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此凉生————豆豆的挑豆
豆豆的挑豆  发于:2008年1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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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起回家。
整幢房子都是黑的,只有庭院里透亮的灯火仗势欺人的在朗月当空下闪烁,缱绻决绝,如同星辰。那是用小小灯泡串联起来的字母,S,H,M,I,L,Y。(See how much I love you)。那样耀眼,汹涌热烈得无以为继。
"我的行为可能很幼稚。凉生。答应我一同去英国结婚。"
"家明,为何你愿意对一个来历不明,落魄到底的人交付这样深的情意。"凉生走近他,伸手抚摸他的脸,"家明,结局太漫长,我已经失去耐心。有时候,以为从睁眼到闭眼的时间就用尽了一生。我们都不应该再做重复而没有结果的事。"
凉生说,"家明,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其实在饮用水里下毒的那个人是我。"凉生微微笑着,"是我技不如人。我与他一起长大,我从来就不如他,我们参加的每一次比赛他都是第一名。我突然觉得不甘和失望。所以,我寻到机会下毒。我存心要害他,但没想到最后是我喝了自己下的毒。"
"家明,这世上人心不知道多么险恶,尔虞我诈已是平常。没有人任何人可以信任。"
凉生先困倦起来,在他身边睡得很熟。睡眠带着轻浅的呼吸继续流动着。家明伸手在暗中抚摸凉生的脸,一点一点抚摸到额头,眼睛,嘴唇。凉生的手侧转过来环抱住他的脖子,使他的下巴贴在他的脖颈上。
这个时间,房间的窗帘和室内的墙壁都还漆黑无光,他听见庭院里有一只不知名的雀鸟已经开始啁啾鸣唱,寂静之中那丰富细雅的乐调,犹如晨经。它用丰富辉煌的音符,将它看见的第一抹阳光撒入昏暗的房间。渐渐的,柔弱的光线如一层薄纱披在窗帘上,是清淡的乳色亮光。

他似乎听见教堂唱诗班的颂诗,凉生的声音也夹杂在里面。凉生偷偷地侧过脸寻他,冲他做鬼脸,肆无忌惮的笑。
家明喉咙艰涩地转动着,依然发不出声音。终于,他说,"我总是把你与心里的幻象重叠起来,你怕是早早便看透了我。凉生,对不起。"声音十分地微弱,几乎分辨不清。最初的疼痛又以独立不羁的架势自动向他袭来,长驱直入他内心里最模糊的区域激起痛苦纠结的反应。他以为这种反应不可能再出现,这就像往一个头脑不能思考的死人身上插进一根针去时,肢体的某一部位还会痉挛一样。
他又说,"但是,与你一起的时候,人就不那么容易变得灰心。我只要你在,凉生。我只要你在。"
凉生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凉生笑起来,"家明,我会一直在。" 凉生抬手抚摸他的头发,"等我好些,我们去英国结婚。我们要在一起相依为命的。"凉生说完搂住他的头压在胸口上。
他们整个上午都拥抱在一起做爱。做完了就迷迷糊糊地互相拥抱着亲吻对方,过了一会,又继续开始。
夏日的热度逐渐弥漫。身上黏着的汗水,干掉又渗出,与精液融合成复杂的气味。是两个人彼此交织的气味,渗透进皮肤里,流淌在血管里,无处不在。
"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因为你见过我的困苦,知道我心中的艰难。你使我的脚站在宽阔之处,以得救的乐歌四面环绕我。你救我脱离一切追赶我的人,将我救拔出来。我要因你欢喜快乐。"凉生,我要把爱慢慢地重新修复完整。
外面的阳光明晃晃的刺眼。凉生从床上起来,拉开紧闭的窗帘,立刻有干净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脸上。阳光里的空气尘埃飞舞。凉生拿出烟,点上了,抽一口,然后放在家明的唇间。说,"家明,你好像忘记遵照医嘱及时将我遣送回去。"表情从容宛转,仿佛不过是看完一场起伏沉堕的戏。
4
半个月以后,家明买下了租住的房子,然后为凉生办理了繁杂的出院手续。即使依旧是盲目前行,无从探测,依旧是无处躲藏不知归宿的生活。生活仍然继续,不断翻覆,霸道得不容任何人违抗。凉生仍然是那个愿意站在教堂里微笑着等待他一路走近的男子,仍然是那个失散后又在罗马小镇重新相遇的男子。
空乏的世间顺其自然地恢复了千疮百孔的甜美和强大。
炎热的夏季夜晚亦有清凉的风。热度冷淡下来,大敞四开的窗外,月光和云朵大幅度的动荡,阴影映照在天花板上来回游移,偶尔改变形状。
时间是23点整。没有人祝福的订婚仪式。两个人一同挑选的戒指,平凡的铂金指环,完全相同的模样,内侧撰刻对方的名字,血肉纠缠,不依不饶,有停顿的质感。
幸福这样短暂,惟美得如同梦魇。只愿时间停顿。
"万物的结局近了,所以最要紧的是彼此切实相爱,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这爱是从清洁的心和无亏的良心,无伪的信心生出来的。因着这爱,我的心欢喜,我的灵快乐,我的肉身也安然居住。"凉生,这爱便是我的情途终点。
利鲁唑已经阻止不了凉生的病情的恶化。这场疾病像一个潜藏的阴谋家,随时以更险恶的方式,迎面呼啸着拍打过来,朝心脏防备最薄弱的部位发动突击。他们不得不放弃西医疗法,尝试中医治疗。家明开始学习针灸和推拿,作为辅助的治疗手段。
凉生没有办法再和他做爱。他只能给予他一个长过夜晚的拥抱。每个夜晚,家明用点任脉,缓摩脘腹手法替凉生推拿按摩。凉生的身体的轮廓愈加清瘦凛冽。拥抱在一起入睡的时候,凉生硬的骨骼让家明感觉有一些奇突,但凉生皮肤的温度会从血液里丝丝缕缕的渗透出来,像被褥一样厚实温暖,带来无法言喻的幸福慰藉,亦照耀所泅渡的暗暗路途。
方亦修医生找到了他们。
他坐在诊所的白色皮质沙发上。因为是午后,在明亮的光线下,这个散发着坚硬气质的男人,看起来更像一头暗伏的兽。
家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两人对恃,彼此不动声色地较量着,如同背道而行的对手,又仿佛是彼此映照在一面镜子中的影像。

5
"宋先生。我非常讨厌你。"他说。
"因为你也爱着凉生。"家明看着他,"可惜你不敢展示,亦不作表达。"
家明说,"方医生,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或许你愿意留下来。"
有5分钟的沉默。方亦修微微地笑起来,笑容随着阳光一缕一缕地晃动,"乐凉生只是愿意跟着你走,我无能为力。"他的唇角泄露出冷淡的温情,他说,"我会留下来。他是我的病人。"
他们结成同盟。就是这样轻易的事情。好像走了很累的一段路,看到可以稍做歇息的椅子就顺势地坐下。
两个人的生活第一次出现局外人。家明做了炖汤和简单的家常菜。他把菜摆上餐桌,一如既往的扶凉生坐下,耐心地喂他吃饭。方亦修什么都不吃,只抽烟,看着他们。凉生慢慢地咀嚼吞咽着家明送到他嘴边的所有食物,姿态慎重。房间里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
吃完饭,家明把凉生扶到床上,用湿热的毛巾替他擦去细薄的汗液,再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侧过去用他的脸贴凉生的脸。不需要语言,语言无法跨越痛苦,绝望和生死。
他整理厨房,给自己倒一杯清水。坐回到餐桌前。
天空从蒙了一层灰的郁蓝逐渐逐渐地泛起淡淡的曙光,是一抹玫瑰红的天色。又一个炎热明亮的白天即将到来,如同重生。他们对坐了一夜。
"他这个样子有多久了。"方亦修将手上的烟塞进挤满烟头的烟缸,站起身走到窗玻璃前。
"我并不记得。我只是记得,目前中医疗法是惟一可行的手段。"有时候,忘记一些事会让人获取内心的平静,比较容易释怀,似什么都可以接受。
"或许我们应该尝试神经干细胞移植来控制病情恶化的速度。我会联系最权威的医生一同商议此事。"
"家明,你一夜没睡。"凉生醒过来,微笑着转头看他。遭受劫难和病痛的身体亦未能磨损凉生的清澈美好,他仿佛强悍到任何伤害都可以抵御。
"嗯。你睡得好吗。"家明把头埋到他的胸前,眼睛里有泪光,不能示人,需自行了断。
"我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
"梦见那一次的钢琴比赛。是在圣?切齐利亚音乐学院的音乐厅里举行。很多人观看,台下拥挤得密密匝匝的。我与他一同参加决赛。其实我弹得不错,呵,他还是赢了我。"
"又梦见他对我说,他亲眼看见我把有毒的粉末撒在他的水里,但他愿意原谅我。他伸出手与我握在一起。我明明知道他已经死去了那么久,所以一直在梦里疑惑着,为何他的手那样暖。"

6
方亦修穿着一件有些发旧的棉布衬衫,非常妥帖,不张扬亦不觉有丝毫突兀。剃得发青的下巴,风平浪静的坚定。他临时租用了一间独立诊疗室,办公桌上摆设的大的玻璃瓶盛满清水养着马蹄莲,这种洁白的欲开不开的花朵,没有任何气味却极快地就发黄萎谢,短而无救,绝不苟延残喘。他不间断地对着马蹄莲抽烟,抽烟的姿势仿佛他与他眼前的花朵产生了爱情。
阳光迟疑地照进室内,时间还早。
"乐凉生的情况还不算最坏。我决定一个星期后安排他做神经干细胞移植手术,这至少可以在半年内控制病情继续恶化。"方亦修停顿了一下,说,"若运气好,还有可能好转。"
家明不作声。对面这个骄傲的男人,做任何事都一定有秩序和准则,不容许人轻易干扰,甚至略带偏执。所以,他的心里即使有爱亦是要计较揣摩,且享受珍惜和距离感。但从爱到不爱,这其中却是更有担当。
回到家里。那部用DVD机器放映的电影还没结束。一部疯狂的电影,言语支离破碎,连影像也支离破碎的。火炬,枪,水,血,男人。奔跑,徘徊,投掷,枪杀,舞蹈,手淫。各种行为没有来由,没有结果。只有背后的音乐,音乐仿佛是隐匿于声音和画面背后的情绪支配者,将整部影片从盲目中拉拽出来。凉生看得十分专注,外面很好的阳光就闪烁在他的头发上,有暖洋洋的归宿感。
家明拿一杯清水,在他身边坐下,慢慢喂给他喝。"方医生一个星期后可能要安排你做手术。"家明说。
"家明,这部电影不错,建议你看一遍。虽然一路摸索寻找,结局仍然两手空空,但仔细想来,与这样一段徘徊和怅惘的过程相比,结局不算什么。"
家明放下水杯,抱住他,"不要忘记答应我的,你会一直在。"
"也许我是想再骗你一次。"
"没关系,我说过要跟着你走,随时随地。"
"你是我藏身之处,你必保佑我脱离苦难,以得救的乐歌四面环绕我。使我在去而复返之先可以力量复原。"
凉生的手术安排在下午。手术将采用移植效果最好的人胚胎神经干细胞,成功的几率很高。医院里冷气十足,家明站在手术室外靠着冰凉的墙壁等。阳光穿过窗外硬朗青翠的大片绿色叶子,在铺着白色瓷砖的地板上打出斑驳光影,充满躁动的柔情。
他看着时光从彼端一路辗转至此,发现原来早已远离了悲欢,多么好。只留得一个可以肌肤相亲的人,彼此拥抱以交换彼此的气味,醉生梦死。这世间,陌生的面孔自周围来回穿梭,遇见一个对的人,要有多难。
7
凉生被推出了手术室,神智尚未清醒。短刺刺的黑发将脸色衬得愈加苍白,轮廓清透分明,一如初见。
家明守在病房里,像插在泥沼上久经岁月侵蚀的木乃伊,一度以为剧烈扭曲,天崩地裂,变成微尘四溅开去,结果是穿越时间,跨过深渊,抵达终点。天空湛蓝,阳光明亮。他和他殊途同归。犹似魔术师变出来的奇迹,如海市蜃楼般的壮观。
凉生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所有的繁华喧嚣全部偃旗息鼓,陷落在一片寂静的混沌之中。
"我在等你醒来。"家明俯身抵住凉生的额头。两个人互相微笑。若明若暗的某种小小的片断和另一种小小的片断默默呼应,如波纹扩展一般连结,涟漪荡起,浑融无间。
充足的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泻进病房,无偿地清洗着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新的一天此时此刻还是一张什么都没有写入的白纸。
"方医生,凉生的情况怎么样。"
"神经干细胞移植对他很有效,但必须每隔半年进行一次手术,这样能很大程度上改善他的肌肉功能。"
"宋家明,我觉得你有必要听一听乐凉生的故事。"方亦修拿起桌上的烟盒,取出一根烟,然后把烟盒递给家明。"乐凉生害死我弟弟。"他单刀直入,"我应该叫他乐钧言才对。钧言这个名字是我父母把他从孤儿院领养回来的时候取的。钧言还那么小,看人的眼神却极为成人化,非常直接。亦尘很喜欢他。他喜欢钢琴,亦尘就陪他一起学,因为只有这样,我的父母才愿意提供最好的老师。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亦尘不喜欢弹琴,也远不如钧言弹得好,但亦尘是我父母亲生的孩子,所以每次比赛,我的父亲都把第一名安排给他,钧言每次都成为第二。呵,其实一点也不让人意外,不过是钧言太执著。"
"他在你弟弟的饮用水里下毒。"
方亦修抽一口烟,微微笑起来,"对,而且被我撞见。我就在他的眼前把两人的水杯调换了位置。我以为他不会再碰那杯水,但他却喝得一滴不剩。"
"亦尘自生下来便拥有一切,而钧言什么都没有,即使努力争取也无济于事。亦尘却情愿为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自杀。我也经常想不明白,是我该为我弟弟的死恨他,还是他该因为被我逼入绝境而恨我。"
家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说,"我和凉生会去英国结婚。我想凉生一定也希望你来观礼。"

8
这一年,伦敦的秋天迟到了。本来多雨的季节,连日的阳光明媚。古老的皇家圣詹姆斯公园,如盛夏般满目皆翠,是动物和鸟类的天堂。波平如镜的湖面上天鹅们悠哉游哉,饱食终日,无忧无虑,不需被任何刻骨铭心的东西触动,因为不自知而欢娱的便轻松过完一生。
每日的傍晚,家明都要随凉生沿公园散步,这是一天里最为愉快的一段时间。这一路行来,诸多的欢喜怅惘,以及捂着伤口般的坚持,还有与现实之间无限定地展开的全部往昔如同时间的概念,以为亲眼目睹,其实很可能只不过是由于一点剩余的微温而产生的错觉,那么微不足道。已经作古的回忆,从身上剥离的年华,改变光线,突然就烟消云散,令人仿佛是栖息在头晕目眩的顶巅。不知出自何因,只觉得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时遭劫无甚大碍,所谓人生短暂,不过是一时幻像,平庸,凡俗,反而更经久不散,更忠贞不矢,坚强不屈的支撑起整座繁华世间。
他们在秋季结婚。并在伦敦定居。家明在伦敦的一间规模庞大的疗养院任职,工作忙碌。凉生亦在一间孤儿院担任音乐教师。他仍然无法顺利的弹奏任何一首作品,但有一群朴素天真的孩子愿意宽悯地对他交付感情。一起过着俗世的平淡生活,彼此拥抱,倾诉,抚摸,温暖。从此不再有分离。

凉生在房子的两边种植了一条花径。绽开的花蕊有洁白的肉质花瓣,无形而固定的香气四散辐射,滔滔不绝,在阳光的直射下向高处伸展,直达宅门。交相栽植的勿忘我和长春花组成一顶雅致的蓝色花冠,箍住了它的前额,充满善良和高雅的情操。
家明偶尔见到凉生。夜深人静,风清月朗。家明便看着凉生朝他凑向过来,好像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即使心存眷恋,亦任由其渐行渐远,抽身而退,蜷缩在他的器官,血肉,骨骼里,如同被习惯磨损得影迹莫辨的隐喻,成为赖以附体的依凭。
宋凉生,12岁。父母因吸毒双亡。无人收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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