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寒————陌轻寒
陌轻寒  发于:2008年1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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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如水,如水沉静,如水温柔。

第九章

月光倾世。
夜色中的太液池有着白天难及的沉静,细微的嘤嘤虫鸣声几不可闻。
清雅出尘的白莲满满地盛放了整个池面,月光如流银般倾泻,轻轻地笼在每一片花叶上,是清亮而浅淡的悠远。
我提剑在静夜的池边慢慢地舞着,动作轻缓而柔和,完全地敛去了剑势凌厉的气势,只剩下漫不经心的随意。
湛泸剑在月光下显得愈加纯净而深邃,像一只黑色的眼睛,千百年来始终冷定地俯视苍生。
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莲花香气飘散在夜里微凉的空气中。我沉浸在这静谧的夜色里,只是舞剑,舞剑,放下所有的心绪,什么都不去想。

有脚步声渐近,很轻,在这样的静夜里仍是一种不和谐的存在。
无意识间手中的剑已转手疾刺了出去。看请来人后堪堪收手,剑尖勉强停下在那人颈前不盈寸的距离,倏忽凌厉的剑气却已是划出细长的一道伤口。些微的血丝渗出,在白皙的颈透出一丝妖娆的诱惑。
是栩然。手中的剑是如此陌生的气息,加之我的心不在焉,刚刚差点失手杀了他,这不禁令我有些后怕,握剑的左手抖了一下。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昏暗下来了,月亮隐进重云。细密的雨丝开始飘洒,轻落在我僵在半空的剑上,蒙蒙地覆了一层。隔着氤氲而起的水气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僵持半晌,栩然最终侧身避开剑锋,从我左手里取了剑,还鞘收好,拉我到池边楝树下避雨。
一时无言。
他拥着我靠在树上,两个人静默地看着雨丝温柔地落在水面,轻漾起一池涟漪。

「殿下,你在生气么?」耳后轻轻的声音想起,「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舞剑的,只是觉得很害怕......远远地看到你舞剑的身影,在那样清亮柔和的月光里,让人觉得你是似乎会融入虚无般的缥缈不定......」
我有些无奈叹了口气,「栩然,我最近是频繁地生病,可,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脆弱的。」
「记忆中的你总是淡如云烟地轻颦浅笑,那样的清淡渺远,我知道我从来都留不住你......」他的声音低沉而幽咽。
心似乎猛得被揪紧,我转回身面对他。抬头轻吻着他颈上的伤痕,血的味道腥咸微涩。「栩然,不要想太多,现在你不是正拥我在怀里么?看你这样的小心翼翼,我都觉得自己真的是不久人世了似的。」我在这里,一直都在的。会离开的,是你才对吧?
环在我腰间的手臂渐渐收紧,「不要说这样的话,殿下......你不会有事的。」
「好,我们不说这些了。」我尽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栩然看这一池莲花开的如何?」
微雨里莲花的枝叶轻颤着,原本纯白色的花瓣显出一种略微凝重的冷灰色,却仍不掩一池初夏的盎然。
「太液的白莲淖约清雅,可就是开得太过精致了,失了天成的一份自然。」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殿下去过江南么?江南的荷花随意地铺满整个江面,绽开大朵粉色的花,秋天里会有小家碧玉的农家女子采撷莲蓬,小楫轻舟泛在接天莲叶无穷碧之中......」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不是刚才那样的郁然,而是透出一种无比的怀念与向往来,听得我有些羡慕,有些黯然。十五年的禁宫生涯中我的生活单调而苍白,仅有的两次出宫也不过是去了岫山,在同样的初春时节。
「如此醉人的景致,等以后,栩然带我去看可好?」不经思量的,这样的话已脱口而出,一时间两人微怔。怎会后什么『以后』呢?谁可以逃得开,景王宫这座世间最精致华美的牢笼?
再开口时我的声音已带了无法掩饰的落寞,「栩然,给我讲些你的见闻,讲些江南的事情可好?」
「好的,殿下。不过现在夜凉了,回殿去吧。」他轻轻地在我额上印下一个吻。
「恩。记得你答应了我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始终未停过。
雨不大,缠缠绵绵地飘洒着,天气阴沉而压抑。可,在这样初夏的季节里,是不该有这样阴寒的雨的。
不知在景王陵的父王与蔹妃,可否安好?

离云殿里挂起了厚而温暖的帐幔,我和栩然几乎是拥着被子靠在床上过了每一天。
白天里我听他讲江南的杨柳烟外漠漠轻寒,讲江南的幽幽画屏流水淡烟,讲江南的江天一色纤尘不染,讲江南的杏花疏影翠袖朱阑......
凉夜里我缩进栩然温暖的怀抱里安然入睡。
这样的日子,当真闲适悠然。

「栩然,母妃要你来做我的侍读,可我怎么看你更像是『侍寝』的多?」一日早晨醒来,睁开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他的面容,正目不转睛地温柔凝视着我,我突然戏谑地问。
闻言他并不辩解,狡黠地一笑,翻身压上来,作势要解我的衣带。
肌肤突然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他的手轻柔而温暖。可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莫名地惶然,身体压抑不住地开始颤抖。
他立刻停了手,揽我到怀里,一下下安抚地轻拍着我的背。「殿下,没事的,不会有事的......」轻声软语的安慰中我听得出他竭力压抑的苦涩。
明明是,我先诱惑他的,可为什么会感到如此惶恐不安,为什么又要拒绝。

寒雨终于停下的那天,久违的熹微日光充盈天地。凭栏望去,雨收云断,天空恢复澄明的湛蓝。
还未等我深吸一口气,细细体味雨后清新的空气,庄严凝重的钟声在天地间弥散开来,一下一下如同沉重地敲击在我的心上。一瞬间所有的烟光淡去,我似乎看到再次恻恻阴沉下来的整个世界。
那是丧钟,景王驾崩。

第十章

北疆烽烟四起。
焱国的铁骑踏破山河而来,虽无破竹之势,却一日日蚕食般吞噬着帝国的领土。
二百年前景王朝开国君主宇文天纵横扫六合,定鼎天下。之后的分封中寥寥可数的几位开国元勋受封亲王称号,爵位领土世袭,天纵王麾下名将子焱即为其中之一人。只是子焱却断然拒绝了这样的封赏,执意留在旸京城。不知为何对于这件事,天纵王的固执与坚持并不弱势于他,子焱死后,其子承焱王封号,发展到如今即是北方的焱国。
景王朝正史中叙述这一事件的文字仅有只言片语,那看似刻意的轻描淡写却只引起后世人们更多的疑惑。这其中种种的曲折,二百年的时光冲蚀中怕早已不为人所知。世间留存着的,仅仅是好奇的人们口中传述的迷离传说,以及历代文人墨客不切实际的荒诞臆想。
二百年来焱国始终恪守身为臣子的本分,从无异动。然而自一年前起,焱军在北疆的侵扰活动起于微渐。起初只是隔三差五地攻击几个小城镇,并未引人多加注意。后来渐渐地攻城据守,战线不着痕迹地向南推进。而现在,焱军即将兵临溱阳关,此关一破,中原万里旷然平野再无险可守。
军情紧急,二王子寒蹊不日即将离京,带兵赶回北疆主持战事。

我的帝王生涯的开端,这一场本该隆重盛大的即位大典只是从简举行。纵然如此,繁复冗长的仪式仍旧让我感到疲惫不堪。更多的是心里上的厌倦,所谓的仪式,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事情,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虚假,可,这不是我的意愿所能决定的。
岫山大景神宫的圣坛高二十余丈,高耸入云霄,仿佛直通九天碧落。历代景王在这里进行加冕。
我站在高高的圣坛上俯视芸芸众生。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吹扬起我的龙袍猎猎作响。如此广阔的天地,如此恢弘的气势,让人不禁生出一种豪迈的浩然之气来。
眯起眼睛眺望远方灰色的地平线,我的头脑始终清醒,王位是我的,可王权从来不是,也不会是。况且,我不喜欢,也不想要。
蔹妃在我的身后不动声色地微笑着,那样雍容大度的微笑充分展示出她作为国母所应有的胸襟与器量,却给了我莫大的压力。眼前匍匐膜拜的众民似都抵不上身后那人的笑让我更为沉郁,心中像满塞棉絮一样的拥堵闭塞,如同隐光失踪时那样深切的无力重新袭来,无比清晰地沉重。
环顾四周,捕捉到栩然的身影。他却没有在看我,此刻正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目光散漫地望着纯白色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的心里竟有些失落,带了微微的不甘。
--不甘?
因为他盯着一块石头看,而不是我?
当真好笑!
自嘲地勾勾嘴角轻笑,一向冷漠淡然宇文寒笙,什么时候起也开始这样患得患失?

忙碌一天的仪式终于在日落十分结束。
蔹妃仍旧回了景王陵,她说,要去陪陪他们。--他们?自知失言,然而面对我疑惑的眼神,她终只是风淡云轻地笑了笑,可我感受到她的笑容中那几乎轻淡到消融于时光中的哀伤。又是一段无法放下的过往啊!
此时圣坛已空无一人,侍卫们站在圣坛下远处守卫着。
我站在圣坛边缘抬头仰望这个王朝落寞的黄昏,西方天空中如烟如霞的流云变幻莫测。残阳如血,绯红色的斜晖染红天地。
夕阳西下中,不禁遥想,当年,我的父王站在这里时,也会是如此落寞的夕阳么?
『好好想一想,什么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什么才是你真正为之而活的。』父王的话在耳边犹自回响,只如今说话的人已不在了,听者却依然迷惘。
--曾经有过幸福,曾经有过想要的东西,然后消失,像是有,又像是没有。
天空中仿佛凝出记忆中那人的音容笑貌,我似乎看到隐光清澈明亮如秋水的眼睛,近在咫尺。对着虚空伸出双臂,努力地想抓住些什么。然而只是徒劳,我的手中始终空空如也。
心里,空荡荡地难过。

熟悉的脚步声渐近,栩然从背后轻轻搂住我,而我顺势倚进他怀里。
他后退几步,有些强硬地,将我拖离圣坛的边缘。站定,环住我的臂反而更紧了,我感到他把头埋到我的颈侧。
「我刚才......真怕你就这样一纵身跳下去了......」他的声音闷闷地沉然。
失笑,自问我看起来有那么颓然厌世吗?我只不过是无趣罢了。
「栩然,我说过了,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不会轻生的。......你看,他已经离开那么久了,这些日子,我不也照样过来了么。......更何况,若真的如你所担忧的,我也不会等到现在了......」说到最后,我的声音低了下去,虽然没有提到名字,可这是我第一次对他提到隐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吻了吻我的眼睛,那里已然有细微的泪水。
抬手摆正他的头,一直直视到他的眼底,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是少有的认真的神态。「还是说,......你不信我?」
这次回答我的是一个长久的深吻,他的唇舌温柔如水地攻城掠地,让我几乎不能呼吸,却仍旧是想要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日暮的薄雾氤氲而起,模糊了一片清明天地。

 

第十一章

翌日,二王子寒蹊带兵北征,景王寒笙依照旧历于旸京城门送别。

夜未阑,天是深沉的蓝灰色。
我站在旸京恢弘的城墙之下抬头仰望,青灰色砖石垒筑的城墙仿佛高不见顶。东方的地平线上朝阳慢慢地升起,映红漫天灿烂的烟霞。城墙显出厚重的殷红色,一瞬之间我恍如看见了那些曾经覆满城墙的血。而如今那样满城的血迹也早已在时光的冲刷之下消失殆尽。
有些恍惚,不久的将来,这些沉寂了百年的玄黑色砖石,会再次啜饮无数人无数的鲜血吗?
铁骑无声望似水。帝国军千万人马在旭日的光辉中尽染血色。又是离歌,只是,这一去,不知能有几人安然归来。且叹,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队伍前面的主帅,我的二哥翻身下马,沉稳的步伐向我行来。他的战袍映射出金红色的光,凛凛然宛若战神。
我无法想象出寒蹊是以怎样一种心态领兵出征的。大权旁落,自己却还要为那上位之人卖命,谁的心又能安然接受这些。
可栩然说,这无关个人的意志,就像那些将士们,他们背负的是整个王朝的命运,他们的身后是他们眷恋的故土,那里有他们心爱的人儿,所以他们义无返顾,纵使剑折处即是埋骨地。
寒蹊走近了,我抬头看见他暗蓝色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我,一如彼时在太液池的隔岸,幽深不可测。我始终读不懂他眼底暗涌的波澜,只感觉那样的波澜汹涌如同万里深海中的激流,一旦浮出海面,势必掀起一场惊天骇浪。

没有想到送军出征的仪式竟也如此繁复,可是那些成功地激扬起军士们的斗志。
礼毕,临别在即。
意外地,寒蹊犹豫了一下,最终仍是伸出手来拥抱了我,俯首在我耳际,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语,「笙,等我回来。」
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话语,在此时此地都是十分不合时宜的。而且,他叫了我的名字,我不认为我们已经亲近到彼此可以直呼其名的地步,更何况,无论如何我已是景王。
右肩的箭伤开始隐隐地钝痛,我的身体不自然地僵硬,本能地想挣开他的怀抱。可四野伤别的悲凉氛围感染了我,于是安静地任他拥着,却没有回话。
直至他放开我,转身离开。
「二哥......」
听到我的轻唤,他停步回头微笑。那样的回眸一笑,混合了坚毅与不可想见的凄美,在清晨明亮的金色阳光中,一刹那竟使天地失色。
我却再说不出什么来。
此情此景,不知怎的想起一句古诗。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一跃上马,随即掉转马头,扬鞭策马绝尘而去。北望,帝国军千万人马消隐在滚滚烟尘里。

生当复来归。蹊,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已是盛夏。
御花园中的花姹紫嫣红地开遍,花香在炙热潮湿的空气中愈加馥郁。这样浓烈的香气让我感到气闷,只想终日呆在书房里,栩然自然陪我。
重光殿的书房是临水的,推开轩窗即是太液的池面,淡淡的萍风带着清透微凉水气迎面拂来,放眼望去,整个太液池尽收眼底。可现在田田的碧色莲叶不留空隙地覆盖了整个池面,看不到清光水色,我有些微微的怅然若失。
耳中充斥的是夏日蝉鸣的喧嚣,一声声长短参差高低起伏让人感到焦躁莫名。皱皱眉,我转身回到书案旁。
栩然正在临字。
大张雪白的纸平整地铺开在案上,古砚中上好的徽墨已细细地磨好。他端正了身子,屏气,凝神,提笔,落字。一笔一画,徐缓有力,手起笔落间是天成的优雅与气定神闲。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先前聒噪的蝉喧恍如瞬间消匿,整个世间骤然安静下来,午后淡金色的阳光中,惟有他执笔的手,落墨无声。
不知多久,当我甚至以为时间就会永如此刻般静止下去的时候,他抬了头冲我轻浅一笑,那笑如清水芙蓉般的清雅出尘,琥珀色的眸子显出愈加清澈浅淡的美丽。
我仍旧是怔愣无语,直到他拉了我的手牵我到案边,然后把笔递到我手中,才回过神来。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栩然的字翩若惊鸿。那字自是无法相提并论于右军书法的旷世潇洒,却当真写出了文人雅士的一番萧然不羁。
突然想起,进宫侍读之前,栩然过的应就是这样风流清雅的生活吧,真是令人羡慕。现在让他陪我终日空锁在这画堂深院,曾经的文期酒会再遥遥无期,几孤风月已变星霜,我却未听到过他抱怨微词,也真是难为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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