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滋味————原上小草
原上小草  发于:2008年1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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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走了一会儿,地上的土更加地松软,维轩在上头烙了一排整齐的脚印。
看见池子了。
这应可算是个小湖泊了吧!如果说村子是个巴掌大,那麽这个池子是拇指的前半截,如果巴掌大的村子可以盖五十个三合院,那麽它就是里头的十几个三合院。
岸边,无草无树,一支五百万的七彩大伞把小诚的身子都给遮住了,远远一看宛如一朵大开的花。
淅沥的规律雨声伴著阴沈光线,有种催眠的效果,令人想窝在屋里头睡。
池面黑压压的,很深的感觉。
「小诚。」
大伞转了过来,露出了一张六岁大的稚气脸庞,只见小诚咧嘴笑喊著:「张叔叔!」丢下伞雀跃地跑了过来。
叔叔这称呼听起来颇不习惯。
「要撑伞呀!」这笨蛋。

「阿福哥咧?」
「他去工厂,马上就会回来了。」维轩拉著他的小手往池边走去,「阿婆煮了地瓜要给你吃。」
「哇!好棒好棒,小诚最喜欢吃了。」
摸摸他的头,将尚馀点温热的地瓜递给小诚,看著他蹲在地上开开心心地打开来吃。
「下雨天怎麽又来这里?很危险的。」
「抓蝌蚪呀!养大了就变成可以吃的青蛙。」小诚高兴地描绘蝌蚪演进史。
池岸湿漉滑腻,维轩瞥了一眼池水,彷佛就要满溢出来。
脚下有两个缺了角还带点裂痕的小碗,一看就知道是小诚用来装他的收获的,可惜今天好像没有蝌蚪让他抓,里头只有带点藻绿色的水,大概是下雨天的关系吧!池里的生物经不起水面的波动都躲起来了。
不一会儿,降在水面上的雨滴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湖面涟漪遍布,相互干扰撞击。
「好啦!雨又要变大了,我们回去吧!」
维轩帮著小诚把大伞拾起,等著他站起身来。
然後,静静看著小诚把碗里的水倒掉,弯著娇小的身躯,贴近著池缘,把水倒进漆黑的湖里。
声音响得比动作还慢,维轩半拍後才听到一声扑通。
他总觉得脚滑的是自己,可是却看到小诚滑了下去,滑进黑漫漫的池里。
这麽小的小孩子就在如此宁静的池畔被水吞蚀,维轩感到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头皮发麻,心脏的跳动特别用力。
脑袋里好像有什麽在急速地转动著,慌张、焦急、恐惧。除了空白只剩下情绪。
动弹不得,感官全部封闭,视网膜上残留的是刚才的危机,是吓懵了吗?还是双脚让惶恐给麻痹?
直到小诚浮了上来发出了声音,维轩才解除咒语般的挪动身躯。
急遽地往前一扑,胸膛贴上了泥地,手一搆,可是小诚下一瞬间又被水淹没。
与水奋力的挣扎形成了距离,小诚离岸边越来越远。
耳里只听得到自己呼唤小诚的沙哑声音。
维轩只好什麽也顾不得地往水里一纵。

他要把小诚拉回来,把小诚拉回来.........

9
池水很冰,原来下过雨後的湖水这麽冰。
真的很冷,身体在水底扑朔朔地抖著,一点也不听使唤。
水里头好像还有什麽其它的东西盘据,把手脚给缠得紧紧的,是水草吗?
这水真不乾净,睁开眼什麽也看不清,漆黑一片。
对了!这里面会有乌龟吗?阿福说以前有很多很多的乌龟住在这里。
不知道会不会让自己遇上几只。
不过水这麽脏大概也都死光了吧!
呀!这村叫什麽山来著的,应该改成有湖字的才对。
小诚,你在哪里呀?别怕,叔叔马上拉你上去。
怎麽又有东西勾著手了?

「维轩!」是阿福的叫声。
「咳,阿福,小诚、小诚呢?小诚呢?」维轩被拉出了水面,咳了几口水慌乱地问著。
「小诚在岸上,已经救起来了,没事了,不用找了。」阿福的声音传进维轩灌满水的耳朵,听起来有点朦胧,「没事了、没事了,我们上去吧!」
好像被水浸湿的海绵,维轩觉得自己的身体好沉重。
回岸的这段距离全凭著阿福的拖拉把自己弄上岸去。
对岸的池边有堆人围著,大概惊动了村民。
维轩疲累地坐在岸上,双目找寻小诚的身影。
突地,对岸几声欢呼鸣起,高叫著:「活了、活了,水吐出来了。」
「还是快送医院吧!他的身体好冰呀!」
「祖先保佑喔!这小鬼还真是命大。」
七嘴八舌地,一群人把小诚给抱上了发财车,急急地驶去。
维轩缄默地看著,终於有股放心,只是内心隐隐有著小小的自责,轻松不起来。
如果自己早一点行动,如果自己再小心点......明明小诚就在自己的眼前,可是却没有顾好他........
真的好可怕。
「小诚一定会没事的,你不要想太多。」阿福伸出手来,打算把维轩拉起,「站得起来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的脚抽筋了。」怎麽上岸才抽筋,真是不中用,「好糟糕!」
紧抿著泛白的唇,脸色苍白的厉害,刚刚在水底所遗失的体温似乎一下子还回不来。
细雨仍在下著,额上流得不知是雨水还是池水。
维轩虚脱地不知该想些什麽,思绪彷佛停止了运转,只好等著腿上的痛楚逝去,静默地感受著背後传来的和煦温暖。

阿福看著维轩尚未有站起的意思,索幸也就跟著坐下。反正两人全身都湿透又沾了一堆泥巴,也就不计较维轩是否会反抗,一把从背後抱住对方,他只想让对方不要再抖得如此厉害。
「脚很痛吗?」阿福柔声问著。
顿时体悟有人淹死在湖里的感觉相当可怕,他从小就在这池子附近玩耍,完全忘了湖边是多麽危险的地方。
要是没有发现,要是自己再晚上个一步,维轩跟小诚,这两人不就再也看不见了。
一股惊惶不安不自觉地令阿福搂紧对方,他想著最感到害怕的人应该是维轩了。
眼睁睁看著小诚落水,维轩是最接近死亡、最了解死亡会带来怎样恐惧的人。
维轩苍白的侧脸看不出一丝感情,弯长的睫毛沾黏了无数细小的水珠在漆黑的眸里落下阴影,扇贝般的眼皮轻颤著。
如碧石坚挺的轮廓覆上了层水膜,脸上满是水痕蜿蜒流下,俏立的鼻子就如同他的自尊般高挺,抿成一线的薄唇也同样细细地颤动著。
这是张令众人为之动容的脸庞,完美无瑕,有著成年男性的帅气,又有著柔和的斯文,两者揉在一起成了一种特殊别致的气质。
阿福头一次这麽近观细看,两人的呼吸彷佛交叠,他可以再次闻到维轩所散发出来的体味,只是这次是湖水里的土味。
因为比以往还贴近的距离,维轩的气质给了阿福一股惊心动迫的奇异。
倏地,一抹微妙掠过心头,阿福慌张地松了手。
瞬间离逝的温度令维轩打了一个哆嗦,他微微侧转头。
「我脚不痛了,回去吧!冷死了。」维轩独立地站了起来,缓缓往回走。
「对,快点回去洗个澡,然後找村尾的洪师公收收惊。」
「不用了,我睡个觉就好了。」
维轩的步伐有点蹒跚,有点像是拖著走,应是在水底把体力给耗尽了。
阿福追上前去,内心竟觉得有些不忍,彷佛有某种东西揪著无法舒坦。
不忍什麽呢?
阿福答不出来,他只想扶著维轩好好地走。

拨了通电话,确定小诚在医院里平安无事後,阿福洗好澡,换掉满身泥腥的衣杉,他再次回想那抹刺进心坎里的奇妙。
像是在平静的生活里滴上了一滴蜜,有点甜甜的,霎时引来了无数只觊觎的蚂蚁,弄得他心头里痒痒的。
露出浅浅的微笑,他缅忆起一份与如今相同的感觉,那是他对阿芬的感觉,儿时玩伴的阿芬,在他小三的时候转了进来。
阿芬很美,带著都市来的聪颖与高贵,她不很活泼,但,她也不文静。笑的时候可以笑得花枝乱颤,畅怀开心,生气的时候可以嘟著尖尖的翘嘴三、两天不说话,玩的时候可以跟你在太阳底下跑上一整天,晒黑的面庞却遮不去她那与生聚来的隽永高洁。
她的皮肤白惽CA她的五官精致,她的动作灵巧,她的态度大方,完完全全有别於乡村女子的纯厚羞涩。
她的一举一动总是引人注意,就连老师也夸赞不已。
她的一频一笑可以让全班的男同学目不眨、眼不闭,只因她特别、她美丽。
她对阿福来说是个新奇。
阿福喜欢和她玩在一起,他很少见她哭泣,惟有那一次瞧见了她的晶莹泪滴,他才意识到青梅竹马是个少女。
阿福在脑里勾勒出阿芬的容颜,对他来说那些仍是心中的美好回忆。
只是现在的心,所悬系的却是另一个人了。

一个比阿芬还摸不透的人。
几十天前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几十天後成了阿福生活中最亲近的人。
他是他的老板,沙发工厂里的老板。
他是他的房客,住在斜对面平房下的房客。
他是他的朋友,总是不经意勾起阿福关怀的朋友。
他也很美,但,那是跟女孩子不同的美,仍然带著都市来的优雅与高贵,有著属於男性的英挺迷魅、翩然俊雅。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路边,见到那麽大的人因为中暑而晕倒在路边。
他喜欢瞧著他的脸,尤其是他那宝贵的笑颜,只是他常常扳著脸。
没错,没有人不喜欢笑的,微笑、呵呵地笑、开怀大笑,阿福明了他也是顶喜欢的,他只是忘了怎麽笑而已。
他也跟自己一样喜欢小孩与小动物,所以,阿福知道他深藏不露的体贴及温柔。
那一幕,手里抚摸著白色小猫的那一幕,阿福记得实在清楚,深深地令人难以忘怀。
就在对方轻轻展颜一笑时,彷佛连眉梢都染上了云彩,那感觉像自己中了大奖发了大财,做了一件天大好事,他巴不得将这幅景象完完全全锁在眼瞳里,铭刻在心上。
越是回想越发清晰,那是幅宁和的美,忘了身份,忘了性别,那样的维轩竟让阿福觉得可爱异常。

阿福想到此,不由得笑了出来。
他知道自己喜欢上维轩了。
同时,好似有什麽东西悄悄地降临在阿福的贫乏生活中、在他的身上、他的四肢百骸,还有,他的灵魂深处与心里。
那是一个小小的雏型,名为幸福的小小雏型。

10
隔天,维轩搭上小货车到村外医院看小诚。
一进门就看到小诚的妈。
「伯母,小诚没事吧?」阿福先打了招呼。
顺便拉了维轩一把,他才从怔忡里反应过来。
「他在睡,有点小发烧,大概吓得不轻,等他出院再带他去收收惊。」小诚的妈和蔼地说著,不过,眼角挂了点担忧。
「伯母,我很抱歉,如果那时候我再注意点就好了。」维轩满是歉疚地说著,怎样也轻松不起来,鞠了一个重重的躬再说了句:「真的很对不起。」
「千万别这麽说,这全是小诚那小子皮太厚,我也常警告他别到那池子玩却还给我不听,我看呀!这下子他一定会学乖了。」小诚的妈经不常维轩这样的大礼,显得有点慌张应对,「快别这样,我还得跟你道谢咧!这小鬼命大,还好有你们在......」
伸手探了探小诚的额头,有点热度,维轩帮他把额上的发丝拨了拨,露出了圆嫩小巧的洁白额头。
再问了点小诚的身体状况,两人把带来的水梨交给小诚的妈离去了。

「好一点了吗?」阿福问著。
维轩坐在助手席上撑著脸颊吹著风。
「什麽?」眉间打了几个折,这是什麽没头没尾的问句呀!
「心情有没有好点?」
「还是有点不自在。」好难得,自己竟然会说得这麽直爽,来这里真的有点变了,不,应该是越变越多了。
「那不是你的错,别想太多了,我们村的哪一个不是没掉进池子、大龙沟里过的。」
「你也掉过不成?」白了阿福一眼,维轩淡淡地续道:「小诚......小诚他那时候一定很怕的吧!」
「嗯,我是掉过,不过自己又游了回来,这算吗?」阿福傻笑著,「你放心,小诚过不了几天一定又会活蹦乱跳的。」
「.........」
「真的,不是你的错,别再担心了。」与平常不大相同的语调,沈稳的语气从阿福的口中流泻出,像道洗涤伤痕的清流,直直地灌入维轩心里,浇灭了内心的自责与厌恶,阿福望著自己的笑意又更深了。
「喂,开车看前面啊!」维轩赶紧给了一个紧张的警告。
真是一个乐天派的家伙,这算哪门子的安慰呀!维轩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什麽了。
不过,心情的不自在似乎减轻了些,真的有点奇妙呢。
维轩瞥了瞥阿福的侧脸,这个一开始就异常关心自己的老好人,应是乡下人热情之故吧!维轩下了如此的注解,但,隐约还是有著微妙的感觉,这感觉彷佛从心底缠了上来,一丝一线地缓缓萦绕起。
也许,这感觉从那时就有了吧!
当自己卸下满身刺的盔甲,不再觉得身心疲惫而不如意的时候。
就在自己屈服在那只小猫的可爱,而忘记张开保护网的时候。
或是在那晚放下心防倾诉自己梦想的时候..........
嗯,那这感觉是什麽呢?怎麽命名呢?
啊!是了,这应该是友谊的温暖吧!
收回视线,停止思维,再度正视现实,维轩只希望这次的事件不会让小诚幼小的心灵蒙上阴影。
◆◇
愈加闷热的工厂,外头的夏蝉正愉悦地高唱鸣叫,可惜那天籁的歌声却赢不了工厂里头的喧嚣、帮浦运转的吵杂以及空气枪不时发出钉上木头的咚咚撞击声。
「工头,麻烦你过来一下,我有点事要跟你商量。」
维轩大声地朝最里层唤了唤,正在裁皮平台工作的工头只好歇下他的动作往二楼走去。
「张先生,有事吗?」
「其实是这样的。」先前堆成一团混乱的业务资料,已在维轩的整理下成了一番整齐有条理的面貌。
维轩作势地翻了翻,说道:「我发现这工厂的营运额以这样的规模及生产量来看其实是很不错的,可是,支出却太多,相对的整个盈利剩的就少了,我想,这就是总公司不想再投资这家工厂的最大原因吧!」
「还有,这个。」维轩从里头抽了一个小本子出来道:「这是我这个月来的观察,我把所有工人的工作状况都记在上面了,有些工人一个月只来个一星期,有的来了半天就跑了,更甚者根本就没有出现,我不很清楚你们工资是如何给的,但是,我觉得这应该是拖垮这家工厂的最大原因。」
维轩简单地说著,期望工头能明了他的话。
「如果你们还想这家工厂继续营运的话,一定要采行一些必要的手段,不知道工头有没有其它的想法呢?」
「张先生的意思是...要裁掉一些工人吗?」工头有点惶恐地反问著,要是真的这麽做,那麽对村子里的人来说势必是个大恶耗。
「也不完全啦!只是希望能把认真的工人留著,把一些失职的工人置换掉就是了。」
「这个嘛!其实我们这边的工人都很勤劳的,只是......」工头真找不出话来反驳,毕竟维轩观察得比他还仔细的多,「如果这样做可能太突然了,能不能给工人们一些时间,我会好好地跟他们说说的。」
「好,就等你,如果情况还是没有改善,我就得跟总公司说一声了。」
维轩再跟工头说了些话後,便想到楼下晃晃。
很直接地朝最靠近中间地方的楼梯下去,那里是通往阿福所在最方便的捷径。

方才那个决定,裁撤工人的决定似乎需要点勇气。
维轩知道,这个决定对在此工作的村人们很残忍,彷佛逼他们上梁山,赶走了他们等於让他们没有饭吃,可是,若这个工厂要是倒了,那麽对村民们来说才是最糟糕的後果,大家可以挣个钱糊口饭的地方才是真正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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