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江洋
江洋  发于:2008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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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电似蛟龙盘旋,久久不散,风却越发大了,几乎要把人吹跑,小山紧紧地抱住小松树,闭住了眼睛,感觉小树也在颤抖着,似乎不能承受这暴风骤雨似的。
突然,一个巨大的闪电直僻下来,击中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瞬间燃起了大火,随即一个沉沉的巨雷滚了下来,震得人浑身发麻,脚下的青山仿佛都在抖动,小山惊恐地紧紧搂住小树,怕得几乎气也透不过来。
然而雷电终于渐渐平息,小山睁开眼来,看见那棵被雷电击中的大树,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形状凄惨,大火正渐渐地漫延开来。
山下的村民纷纷赶上山来,扑救山火,小山跟着大家一起忙活,然而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那棵小松树上,几年来,他已经把这棵树当成是"自己"的了,忙着用水把树身及周围都泼得湿透,以免被火势殃及。
天快黑的时候,大家才扑灭了火,小山犹不放心,自告奋勇留下来看山,防止火势再起,老村长勉励了他几句,留下传警用的铜锣,大家都下山去了。
明晃晃的月亮升起来,山间飘荡着一片薄薄的雾霭,空气死气沉沉的,山林间异常肃穆,好象一切生灵都被白天那场劫难给吓坏了,连小鸟小虫子都不见了声息。
"小木,你没事吧?你到哪儿去了呢?希望着火的时候你不在山上。"小山倚在松树上,喃喃地念叨着,心里着实挂念小木,那么小的孩子,如果着火的时候在林中,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忧心如焚,想到可能的惨况,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难过地抱住了小松树,把额头抵在粗糙的树皮上,虔诚地祈求山神,小木一定没事,一定没事......
风缓缓地吹过来,头顶的松针沙沙做响,小松树仿佛明白小山的心事似的,轻轻摇晃着树枝,像是在安慰他......
此后又过了半年多,小木毫无消息,小山就以为他已经在山火中被烧死了,每次来到山中,总要在小松树旁边凭吊一会儿,说说自己的事,就像当初跟小木在一起似的。
他也不死心,跑到小木曾经指过的山的那一边去寻找,然而山那边的村子里并没有这么一个小孩,大家都没有听说过谁家有这样的孩子,小山奇怪极了,难道他是山中猎户的孩子?群山连绵,猎户们住得极分散,也不知他究竟是谁家的孩子,却无从找寻。
第二年夏天的时候,小山又一次来到山间林地,坐在泉边,把自己新学的古文背诵一遍,又自言自语地叙述自己这些日子的生活与感想,末了,像往常似的,抚着小松树道:"小木,一年了,今天是你的周年忌呢,我带了师母做的素包子,你吃一点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放在松树下,叹息了一声。
阳光温和地洒下来,照得人暖洋洋的,小山放松身体靠在小松树上,朦胧欲睡,忽然觉得身后似有声响,他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抓住了正伸向放在地上的包子的一只小手,心跳得便欲从腔子里蹦出来一般,颤声道:"小木?!"
一个小小的身体被他从松树后面拉了出来,仍然是破旧的衣裳,眉目如画,乌溜溜的两只大眼睛,含着笑,却不是小木是谁?
"啊--"小山大叫起来,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刹那间快活得便欲飞上天去,满胸膛的喜悦,犹如要炸了开来一般,又笑又叫:"小木!小木!真的是你!你没死!啊--啊--啊--"
小木被他搂得气也透不过来,又被高高地抛了起来,再接住,又抛起,他张手张脚,慌乱地笑着,终于等到小山发泄够了,这才把他牢牢搂在怀里,坚定地道:"小木,不管你是谁家的孩子,从今往后,你是我的弟弟,跟我回去,再也不许离开!"
小木乖巧地依在他怀里,仍旧一声不出。
天热得很了,两个人脱了衣服,快活地在泉水中戏耍,小山不时将小木光滑细白的身子搂在怀里,狠狠地亲热,舍不得再放开一点点,有时又恶狠狠地威胁他,如果再敢不告而别,这么久没有消息,一定把他好好揍一顿,打得他屁股开花!
小木还是用那样崇拜的眼光来看小山,言听计从,没有半点违逆,让小山心情大好,高兴地抱住了他亲吻,心想:"小木才像我弟弟呢,多么听话,哪像那个福满,总是找我的别扭,哼,今后我只要小木做弟弟,不要福满了!"
不管小木的家人会不会同意,小山将他强行带下了山,一起回到徐先生家里,恭恭敬敬地禀告了自己和小木相识的事,却只说小木孤苦无依,自己将他捡了回来,希望先生能够答应他住在这里,自己一定会好好学习、努力做工,以报答先生的恩德。
小木乖巧地垂着头,短短的黑头发乱七八糟的,瘦瘦小小的身子,衣着破旧,赤着两只小脚。徐先生还没发话,徐师母先忍不住了,一把将他抱在怀里,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疼爱着,连她那个十二岁大的女儿也抹着眼泪,徐先生心里也好生不忍,立即答应小木住了下来,又知道他是天生的哑巴,不免更加怜惜,一家人叹息了一回,待他越加慈爱。
小木不会说话,却也懂得用感激的眼光去谢人家,那双大眼睛如同会说话一般,让人好生怜爱,徐师母对他疼爱有加,做了新衣服新鞋子给他。小木本是顶怕人的,除了小山,不肯与任何人亲近,在徐家住得久了,慢慢地才习惯了别人的关怀,渐渐地又会笑脸迎人了。
学堂里的学生,除了福满,都非常喜欢小木,他脾气极好,乖巧地帮大家做事,是个人见人爱的乖宝宝。

时光荏冉,转眼三年过去了,小木却长得极慢,差不多十岁的年纪了,看起来还跟七八岁大小似的,小山有些着急,虽然他以前觉得小木如果总是这样小巧,抱起来很称手,可是如果他总不长大,那可不是变成了侏儒么?
"小木,咱们吃一样的饭,你看我都长这么高了,你怎么还这么小呀!"小山把小木抱在膝头,捏着他的脸道,他最爱这样揉搓小木,他细嫩柔软的脸颊,光滑如玉,手感好极了。
小木眨着大眼睛,无话可说,又被小山一顿揉搓,脸皮红了起来,象个红苹果,惹得小山又亲了他好几口,叹了口气,道:"你快点长大哦,不然我越长越高,以后你跟我说话,总得仰起头,仰到后来,就变成这样了--"他用手掰过小木的头,用力后仰,变成仰面朝天的姿势,笑逐颜开地道:"如果下雨,你的鼻子可就变成漏斗了哦!"说罢哈哈大笑,揉了揉小木的头发。
小木懊恼地收回脖子,从他膝头跳下来,默不作声地出去了,从此以后,却拼命地吃饭,努力煅练身体,他请徐师母在后门柱子上画了条线,每天都跑去比一比,看看有没有长高,小山和徐先生一家人都笑嘻嘻地瞧他,觉得非常有趣。
日复一日,半年以后,他才终于渐渐长高了一点,比那条线高出约摸一寸,而此时小山已经又长高了三寸,连徐先生的女儿润晴,也变得婷婷玉立了。

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有点春心萌动,小山住在徐先生家,与徐家的润晴小姐日日相对,看着她从一个小小的女孩长到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心中的爱慕,也一点一点地增加。
然而这朦胧的爱慕,怎样才能表达?虽然润晴待他跟徐师母一样亲切,可是......
于是小山的心事,渐渐重了起来,对润晴的态度,也就不像从前那么自然,每当念到诗经里面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心里的感慨,越发深了。
小山是跟小木同住一屋的,每当他跟小木单独相处的时候,像往常一样,他会抱着小木,把自己的心事讲给小木听,因为小木不会说话,所以对他倾吐心事,最是保险。
"如果润晴肯对我笑一笑,我会多么快乐啊!"小山不只一次这样感慨,又想如果自己能够出人头地,金榜题名,然后回来娶润晴这样又美貌又温柔贤惠的妻子,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小木人虽小,却极聪敏的,见他这样,常抿了嘴笑,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呀眨的,闪着狡黠的光芒。


*3*
这一日清晨,润晴打开窗子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窗前挂了一个小小的花环,用盛开的山花细细编成,色彩烂漫,芬芳扑鼻,她吃惊地四下里瞧瞧,不见有人,然而那花环在初升的阳光下朝她灿烂招展着,仿佛在笑着,那么让人心动......
见左右无人,她悄悄地伸出了手去,将花环拿了进来,放在鼻下嗅了嗅,又轻轻地放在桌上,脸微微地红了起来。
从此天天都有惊喜在等着她,有时是花环,有时是鲜果,有时是装在小笼子里的蝈蝈,还有刚出生的小鸟、熏衣服的香草,真是花样百出,扰得少女的心里,又惊又喜,又羞又盼,润晴的眼睛里开始带着笑,嫣红的脸颊,好像含苞待放的花朵。
这天小山壮起胆子,将自己做的一首诗连同一小束野花,悄悄地放在润晴的窗外,刚要转身溜走,窗子忽然开了,润晴红着脸,站在窗内望他,他也红了脸,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怕她生气,期期艾艾地,平日的爽朗和伶俐,竟都飞去了九霄云外。
润晴却并未生气,垂着眼睛,脸儿红红的,半晌,伸手拿过了花和那张写着诗的纸,轻轻地关上了窗子。
小山顿时心花怒放,飞也似地跑回屋,抱住小木,用力亲了他几口,快活地把他在自己身上揉搓,笑道:"她收下了!她收下了!她收了我的花和诗,她喜欢我!"
小木笑眯眯地,任他发泄着自己的快乐,两个人高兴了好一会儿。
从此小山越加奋发读书,每天坚持送一小束花给润晴,有时还附上自己写的诗文,她也不声张,自默默地收了,待小山也与旁人不同,两个人虽未明说,但心里面,都经常甜甜地想着对方,徐先生和徐师母从侧面看着,也对这两个少年男女寄予期望,徐先生知道小山这孩子决非池中之物,教导便更加用心,把自己的所学倾囊相授。
又过了一年,小山快满十八岁了,顺利通过了乡试,中了秀才。胡家的锦山,继徐先生之后,成为这凤凰村里第二个秀才,全家人自是高兴非凡,小山自己,更是对将来充满了信心,踌蹰满志。
为了他的将来着想,徐先生提出送他去京城的学堂继续深造,以便明年参加大比,他在京城的书院中颇有几个故旧,如今荐了人去,他们必会尽力相助的。徐师母一力赞成,胡家父母也无二话,只是这盘缠却成了个大问题。
到京城去求学,势必花钱如流水,胡家仍然清贫,徐先生一家也仅只小康,在山村里算是衣食无忧,但是要一下子拿出一大笔钱来做盘费,却也捉襟见肘。于是小山的行程,便暂时耽搁了下来。
眼看着鸿鹄之志有望,却因为这小小的阿堵物而不得起行,小山又急又气,恨不得天上掉下几百两银子来,好遂了自己的愿。
小木默默地看着,也替他着急,一连数日,早起晚归,小山急着自己的事,也没太注意这孩子跑到了那里去。
这天小木跑来拉着小山到后面仓房去,进门一看,吓了一跳,只见半屋子的山货干果,想是小木从山上搜罗来的,他从小在山上长大,对这些东西生长在什么地方非常熟悉,平时也经常采些回来,给大家调剂口味,只不过像这样大张旗鼓地弄了这么多回来,还是第一次。
"你......"小山有点想笑,拍了拍小木的头,心想你拿这些来逗我开心么?忽然想到这些东西可以拿去卖钱,顿时又心花怒放起来,抱起小木用力亲了一口,笑道:"好小木,真聪明,不过这么多东西,难为你怎么搬回来的!"拉起他的小手来看,粗糙了很多,还有几处伤口,好生怜惜,又把他搂在怀里,心中满满的,都是对他的爱怜。
于是两人禀明了徐先生,小山挑了一副担子,装两筐山产到县城去卖,小木也挽了自己编的两只小篮,装满了新鲜的松子,跟着他去。
到县城有近三十里路,小山身体强壮,虽然挑着担子,也不觉得很累,只是小木年幼腿短,走得极吃力,又不肯叫苦,一味咬了牙坚持,累得小脸蛋红扑扑的,额上挂满了晶莹的汗珠。
小山便十分可怜他,时不时停下来歇歇,后来干脆把他的小篮放在自己担子上,一手牵了他的手走路,一路提偕,终于到了县城。
城里与山村相比,自然热闹非凡,小山心思机敏,不忙于出售,先叫小木守着担子,他找到几家收购山货的店铺,问清了这些山货的价格,心里算计着自己这担山货可值不少钱呢,心里乐开了花,可是当他把自己带来的山货担过来出售时,人家出的价却都极低,生意人就是这样,低进高出,方有利润,再说他一个山村少年,衣着敝旧,土里土气的,这些生意人都是极势利的,便有些瞧不起他,小山却颇有些傲气,绝不肯低头求人,挑了担子便又出来了,小木最怕生人的,自从进了城便一直低头紧跟着小山,走路时一只手牵住小山的衣裳后襟,一步也不敢拉下。
两人走得累了,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买主,最后在城西一处庙外停了下来,小山累得坐在地上喘气,小木乖乖地坐在他旁边。小山歇过一口气,见小木也累得惨了,便把他抱过来亲了一口,道:"小木乖,你在这儿守着担子,我去买烧饼给你吃。"
等他买饼回来,却发现一群人正围着自己的担子和小木,他吃了一惊,忙挤进去一看,原来一个老夫人去庙里上香出来,正看到小木可怜兮兮地抱着小篮子坐在地上,老太太心软,就让人问他是做什么的,他也不会说话,只乖乖地垂了头,老太太怜惜他,命人赏了他两个小钱,小木得了钱,却很不好意思,便把自己手里的两小篮松子送给老太太,老太太头一回见小叫花子受了施舍还回礼的,不由得笑了起来,再一看那松子,却是粒粒饱满新鲜,比市上卖的强得多,而且装松子的小篮子也编得极是精巧,心下喜欢,又夸奖他几句,不肯沾这小孩的便宜,命人按市价的两倍给他钱,附近不少闲人见他们来往得有趣,都围了过来,小木最怕生人的,也不肯拿钱,又守着担子不敢逃走,急得便欲哭了起来。
小山忙出来解围,他年纪虽不大,但知书识礼,应对得体,三言两语便说明了情况,老太太见他年纪轻轻,懂得上进,心下也颇赞赏,命下人验看了他的山货,确实都是上品,便命他送去了自己家,都买下了。
旁观的闲人就告诉小山,这是城里有名的富户谢家的老太太,她家一年里要买的东西数不胜数,做上了她家的生意,保管你吃穿不愁!小山这才知道遇上贵人了,喜出望外,忙答应了,带同小木,把东西送了过去,结了帐出来,笑得嘴都合不拢,将小木背在身上,兴高采烈地回山里去了。
此后他往来数次,把小木收集回来的山货都送到了谢家,最后一算,竟得了二百多两银子,足够去京城的盘费和一年的生活费,这便可以起程了。
小山固然兴高采烈,徐先生一家也都替他开心,徐夫人和润晴忙着替他收拾准备,徐先生亲笔写了推荐信,指点他到京城找自己早年的同窗,如今瀚海书院的主事林休先生,继续学业,并为明年参加会试做准备。
临行前,润晴和小山依依不舍,背了人偷偷幽会,小山轻轻抱住她,山盟海誓,相约等自己金榜题名,就一定回来娶她,润晴哭得梨花带雨,将自己从小带在身上的一小块玉送了他做定情信物,小山却身无长物,竟拿不出回礼的东西,好不尴尬,润晴却道:"大丈夫光明磊落,你的诺言就是信物了,我等着你回来。"
小山好生感激,如此通情达理的女子,叫人如何不又敬又爱?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于是一个炙热的、颤抖的、深情的、纯洁的吻,轻轻地印在了润晴的唇上,也烙在了她的心上,再也磨灭不去......
终于到了要上路的时候,小山把小木托付给徐先生一家照顾。多年来两人相依为命,他对小木的感情远远超过对自己的父母和亲弟弟,如今一旦远离,自是万般的不舍,抱住他亲了又亲,落下泪来,几乎恨不得把他装在口袋里带走,却又想到自己远去求学,人地两生,一切都是未定之数,实在无法照顾他,只得狠心暂时将他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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