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鱼————绸效
绸效  发于:2008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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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鱼  

一.[多娇]

嘉鱼记得凤眠原来不是叫凤眠,而且也不是姓林。
林是国姓。
而凤眠,不是皇家的人。
他的名字,他的姓,以及他日后在朝堂之上所站立的位置,都是林帝给他的,在那样的光环之下,所有人都没有,也不能记住他原来的一切,当没有人记住的时候,所有的一切便开始化成一层灰雾,淡漠,然后消散。
凤眠那时是三皇子的侍读,更多的时候,他的光彩会掩过三皇子,即便是在不说话的时候。
其实他说话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常常只是含噙着一种淡然的笑意看着旁人,透过格纹窗的昏黄阳光在他光洁的额头上留不下任何的阴影,一份疏离,一份淡泊,一份清高。
众人都说凤眠少年天才,出口成章,艳羡旁人,这些,嘉鱼都没有见过,那一袭橙色的身影,于他,并没有在心里泛起涟漪。
他们在长廊之中擦身而过。
嘉鱼不过是林帝十七个儿子中,即不起眼也不会惹事的那一人,排行十一,与第七,第八,或者说是第十,以及其他众多的,站立着的淡黄色身影并没有任何区别。
林帝的眼神,从来都没有过多的落在他的身上。
嘉鱼并不是很在乎这个,因为林帝的眼神,从来都没有过多的落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
如果一件事情做的公平了,那么大家便都不会抱怨。
退了早课,嘉鱼便可以回去。
他住在的地方叫做湛露斋,与他的名字一样,都是出自诗经。
湛露·小雅。
嘉鱼·小雅。
林立的树将这里包裹起来,飒飒的树影永远都让湛露斋重重光影相叠,若不是冬天,这里便很好,凉爽的很,嘉鱼喜欢树,妇罗也喜欢这些树,她是自嘉鱼有记忆以来就陪伴在他身旁的人,与其说是婢,不如说是友。
帝王家的子女,与父母都是不亲近的,林帝是每日早请安时才见上一面,不过刻余,而谨妃,一年也不过见十余面,每次匆匆,早先见面的时候每每嫌时辰不够,到了后来,见了面反而就不知道该谈些什么了。
母子两人说着说着就冷了场。
干干的笑着,落荒而逃。
所以谨妃自然不会知道嘉鱼会泡茶,也会酿酒,还会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在秋日里,会爬到松树上面,摘下树上的松果,拿在手中,迎着阳光,转来转去,都是宝塔的形状。
许是每粒的松子里面都囚住了柔软的幼鸟,养到了最后,即使是开了口也不愿意飞出去了,忘记那一方蓝天,便紧紧的攒在了一起,连根生,连根死。
嘉鱼在日光里微微的眯起了眼,将手中的兰花对着阳光看着,络缕清明,粉黄芯展了出来,君子之中,他独爱兰,不为其他,兰花酿出来的酒品在口中,微涩,甘香,酿的好了,便是九重的味道,不过入口不厚。
调了方子,但却是改不了,顾此便失了彼。
试过几次,到底还是放弃了,嘉鱼有些悻悻,偶后想了想,大抵是天性便就只能如此了,就如梅酒味冽,菊酒味绵,竹酒味辛一般,骨子里面定下来了。
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即便是如此,仍是喜欢兰花,酿的不多,偶尔才与妇罗对饮上一杯,还得偷偷的。
这是因为林帝不爱酒,酒色财气,这四样都不好,于是宫里面都有限制,嘉鱼郁极,生莫生于帝王家。
大不逆。
妇罗掩住他的嘴,轻轻的摇了摇头。
嘉鱼只得笑。
掩起门来,温了小半壶,酒香四溢,满室都是,清清袅袅烟烟尘尘透透,哪一处的角落没有这种香味,嘉鱼曾经想过把这酒香压的不要如此浓郁,太特别的东西总会招来这样那样的麻烦。
只是每每到要改的时候,就悔了。
酒若是不香,岂是酒么。
更何况,这大概便是兰最后的傲气了,被人揉开了,掰碎了,一身的清骨都烂了个干干净净,若再折了香,便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笑眯眯的品了一口,酒鬼般的眯起眼来,妇罗在旁架着绣棚,纷飞起针钱,好笑的看着他,絮絮的说着一些事情,温和如斯。
陛下赐了林姓给凤眠。
陛下赐了永央府给人凤眠。
陛下让凤眠拜相。
妇罗的声音是淡然的,幽幽的,江南般软哝的口吻,缓缓的说道。
嘉鱼挑眉,这些事情若不是她说,他便会是整个宫里最后一个知道。
噢了一声就不再言语,这件事情于他而言,比不了杯中酒。
只是他隐隐的觉得某些事情要改变了,自从他发现林帝其实本就没有什么喜欢的事物时,他就已经明白为什么他的父皇能做到那么公平,而且这公平是很重要的,一但破坏了这个,便会让人开始嫉恨,怨恨,恼怒,哀戚,疯狂。
凤眠破坏了公平。
不过嘉鱼想了想,也就过了,烟消云散,他的心绪被门口的身影所影响,一抹淡粉色的身影,倩然而立,自己掀了帘宝锦蓝的帘子进来,玉葱般的手指搭在上面,抿嘴笑了笑。
我说什么这么香呢。眼波流转的时候,一种淡淡的玉色。
她是多娇。
多娇是嘉鱼的妹妹。
唯一的一个。
不论什么事情,摊上了唯一便会与众不同起来。
相较于皇子,公主得到林帝更多的宠爱,即便是那种宠爱也只是淡淡,不过这种特别便可从她的名字看的出来,多娇多娇,谁人都知道,只有江山才能多娇。
多娇随着皇兄皇弟们一同习四书,读五经,明事理,览天下文章,看世间万事。
她是聪慧的,常常只是微敛着眼坐在一侧看习字练画,眼波微转的时候流出春樱般的娇柔,她也是少言的,在这里,若不是傻极的人,那便是聪明极的人才能如此,凡事看在眼里,留在心里,偏偏就是含在那里,不说出来,气死你。
偶尔,嘉鱼也在想,谁能够将这样一朵帝王宝相花纳入怀中,他觉得那个人无比的幸运,而偶尔,他也会,谁人会那么的不幸,嫁入宫内。
九重深宫,从来都没有过出去的人,而进来的人大抵也都带着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幸。
许是如此,林国的皇宫内总是青烟袅烧,颂经念佛,不绝于耳,大多都是后宫的声音,林国的皇帝虽然什么都有了,可是唯有一样他们总是缺的,那就是命,林国的皇帝活过五十岁的极少。
这一点,是那么的相似,以致于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明了,或是求神,或是拜佛,或是炼丹,或是与现在的林帝一般,淡漠到不与注意它,抑或是禁忌到不能提起。
生死由命,富贵,天则是已经给了。
但是女人则不是这样,特别是有些在十三、四的年龄便纳入宫来,看着四、五十岁的皇帝的后妃们。
过了一段时间,皇后变成了皇太后,贵妃变成了太贵妃,妃变成了太妃,嫔变成了太嫔,年纪轻轻的女人,便只能够在青灯之下这样消磨掉几年,几十年的时光,美人迟暮,白发垂肩。
多娇每每都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升腾雾气的后宫。
嘉鱼,你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有永錾塔吗?
两人走了出来,坐在桃花树的下面,多娇仰起面孔问道,看着耸立在这里最高的地方,几乎直达云霄的塔,这是建立这个国家的祖皇所下令建筑的,永錾,临湖而立,湖曰佛光。
永錾佛光。
这样的喻意不言而喻。
嘉鱼不信佛,虽然他常常觉得许多事情都是注定,但是他仍旧是不信,他始终固执的认为那仅仅是因果,自己做的事情便要自己来承受。
祖皇只是觉得他需要一样东西来宣告自己的成就吧。
嘉鱼答到,心不在焉。
多娇抿着唇,好笑似的看着嘉鱼,你这人便是如此,无趣的很。
嘉鱼哈哈一笑,那你来说。
大概,是许了个愿吧。
难道是要攀天不成?
多娇顿了顿,忽的站起身来,便要走,话只说到了一半,嘉鱼忙追问道,话只说到了一半而已。
这样多闹心。
多娇顽皮一笑,将垂在耳边的发丝在手指间绕着,回首道,酒斟七分,话说一半。身子微微的靠了过来,笑意盈盈,等一抹粉色的身影就飘飘然的消失在月亮门的后面,拎着嘉鱼的酒。
看着她的离去,嘉鱼只觉得心里平添了些什么,多娇是他的小妹妹,是谈的来的好友,他本以为这应该是一辈子的事情。
只是,总有一日,解语花是要被他人摘折的。
因为她只能是他的妹妹。

二.[佛光]

听说从永錾塔的塔顶往下看,佛光湖便是一圈一圈洋溢的七色光彩,是佛前孔雀的翎眼,赤橙黄绿青兰紫,流光溢彩,华贵如斯,孔雀是佛母,是佛的另一双眼睛,鸣叫尖锐,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佛光湖像孔雀的翎,所以晨间的时候便总会响起那声嘶力竭的鸣声。
嘉鱼倒是极讨厌这样的声音,他贪睡,一日一日睡不醒,旁人都是春困,唯他是秋困,冷手冷脚的攒成一团,弯腰驼背。
妇罗拿她没有办法,这大概也是天性定了下来的。
只是实在是难叫,可是又不能不叫,若是误了早课,被责罚下来就不是好玩的事情,林帝在这点上犹为严厉,嘉鱼受过一次罚,下着秋雨的时日里,跪在学堂的外面整整两个时辰,一身淡青衣淋漓成暗紫,等到林帝的气消了,人也站不起来了。
可是罚归罚,终究是小孩子脾性,好了伤疤便忘了痛,仍旧是蜷在被子里面,秋茧一般。
妇罗不想再守在他的床前,看着这孩子一口一口的吞着苦药,黄连的味道让他的脸都皱了起来,只是什么招术都试过,可是一身懒骨的猫,纵是天塌了下来,大底也只是当做被子厚了些罢了。
多娇偶尔有一次过来,他们向来亲厚,门口的侍卫自是不会,也是不敢去拦她。
没规没矩的便闯了进来,一盆水从头泼到脚,看嘉鱼是不是真的像鱼一般,可以在水漉漉的被子里怡然自得。
自然是不能。
嘉鱼恼了。
多娇却是笑了。
妇罗更是掩着嘴避了出去,说是为嘉鱼准备换洗的衣裳。
嘉鱼便是愈发的恼火,拂开落在额前的湿发,狠狠看着貌似敛住笑,眼里却仍是晶莹的多娇。
是谁教你这招?
咦?
多娇到底是公主,什么时候都不可以失了仪态,自然也有这样的不许那样的不能,久而久之,磨的棱角圆润也是应当。
其实不说,嘉鱼也是明白,何人能够带给她这样的改变。
自然是我自己。
看看,连口气都变了。
嘉鱼见她这样说,便不再问了,只有凤眠吧。
他偶遇过凤眠,那样的机会其实并不算多,佛光湖畔,一个人立在那里,暗橙的衣外罩了层素白的苏纱,手指在秋海棠的树身之上,满头乌发随意挽着,垂落下几缕来,落了个满额暗影。
凤眠看到了他,便只是笑,淡淡的笑,可是嘉鱼却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他有一张艳丽的脸,若不是他总是敛眉,便显得咄咄逼人了些。
嘉鱼有些为多娇难过,他听说妇罗说过,丑妻是宝,反过来说,若是夫君是艳丽的孔雀,那对于妻子来说,则应是大不幸了。
那个时候,嘉鱼从未曾怀疑过多娇的命运,反正凤眠是唯一能够破坏掉林帝的公平的人,而多娇也是林帝唯一的女儿,唯一与唯一,多么的相衬,而且多娇也一定是愿意的,因为她若肯与旁人分一斟酒,那便总会有些特别的意义在里面。
嘉鱼闻的出来,凤眠的身上有兰花酿成的味道,淡然,如雾。
凤眠突然开口道,始皇说,如果在佛光湖七彩流溢之时,由塔上许愿,便可夙愿成真。
真的吗。
嘉鱼的声音不咸不淡,凤眠倒是笑,若真是如此,祖皇大概也不失了他至生所爱了。
什么?
即便是问,嘉鱼仍是那般的平静,祖皇与皇后相携至老,何至于说是失了至生所爱。
只是看着凤眠的表情,微微笑着的眼,狐狸一般。
只是狐狸永远都装不出诚挚的表情,而凤眠则是诚挚的狐狸。
直至他离开,嘉鱼才涌上这样一种自知,被骗了吧。
头微微的疼了。
多娇见他发呆,便走上前来拉了拉他,今日下了早课便去佛光湖罢。
为什么?
你但管来便是了。
妇罗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多娇回眸笑了笑,一撩帘子便走了出去。
嘉鱼又发呆,这个多娇,害得他一上午都没上好课。
他实在是讨厌死了说话只说一半的习惯,只是,似乎大家都是这么说话,林帝,谨妃,霄皇后,夫子,左相,御史台,六部九卿,都是如此,所有的意思都揉碎了散散的搁在话语的外面,听弦不听音。
可是当他回过头时,却没有看到多娇的身影。
谁也不敢随意的逃掉早课,纵然是多娇也是一样。
看着那个空下来的位置,嘉鱼觉得心里猛然空了许多,夫子在前面咳了两声,嘉鱼埋着头吐吐舌头,又重新回去之乎者也。
彼蓼萧佤,零露兮湑。既见君子,我心写兮。
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
蓼彼萧兮,零露瀼瀼。即见君子,为龙为光。
其德不爽,寿考不忘。
多娇站在湖边,若秋海棠下的月色,好像转瞬便可不见,嘉鱼心里颤了颤。
她见到嘉鱼过来的身影,回过脸来朝他笑,香溢四处,淡如白兰。
有事么。
本来是有,但是现在没有了。
那本来的事是什么事?
都已经没有了,再提起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多娇将脸掩在书后,微眯的眼,看不出来是笑还是其他什么。
嘉鱼转身便走,他心里终是有些气恼,多娇却不曾拦他,只是缓缓说道,嘉鱼,你可曾知道从永錾塔上便可看到佛眼么。
那又如何?
多娇回眸一笑,见了佛眼,佛便许你一个愿。
嘉鱼皱眉,若是要什么,我帮你,实在不行,父皇会应你的。
生在帝王家,坐拥所有,何必去找那不在所踪的佛,佛自高高在上,佛自笑看众生,佛自然不会去管那红尘俗世琐碎微末。
多娇垂下头,不答。
裙搭在草丛之上,慢慢的踱开,发出唏嗦的声音,嘉鱼看着她的身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满眼的佛光水色,粼粼,幽幽,阳光之下拖出紫醉金迷。
好生刺眼。
嘉鱼眯起眼来。
妇罗将针掩下,见他那飘飘乎乎的心思,魂不守舍的模样,便笑了笑,知道了吗。
什么?
嘉鱼一愣,妇罗垂下去,拉出一丝天青的线来,陛下给凤眠指婚了。
原来如此啊,嘉鱼心道,难怪多娇今天没有来上早课,也难怪她今日会如此反常,心里略略叹着,嘴角却是勾起笑意来,半卧在榻上,笑道,这下可有得忙了。
帝王家嫁女儿,自然繁复隆重,其他不谈,独有一点却非得出嫁新嫁娘自己动手,绣出红盖头,半手不得借旁人的力,公主也是不例外的,想到绷布挽丝穿针的多娇,那副光景,嘉鱼又眯眼笑着。
不过这些都难不了多娇,她学女红比学文章还早一年。
妇罗垂首,将鬓间发丝挽了回去,大家都在恭喜誉王爷,得此佳婿。
誉王爷,林帝唯一的弟弟,膝下独有一女。
也是唯一,可是这个唯一却是不同。
嘉鱼的笑瞬间便敛了回去,愣住,许久之后才出声,声嘶,喉间慢慢的挤出来,凤眠应了?
妇罗好生奇怪的抬起脸,看到嘉鱼脸色后便是一顿,许久之后才道,这是皇命。
嘉鱼颓然,好像被从骨子里面抽开了什么似的,皇命不可违,这五个字纵是不是帝王家的人,也应当明白,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什么时候收回过,他甚至没有必要去求证什么,因为自那日之后,多娇就病了。
病的很重,隔着帐子就只能看到瘦骨粼粼。
月白色的帐子好像吸干了她所有的生命一般,看着她虚虚的挂在嘴角的笑意,碎了,碎了一地。
她垂首,笑着,再笑,好似除了笑便就没有什么其他的表情了,等到嘉鱼忍不住想开口的时候,才掩面说道,我看不到,看不到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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