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凡朝后看了一眼,看见单人间病房的门虚掩,她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还是调侃一句:“主任打哪儿来啊?”
唐林深笑着说:“我朋友那儿。”
“您对您朋友真上心,”童凡不调侃了,又一本正经地问:“他情况怎么样?还好吗?”
唐林深说还好。
“行,”童凡十分热情,“主任,你等会儿就下班了吧?我锅里还温了俩包子,饿了就去拿。”
唐林深想了想,说:“要下班了,我不走,我最近都住医院了。”
童凡没反应过来,“啊?”
唐林深还是笑着,笑得很有诚意,他说:“单人病房,就是6床,他的情况我刚刚已经看过了,查房记录我会亲自写。今早的查房就给他免了吧,刚睡下呢,别吵醒他了。”
童凡:“……”
那查房我也不能做主啊。
“我等会儿跟老主任也说一声。”唐林深唇角微微向上,继续说:“童老师,十点的葡萄糖准时给他挂上,还有药,到点就送。他情况比较特殊,不太习惯跟陌生人接触,我之后如果不在,他有什么事儿,你给我打电话,我会尽快过来的。童老师,麻烦你多担待了。”
单人病房的护理原本不属于童凡,是另一个小护士,刚来,经验不足。唐林深一口一句童老师,一番恭维下来,顺利让护士长接手了。
欠的都是人情。
童凡跟唐林深关系不错,两个人态度都挺好的,反正都是工作,童凡觉得多一个和少一个的区别不大。
“唐主任,他是哪方面的情况比较特殊?”
唐林深思付片刻,没说话。
童凡讪笑:“唐主任,你别误会,我也不是想打听患者隐私。你说他情况特殊,我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应该了解清楚地,护理也需要对症下药嘛,免得给你添麻烦了。”
“我没误会,理解的,”唐林深顿了顿,表情挺坦然的,“他是自闭症患者。没什么太大的特殊情况,主要在情绪上可能需要特殊关注。至于沟通,有什么事儿你可以跟我说的。”
童凡恍然大悟,“好,我明白了。”
“谢谢,麻烦你了童老师,”唐林深越身一步往外走,想起什么,又回头说:“对了,你锅里的包子给我留着。”
“你吃啊?”
唐林深摇头,说不吃,“等他醒了我喂他吃。”
童凡:“……”
喂?
唐林深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一句:“他手不方便。”
童凡眼角抽了抽,颤颤巍巍地哈哈一笑:“主任,你们关系挺好啊,好朋友啊!”
“不是朋友,”唐林深相当从容,“他是我家里人。”
童凡知道人情世故,十分不敢怠慢。
“哦。”童凡往病房看了一眼,又看唐林深,抬着手往那儿指,十分不见外地问:“那你现在去哪儿?需要我帮你看一会儿吗?”
“不用,我回办公室搬张床,”唐林深说:“马上就来了。我也睡一会儿,昨晚没睡。”
唐林深有张折叠的钢丝床,四件套齐全,值夜班时累了躺一会儿,很舒服。这会儿直接扛到路汀的床边了,说是方便照顾,也有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意思。
路汀没醒,睡得很熟,唐林深脱了外套躺下,他定了十点的闹钟,精神一松懈下来,人也困,看着路汀的侧脸睡着了。
能做美梦。
唐林深的觉不长,他有失眠的毛病,不吃安眠药睡不安稳,但药吃多了伤身,他偶尔小酌一杯也能睡着。如今待在医院了,得克制,唐林深盘算着想把酒戒了。
路汀也醒了,手术的伤口还是有些疼的,但能忍,腰背受不了,躺了一天一夜,又酸又麻,他不能动,这种难受的劲儿缓不了。
路汀叫唐医生,声儿不大,窗外的麻雀比他叫得欢。唐林深故意装作没听见,路汀耷拉着脸,可怜兮兮地提了些音量,“唐医生。”
唐林深正在倒水,他回头,手里有两粒药片。
“怎么了?”唐林深问。
“有、有点难受。”
唐林深端着水杯走过去,又问:“哪儿难受?”
路汀的脸红到了脖颈,又红又烫,“屁、屁股疼。”
唐林深语塞,这怎么弄?腰背能适当按摩着把血脉和肌肉推开了,这屁股——不好下手啊。
路汀的精神气不足,说话软绵绵:“唐医生,我、我什么时候能下床走走了。”
“汀汀,你最近走不了路的,”唐林深轻声细语地哄他,“再等三天好不好,我找辆轮椅,带你出去兜风。”
路汀眨眨眼:“去哪儿?”
唐林深微微一笑:“住院部的后花园。”
路汀又歪了歪脑袋,问:“后花园有花吗?”
“冬天呢,没有了。”
唐林深不上班,换了自己的衣服,灰色高领毛衣,路汀送的干花胸针就扣在毛衣上。
路汀盯着胸针瞧,目光有些失落,“我、我还没有给你做第二个呢。”
唐林深愣了愣,问什么?
“那个……”路汀抬指点了点,“胸针。”
“没事,等你好了以后,有机会的。”
路汀低头,声音又小了,“花店被车撞坏了。”
对了,花店后续的维修和赔偿事宜不知道进行的怎么样了,路雅芬后来一直没有联系。这事儿悬而未决,又不能问路汀,容易引起他的焦虑。
唐林深没打算问,路汀自己提起来了,“妈妈没给我打电话。”
“妈妈忙吧,”唐林深顺着路汀的毛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路汀点头。
唐林深放下水杯,偏头对路汀说:“汀汀,张嘴。”
路汀:“?”
唐林深把掌心递过去,说:“吃药了。”
路汀很听话,说好。他抬右手,试着自己拿药片,可是对手指动作的要求太精细了,他扣不起来。
路汀急了,很沮丧,“唐医生,我不行。”
唐林深眼里有笑意,故意的,说:“你可以找我。”
路汀反应慢,问:“干、干什么?”
“喂你吃药呢。”
路汀想那场面,局促又窘迫,“啊?”
“两颗药片,我放你嘴巴里,你自己咽下去,”唐林深相当亲和地问:“汀汀,会吗?”
会什么?咽下去吗?
路汀脱口而出,“会啊!”
“嗯,真棒,”唐林深十分走心地夸人,“张嘴。”
路汀目光往上飘,不看人,但周身感官能知道唐林深越靠越近了,他很紧张,这种紧张跟以往的感觉不一样。路汀心跳得很快,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人告诉他。
唐林深把药片往路汀的口里送,指尖有意无意地碰到了路汀的舌。
温软的。
唐林深当无事发生,其实心绪也很躁动,又怕这举动把路汀吓坏了。
药片有点大,路汀含在嘴里,咽不下去,眼睛水润润的,对上唐林深的目光,又收了回来。
“怎么了?”唐林深说:“这药化开了苦,咽下去。”
路汀舌头卷着药片,说话含糊不清,“咽不下,太大了。”
唐林深又故意使坏逗他,“嗯?”
“唐、唐医生,”路汀尾音拖着长调,很软,“水,喝水。”
唐林深很贴心,在水杯里放了跟吸管,路汀喝水不费力。
两颗药喂得跟玩儿似的,逗得路汀满脑门汗,没功夫继续紧张和局促了。唐林深长得正经,平时的言行举止也正经,不管干点什么,没人会把他往不正经的方面联想。
反正气氛挺好,唐林深浑水摸鱼得也好。
唐林深抽出一张纸巾,给路汀擦干净汗,手还端着水杯,安安静静瞧着路汀把水喝完了。
路汀身上还插着管子,他稍微一动,存在感相当强烈。
“唐医生。”路汀喝完水,声音清亮了,他说话还是慢,支支吾吾地羞涩。
“什么?”唐林深顺势坐在床边。
“我、我身上的这、这根管子,什么时候能拔了?”路汀说:“不太舒服。”
唐林深心知肚明,目光顺着往下看,停在路汀身体不上不下的位置,严肃且正经回答:“明天早上查完房就能拔了。”
路汀还想问谁来弄?
唐林深自顾自往下补充,“汀汀,明早我查房。”
那就是唐林深亲自来弄了。
隐私部位,路汀一想,脸彻底红透了,像一只随时都能采摘的熟苹果。
唐林深不逗他了,“汀汀,我是医生,很专业的。”
路汀又往被子里钻,成了鸵鸟,嘴里说哦,就是不肯出来。
童护士长推门而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她目不斜视,业务能力一骑绝尘。
童凡谨记唐林深谆谆教诲,她不跟路汀沟通,有事儿跟唐林深说。
“唐主任,挂水了。”
唐林深侧开身体,伸手掀开路汀被子的一个角,温温柔柔地说:“汀汀,挂盐水了。”
路汀的右掌还拧着,不停在床单上画圈。
“嗯。”
他回应的很小声,唐林深听见了。
唐林深示意童凡过来,自己让开了一点儿路,不能碍事,又得让路汀知道自己没离开。留置针的位置在路汀右手的前臂,唐林深捏着被角没有松手。
路汀感觉有陌生人接近,手臂挣了挣,唐林深指尖一点,轻轻安抚。
“乖。”
路汀听唐林深的话,不动了。
童凡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心想唐主任牛逼啊,这属于骨科和心理科联动,跨专业治疗啊。
等药水挂上了,唐林深跟童凡道了声谢。
童凡说不客气,出去后贴心地给屋里二位锁了门。
路汀钻在被子里还是没有出来,如果不是食指还在画圈,唐林深以为他又睡着了。可是路汀右手的姿态依旧不在然,拧得时间久了,骨头容易畸形。
唐林深想让他放松。
“汀汀,”唐林深问:“右掌还疼吗?”
路汀没有回答,房间里很安静。
唐林深耐心地等着,他看着路汀的手指画圈,记着数,数到一百,路汀的手停了,他有动静了,开口说:“疼,老抽。”
刻板行为、强迫症和秩序感。
唐林深暗自轻叹,“我给你揉揉吗?”
路汀这回没画圈了,还是等,等什么唐林深不知道,需要继续摸索。大概三分钟以后,埋在被子里的脑袋轻轻点了点,头发也跟着飘。
“好。”路汀说。
第15章 小太阳
唐林深按摩的手法并不娴熟,这是他第二次操作,摁得轻了没效果,摁得重了路汀觉得疼,哼唧一声,跟猫叫似的。
路汀的手指凉得像冰,唐林深不敢太使劲儿了。
“汀汀,等我一下。”
路汀正在发呆,听唐林深的话,乖乖点头,说好。
等唐林深起身走了,路汀这才敢抬头看他,看背影,偷偷的看。
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路汀偶尔也会困惑,他对所有人都很好吗?
这种想法刚开了一个头,路汀来不及细想,唐林深就回来了。他手里端着一盆热水,还在冒烟,飘了一路氤氲。
唐林深把水盆摆在床边,仔细着没让水撒出来。他掌心盖住路汀右手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几下,牵着他的手腕,小心翼翼往水盆里放。
唐林深害怕路汀觉得烫,先让他的指尖在水面上轻荡。
“汀汀,”唐林深问:“烫吗?”
路汀的脸一直红着,大概比水温高,“不、不烫,温的。”
“温水容易凉。”
唐林深把路汀的手浸到温水里了,他自己的手没松开,也一起泡在水里。手指缠着,从路汀掌骨的关节开始,轻轻地按。在温水辅助下,僵硬的右手很快松弛,软了,手指能动了。
路汀觉得舒服,小指下意识在水里一勾,勾到了唐林深拇指。双指交缠,涟漪翻成了波浪。
路汀怔怔地看着水,等他回了神,慌乱无章,要把手收回来,却动不了了。唐林深全当浑然不觉,他在路汀掌心画了一个圈,抬起眼,显得无辜,“怎么了,不舒服?”
路汀摇头,说没有。他不会说谎,掩盖不了情绪,所有心思都在眼睛里,真诚又坦率,唐林深看得见。
“唐医生,我心跳的有点快。”路汀迟疑不决,他不太懂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唐林深笑了笑,手指继续缠着,从路汀的小指缠到了无名指,轻飘飘的,藏着无限温柔。
“不碍事,”唐林深说:“我的心跳也快,都是正常现象。”
路汀还是不懂,他问为什么?
“心情愉快会让你觉得放松,多巴胺分泌快乐的情绪,它们让细胞活跃,血液翩翩起舞,心跳就快了。”
唐林深张口就来、胡说八道,倒是没把路汀绕进去,他依旧没明白什么意思。
“快乐?”
唐林深点头,说是。
“唐医生,”路汀似懂非懂地眨眼,与唐林深的目光碰了碰,“你也觉得……很快乐吗?”
唐林深短促一笑,“嗯。”
路汀也笑了,绽放出一个很腼腆笑容,他眉目突然缓和,好像如释重负了。
“是吗,”路汀说:“那真好。”
唐林深松开路汀的手指,正正经经地给他放松肌肉——引导或者试探到此为止了,再进一步,他怕路汀受不了,自己也受不住。
太要人命了。
“唐医生,”路汀见唐林深不说话了,有些为难,纠结许久后开口,说道:“水凉了。”
“好。”唐林深把路汀的手从水里拿出来,晃了晃水滴,擦干了,又问:“还想泡吗?我再去打一盆温水。”
“不泡了,”路汀收回手,动动手指,灵活许多,“好了。”
“嗯,那明天再弄。”
路汀心情很好,眉开眼笑。
药水挂完了,唐林深拔的针,这个不用麻烦护士长。路汀有午睡的习惯,到点就困,十二点刚过,他感觉就来了,又困又饿。
唐林深坐在窗边看书,今天阳光不错,晒得精神有些懒。他听见床上有动静,回头看,看见路汀歪着脑袋,垂眸低笑,笑完了又抿唇,自己跟自己玩儿的开心呢。
唐林深合上书,看了眼时间,问:“汀汀,饿吗?”
“饿,”路汀回答,眉间一拧,又说:“困了。”
唐林深失笑:“先吃还是先睡呢?”
路汀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先、先吃饭!”
唐林深逗他,“不吃睡不着?”
路汀说嗯,睡不着,会饿醒。
唐林深觉得他可爱,看入眼了又舍不得挪开目光。
“想吃什么?”唐林深问:“我去外面买一些。”
“蛋糕,甜的。”路汀说:“我嘴巴好苦啊。”
其实路汀这会儿最适合喝粥,大鱼大肉得循序渐进地添加,甜食也能让人心情愉悦嘛。唐林深没有拒绝路汀,说好,这个季节的甜品店全是草莓蛋糕。
唐林深要出去一趟,医院大,来回一趟要二十来分钟。路汀没人陪了,他不太放心,找到遥控机给他看电视,一打开,少儿频道正在播放的海绵宝宝。
唐林深见路汀神采奕奕。
“爱看这个?”唐林深问。
“嗯!”
唐林深一笑,“那好好看,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好!”路汀相当有礼貌,不看海绵宝宝了,看了看唐林深,说:“唐医生再见。”
唐林深欲言又止——什么时候能再叫声哥呢?
万物与我都是荒诞的禁忌,小羊羔啊,可真是让人焦心。
唐林深没有让自己的千头万绪透露分毫,压力不能自爱意产生,他明白这个道理,情绪和状态相当稳定。
唐林深出去了,关上病房的门,他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去护士台找护士长,想稍微嘱托几句,刚到呢,听见有人在聊天。
“6床的病人二十二岁了呀,我以为才十八呢,看着显小,嫩得出水!”
“二十二岁水也嫩啊,照样出水。”
“说得也是。”小护士乐了,“他一直住单人间了吗?”
“是呢吧,唐主任的病人,他管着呢,没这么快出院。”
“对了,不是前几天院里领导给我们这儿打电话嘛,说他们家亲戚要从别的医院转过来,专门定了那间病房。之前有病人想住都没让,这回6床住进去了,那领导家属还住的进来吗?欸唐主任知道这事儿吗?”
唐林深就在身后呢,他怕吓着两位姑娘,说话声音不大,“知道。”
两个小姑娘还是被吓了一跳,讪笑着打招呼:“唐主任好。”
“你们好。”唐林深左右看了看,没找到童凡,问:“童老师呢?”
“有病人今天出院,她找人做问卷调查去啦。”
“好,我等等她。”唐林深平常没什么架子,但不笑的时候显得高冷,他想着事儿,眉眼微蹙,“对了,我这段时间忙,没有跟进这事儿——领导的亲戚转过来了吗?”
小护士回道:“没呢,说是还要两天。”
“那缴费了吗?”
“也没。”
“嗯,”唐林深说:“病房情况如实写,单人间没有了,一时半会儿空不出来了。”
小护士挺为难的,“那领导一定要住进来呢?”
“我们医院这么大,非盯着我这间屋子吗?”唐林深哭笑不得,“都是开后门走关系的,我那儿住的也是亲属,先来先得,我可是缴了费的,有凭证。”
小护士:“……”
唐主任好像也没有那么高冷。
唐林深挺赶时间的,没等护士长来,要走了,“这事儿我打报告跟领导说。”
小护士说好,然后十分热情的给唐林深塞小零食,唐林深收了。小零食很精致,他想着给路汀吃。
医院附近大多都是苍蝇馆子,卫生情况一言难尽,很多人对付着吃一口不会在意,可唐林深给路汀买吃的东西,还是很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