饭,味道还不错。我不介意请阁下一顿。"
莱特打量着眼前这个以闲适的姿态咄咄逼人的年轻人,估算着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恐怕他真的会一晚上这样胡搅蛮缠下去。他今晚必须要对拉夫公爵做出结论汇报,他们已经做了足够长时间的准备,也没有必要为这种细节耽误了正事。
在他沉吟的几十秒中,沈烟轻也只是依然随意地把伸长的左腿搭到右腿,跟在自己家一样。自信而放松。
莱特终于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了那只精致的英式古典咖啡壶,在底部摸出了一片薄薄的黑色金属物。沈烟轻扬眉一笑,果真先进!连传说中的窃听器都用上了。他原本只是有强烈被诱导的感觉,以为不过是录音机之类的东西罢了,想不到竟然是这个。
莱特脸上的神情一点都没变,自然极了。仿佛自己手上展示的东西跟刚才的话一点关系也没有。仿佛这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小配件而已。他只是对着小薄片说了声:"你们一起过来吧。录音设备也可以关掉了。我想,"缓缓地望向沈烟轻,"沈先生现在应该已经愿意拿出诚意来跟我们谈谈大家感兴趣的话题。"
沈烟轻也很随意地回笑,不置一词。
莱特将那个东西放好,两手一摊,再次在他对面坐下,说:"好了,这下你可以放心了。这其实不算什么,只是一些为了处事方便的技巧罢了。"
沈烟轻同样很有风度地对他含笑点头,不温不火:"我并没有责怪您的意思。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进行调查是您的自由,我们各有立场,我很能理解,也无意干涉您的处事风格。我只不过也同样在维护我的个人私隐罢了。下次换了场合对象,您尽管继续用,我一点意见也不会有。"
莱特被讽刺得几近无言以对,但现在不是该跟他口角的时候。只能白着脸岔开话:"既然他们还没到,那么我们就先聊聊别的。相处的时间越长,便越发觉你让我很欣赏。中国古书中形容少年英才喜欢说‘此子绝非池中物',我想便是像沈先生这样的感觉。"
"不敢当。突然被您这么推崇,真是受宠若惊。"
"但我有个问题,沈先生刚进门时和后来的神情表现简直判若两人。这让我一直很纳闷。可以问问是什么使你发生了转变么?"
沈烟轻先是静心听了一阵门外的动静,才对他又是一笑,淡定从容。"坦白说,从我收到您的信,到我今天来到您房间的门前,心情一直很不平静--也许应该说很糟糕才对。从很早以前的种种迹象都表明,我和小雨的生活受到了打扰,这让我觉得非常不安,也很厌烦。受邀前来其实是不得不的行动,相信您也很清楚,我到现在也没有半分愉悦的情绪。但直到我进了门之后,从您对我说的一些话,让我忽然明白,您其实也很紧张,因为您手上其实并没有拿到足够支持您的要求的筹码。我们都心知肚明,今天为什么要见这个面。不过都是在赌。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机会是一半一半,看谁的运气比较好罢了。"
莱特也不反驳,只是微微笑着观察他:"你认为你有赢的可能?"
"这个嘛,"沈烟轻摸摸鼻子,"只要他还在我这边,应该不至于输才是。"
话音刚落,门便打开了。他好整以暇地望去,目光越过前面的梅琳,直接落到那个人身上。
两个人的目光相接,彼此的神色都是一亮,眼中再无旁人。
沈雨浓快步走进来,看了莱特一眼只是一怔,就走到沈烟轻身边,叫了声:"哥。"
沈烟轻回以一个让他放心的笑,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等他很听话地坐下之后,才看了看从进来就有些不好意思的梅琳,问他:"不是说今天梅琳要请你吃饭?怎么就在隔壁么?"
沈雨浓赶紧撇清:"饭已经吃完了。是、是梅琳说要让我看些东西,所以......我才顺便送她回来。"
沈烟轻一挑眉:"哦?什么东西能这么让你有兴趣?说出来让我也开开眼。"
"是......"沈雨浓瞟瞟那还杵着的梅琳,又瞟瞟正饶有兴趣看他们对话的莱特,暗地里一咬牙,没敢吱声。心里不住地恨声道,这回给个梅琳害死了!
沈烟轻一副洞若烛火的样子,特宽容地对他笑,笑得他冷汗都快下来了,心里直打鼓。"那我就来猜猜。唔,是--有关你的身世的?或者干脆就是想让你听听我和莱特先生的现场会谈?这位梅琳小姐想必是跟你说了她跟你爸爸那边还有些渊源啦?"
沈雨浓知道瞒不过他哥那双眼,一开始也没打算瞒住,自然就点了头:"嗯。她--"看看梅琳,"她说她奶奶是我奶奶的姐姐......呃,这是她说的。我可没承认奶奶什么的。"
"但是你相信了,所以才跟她回来。不是么?"
"我--只是好奇......"沈雨浓为难地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怯怯地看他,"哥......我真的只是......"
沈烟轻也没打算怎么他,心想着解决完这里回去再收拾你,没等他说完就笑咪咪地看看那两位说:"王室的设备想必十分精良。"又回过头来,"那么就是说刚才我跟莱特先生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嗯。我当时就想过来的,可是梅琳不告诉我你们在哪里......"
"很好。既然今天的焦点是你,那如果你有什么对我刚才的话要补充或修正的,现在就可以提出来。"
沈雨浓自然是摇头的,还没等沈烟轻继续发言,静观了半晌的莱特开口了:"沈雨浓先生现在暂时可以不必发表意见,一切等我们都说清楚了之后,最后做决定就可以了。"
沈雨浓立即接过去:"我现在就可以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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