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用一种亲密无间的姿势呼吸。
“什么？”唐林深问。
“我们回、回去吧。”
路汀太紧张了，他脖子往后一缩，成了一只龟。
唐林深想等路汀自然开窍，任重而道远。
下山路陡，唐林深把车开得慢，摇摇晃晃地，倒是把路汀摇睡着了，一觉睡到医院门口，又堵车了。
唐林深不着急，也没打算叫醒路汀，让他再睡会儿，但实在架不住满街水泄不通恨不得插翅升天的司机。
华朝医院南门的车喇叭声永远此起彼伏。
路汀惊醒了，他无法快速识别当下环境里的不安因素，茫然的眼神中带着一点恐慌，这是他本能的反应，在应激边缘了。
“汀汀，”唐林深温和地说：“我们快到了。”
路汀听见熟悉的声音，紧绷的神经才缓缓放松，他偏头，看见唐林深，显得不知所措。
“哥？怎、怎么了？”
“堵车了。”
路汀说哦，他这会儿反应过来了，下意识往窗外看。唐林深抬手一揽，把路汀往自己身上拨。
“别看了，”唐林深说：“太吵。”
路汀还想往外扒拉，“什么时候能走啦？”
唐林深摇头，说不清楚。
他刚看见有交警过去了，前面恐怕有事故，程度不得而知，但唐林深不想让路汀看见，担心他的阴影面积容易扩大。
“听歌吗？”唐林深问。
路汀笑着点头，说好呀。
唐林深生活情趣不高，没有任何车载音乐，他打开播放器，只有调频广播。广播主持人似乎过了晚高峰时期的紧蹙感，这会儿口播放松了不少，当起了许愿池里的王八，挨个给观众点歌。
歌曲类型十分五花八门，车内音响轰鸣一震，摇滚情歌不算含蓄。
唐林深眉眼一挑，他怕吵着路汀的耳朵，伸手要关，抬眼却看见路汀望着车窗外出了神。
注意力很集中。
唐林深没打扰他，也顺着路汀的目光往外瞧，正好看见一家礼品店。
路边的店门面挂着小闪灯，摆台上独特的小手工琳琅满目，处处透露着精致的浪漫。
唐林深吃不准路汀的喜好是被哪件小玩意儿吸引走的。
“哥，”路汀先开口问了：“这家店什么时候开起来的？”
唐林深不太清楚，他最近的注意力全在路汀身上，盘算着花店的维修，南街最近多了什么新的生意，唐林深确实没在意过了。
“应该是这两天刚开业的，”唐林深指了指店口门的立牌，“新店开业全场八折呢。”
路汀有些雀跃，“哥，能、能过去看看吗？”
唐林深又朝外看一眼，他想了想，问：“汀汀，喜欢上什么了？”
路汀的呼吸撒在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层水雾，他伸出食指，打着圈抹出一块清晰的痕迹。
路汀眉开眼笑，他指着商品展示台最上层的八音盒，偏头对唐林深说：“那个！”
纵使隔着千山万水，唐林深被路汀的情绪所染，他仿佛也可以听见万般悠扬的曲乐。
唐林深在八音盒上面看见了一只小鹿。
第24章 八音盒
路汀上下车不是很方便，尤其在这种前拥后堵的情况下，车门都不一定能打开。
唐林深没同意，但也不拒绝，讲的很婉转，说等一会儿。
路汀眨眨眼，他说好，就耐心地等着了。可是眼见车流动了，唐林深也挂了档，他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路汀不懂了，他伸手戳了戳唐林深的胳膊，轻声叫唤：“哥。”
唐林深目视前方，岿然不动：“嗯？”
路汀有些急了，话说不利索，又怕给唐林深添麻烦，“那、那个……”
唐林深拼了命压制自己嘴角，他不苟言笑的模样，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对窗外的交警点头，“汀汀，你看，交警站着呢，在这儿停车要扣钱。”
小财迷的钱比命重要，什么爱不释手的东西都能被暂时抛出脑后了。
路汀说：“快跑！”
唐林深没憋住，笑得相当开怀。
但闹归闹，唐林深也担心路汀惦记的东西被人捷足先登了，他往后视镜看，有个妈妈带着小孩儿进去了，那小孩儿五六岁，围着展示台手舞足蹈，喜不自胜的神态倒是跟路汀一模一样。
非工作时间的医院停车场很空旷，唐林深随便找了个车位，他抱路汀下车，彼此的手法和配合度已经非常娴熟了。但唐林深还是小心，他屈腰看路汀的伤口，问疼吗？
路汀摇头，说不疼，又问要回病房吗？
唐林深反问：“你想回去吗？”
路汀低头，眼神左右躲闪，“挺、挺晚了吧？”
唐林深笑了笑，说还好。
路汀好像听出了一点儿言外之意，“那……那再等会儿？”
唐林深让路汀坐好了，推着轮椅往医院的南门走，“汀汀，不要害羞了，喜欢就跟我说，天上的星星我也摘了送给你。”
他这话说的真诚，也给了路汀启发，今晚天气不错，虽然已经下了山，但抬起头依旧能看见星光。
“我不要星星，”路汀眯着眼睛笑，“挂在天上的东西不属于我。”
唐林深心尖倏地疼了疼。
“谁说的。”
“我、我自己想的，”路汀没往心里去，“还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实在。”
他们边走边聊，语速都慢。唐林深好奇，他问：“脚踏实地啊，说的也没错。汀汀，这些都是谁教你的？妈妈吗？”
“不是，”路汀摇头，“是我的老师。我、我在特殊学校上课的老师。”
唐林深又说：“你的老师很深刻啊，他是教哲学的吗？”
路汀往后仰头，他看到了唐林深的下颚，好像长出了一点儿小胡茬，“什么？”
唐林深没低头，仔细看路，“这些道理一般人可能理解不了，也做不到。”
路汀有些小得意：“我理解啦！”
唐林深失笑：“所以你厉害，比我厉害。”
“哪有，”路汀收回目光，情绪突然惆怅了，“哥，我觉得你也是天上的星星，不对，比那些更璀璨的。”
纯真且突如其来的直球永远能让人手足无措，唐林深的心狠狠一跳，乱了节奏。
“为、为什么？”
路汀赧然一笑，脸颊红了，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不太真切，“熠熠生辉的，完美无瑕。”
唐林深自诩见过大风大浪，脸皮磨得也厚，难得产生一次受宠若惊的情绪。
“汀汀——”
唐林深的声音有些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于风中摇摆。
路汀等了很久，没等到下文，又抬起头。这回却出人意料了，唐林深也在看着自己，目光很深。
路汀吓了一跳，来不及收回眼睛，说话结巴了，问：“怎、怎么啦？”
“如果你认为我如同夜空之星，那就试着伸手摘一摘，”唐林深眉眼舒展，虽然强烈冲击地余韵依然荡漾，但他能坦然自若，“万一呢。”
路汀蹙眉，思忖片刻，问得认真：“万一什么？”
“万一他就是你的。”
路汀是沮丧的，但他并不难过，似乎已经习惯了，“哥，我这样的人…我不敢。”
乐观和有自知之明，这并不冲突。
唐林深眼下不管说什么都像空口白话的安慰，不合适，他只有沉默。
路汀对于自身以外的情绪分辨率不高，他没察觉出唐林深微妙的情感变化，依旧被星光吸引。
走出医院南门，拐个弯就是那家礼品店了，路汀有意识想看看花店的‘惨状’，唐林深没给他这个机会。
“哥，”路汀指着侧前方的路，“走、走那儿。”
唐林深坏得很，“不走，这里近。”
近倒是近了，可是小路没灯，路汀怕黑。他把眼睛闭上了，右手紧拽衣角。
唐林深脚步快，走出小路就花两三分钟的时间，站在店门口，他出声叫了路汀，“汀汀，到了。”
路汀松了一口气，说哦。他睁开眼睛，面带笑容，嘴角有些僵硬。
唐林深看见路汀额头憋出的冷汗，心念一转，问：“你是不是怕黑？”
“还、还好，”路汀说：“我、我没在晚上出过门。”
“考虑不周，是我的错。”唐林深回头看了一眼，又看路汀，迅速收回目光，他一系列寻常不过的举动，没给路汀带去太大压力，说的话也轻松，“那儿以前有灯，前段时间坏了吧，我以为修好了。”
路汀松开了衣角，捏皱了，一时半会儿拉不平整。
唐林深绕到路汀身前，单膝蹲下，他指尖往前一伸，轻轻勾着路汀的小指，然后手掌见缝插针似的往里钻。握着路汀的手捏，捏热了，又装模作样地摆弄衣服。
“这件衣服该洗了，”唐林深轻抬眼眸，笑着问：“汀汀，妈妈给你带了换洗衣物吗？”
“没有，”路汀说：“她来不及，去外婆那儿了。”
唐林深从善如流地接了话茬，“嗯，这些我给你准备，里外都准备两套——汀汀，你穿多大尺码的？”
路汀脸颊潮红的血色愣是没退干净，又被唐林深拱起来了，“一、一七五。”
唐林深面不改色，又问：“里裤呢？”
路汀要烧了，“啊？”
“贴身衣物，买大了穿着不舒服。”
路汀欲哭无泪，“L……不、不用大。”
唐林深见着把人逗狠了，稍微反思片刻，没打算改，越看路汀越觉得可爱，“汀汀，这些日常生活都是妈妈给你准备好的吗？”
路汀摇头：“以前是，现在都是我自己买啦。”
“嗯，”唐林深又夸：“真棒。”
“这也棒呀？”
唐林深不吝赞赏：“是啊！”
路汀脸红气喘，又显得不好意思了。
唐林深继续往火堆里添油加醋：“天气凉了，秋衣秋裤也得穿。”
“……”路汀欲言又止：“哥——”
唐林深问怎么了？
路汀不拽衣角了，拧着唐林深的手，“我妈都不让我穿、穿秋裤。”
“为什么？”
“丑。”
“没事儿，”唐林深十分没有眼力见儿，“那我买好看的。”
路汀嘴皮子相当不利索，他掰扯不过唐林深，哼着鼻音说了声哦。
礼品店的门上挂着一个小玩意儿，有客人来了，它喊一句欢迎光临，非常热情。这会儿唐林深和路汀杵在门口聊了十来分钟，这小玩意儿的电量都快扒拉没了。
“欢迎光临！”
小店老板从里面推开门，“两位先生，进来看看吗？”
唐林深站起来，说好。他观察了门框的宽度，有点儿悬，“方便吗？”
礼品店装修和物件摆设主打一个拥挤，能托显氛围感。小店老板看了眼路汀，又往自己的店里看，十分和善地一笑：“能进，就是轮椅不好活动——二位有看中的东西吗？还是随便看一看呀？”
唐林深说有。他推起轮椅卡着门进，就站在收银台，也不往里去。
路汀开开心心地伸手往展示台一指：“那个！”
熊孩子还没走呢，围着八音盒手舞足蹈，看见路汀了，十分好奇地盯着人瞧。
路汀被看得直冒虚汗，手足无措的不适感又开始往脑门上蹿了，于他是下意识往唐林深身后躲。
“哥。”
唐林深拍拍路汀的脑袋，耐心地哄：“没事儿，别怕。”
一个小屁孩儿确实没什么可怕的，可小屁孩儿熊起来老板也瑟瑟发抖。
“小朋友，展示台不要爬呀！你要是摔了我可赔不起啊。”
熊孩子的妈听了这话觉得丢脸，回头扯着自己儿子的耳朵怒吼：“给老娘下来！”
熊孩子点着展台上的八音盒边哭边闹：“我不下！妈妈我要这个！”
孩子妈估计想要点儿消停，又问老板八音盒多少钱？
老板摊掌大喇喇地一晃，说：“五百！”
路汀听见了，脖子往后一缩——贵！
熊孩子的妈原本伸手要拿了，一听这价格，身体和手一齐哆嗦，“这么贵？”
“胡桃木材质，纯手工制作，放我这儿还算便宜了，您上大商场看看，得上千。”老板嘿嘿一笑，“这位女士，您还要吗？您要我给您取下来。”
女人拉着熊孩子走，“不要了！”
唐林深不动声色地调整自己的站位，没让熊孩子和路汀产生任何瓜葛。
老板十分人精，他解决了麻烦，神清气爽，偏头对唐林深和路汀笑意盈盈，“二位随便看看？”
唐林深挑眉：“老板，你这儿几点关门？”
墙上挂着钟，老板看也不看，“半个小时后就要关门了。”
半个小时后还不到八点。
“您这儿挺随心所欲啊。”
“那是啊，”老板的身上套着围裙，围裙沾了木屑，他无所谓地掸干净了，说：“我自己做自己的主意，生活就是主打一个舒坦嘛。”
“我们就不随便看了，不打扰你下班，”唐林深笑了笑，抬手指着展示台的八音盒，目的相当明确，“就要那个。”
“哎哟，好眼光！”老板相当有仪式感，不知从哪儿拖了个小台阶出来，他小心地上又小心地下，把八音盒当宝贝似的捧着，“五百，怎么支付？”
“微信。”
“好嘞！”
路汀一直没机会插话，显得非常焦急，他要扯唐林深的衣袖，没抓牢，往下一滑，勾着了他的手指。
唐林深回手攥紧了，“汀汀，怎么了？”
“哥，太贵了。”
老板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不贵，我这儿还有折扣呢，八折！”
唐林深的一只手牵着路汀，另一只手落在他的发顶，指尖穿过发丝，勾起无穷无尽的柔软。
“千金难买你喜欢，”唐林深笑得温和，他徐缓地开口说道：“汀汀，这世上合眼缘的人和事不多，有幸遇上了，可千万别错过。”
路汀眨眨眼，他似懂非懂。
老板把八音盒装进透明的礼品盒内交给唐林深，八音盒的细节清晰可见。那只栩栩如生的梅花鹿正好对着唐林深。
太像他了，唐林深心想。
“这个八音盒还有名字的，”老板知音难寻，这会儿高兴，乐不思蜀，“刻在底座的侧边。”
唐林深转过来看。
“是什么？”路汀问。
唐林深说：“林深时见鹿。”
第25章 林与鹿
路汀太喜欢这个八音盒了，不仅因为它的样式，主要是贵，能让这种喜爱更上一层楼。
八音盒不大，老板却花里胡哨地给它装进了一只半人宽的盒子里，路汀一只手捧不过，干脆弯着身子给裹住了。
唐林深有点酸，“汀汀。”
路汀侧着脸颊蹭了蹭盒子，“什么？”
“……”唐林深说：“你晚上干脆抱着它睡觉好了。”
路汀认真考虑了，“不行呀，床太小了，睡不下的。”筱/颖
“要么我给你弄张双人床。”
路汀信了，问他可以吗？
当然不行。唐林深内心的想法波涛汹涌，没说出来罢了——
有那双人床还轮得到别的玩意儿跟自己抢位置吗？
贻笑大方地争宠啊，唐林深暗自叹气。
二位从住院部的后门溜，又于原路返回，没被护士长逮着，反骨得相当顺利。路汀进了病房，听见唐林深锁门的动静，他迫不急待地打开了盒子。
刚刚在外面瞧得不仔细，如今实物摸在手里，于是喜爱便成了偏爱。
八音盒底座为镂空的胡桃木，内嵌木质互动装置，实木摇动手柄，镀金音乐机芯，互动装置连着底座上层一只梅花鹿，周围以树木装饰，作为森林的景。
小鹿前蹄微扬，以奔跑嬉戏的姿态立在森林里。
路汀摇动手柄，小鹿随着悠扬的音乐上下律动，真像在林间自由撒欢的精灵。
唐林深尤其喜欢这只小鹿的眼睛，像黑宝石，温润澄澈又掩盖不了其灵动，跟路汀看向自己时的眼睛一模一样。
回味无穷。
唐林深给路汀倒水，喂他喝了一口，问他：“汀汀，喜欢吗？”
路汀说喜欢，真好看。
唐林深把水杯放回原处，他伸出手指在小鹿的尾巴上碰了碰，有意引导，“还有吗？好看的东西可多了去了。”
路汀的烂漫从不掩盖，“哥，这是你送我的，他独一无二。”
唐林深的手指从鹿尾巴点到了路汀的耳垂，说：“嗯，真乖。”
路汀的耳朵红了。
唐林深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又柔，像羽毛似的刮着路汀的耳朵，“汀汀，这只小鹿像你。”
路汀心跳加速，他本能要跑。
唐林深锲而不舍地追，“我叫你小鹿吧。”
路汀怔了怔，他的老师教课范围不广泛，没教过眼下情况该如何给予对方正常反应跟合理回馈，于是也只能喃喃自语地重复，“小鹿？”
唐林深想了想，他很真诚地说：“你可以把它当做一个昵称，是我对你的昵称，也是独一无二的。”
唐林深的眼睛也藏着光芒，路汀从始至终都无法决绝他。
“好。”路汀说。
八音盒的设计正好符合了路汀刻板行为的轨迹，焦虑或者紧张的时候摇一摇手柄，能让路汀心情愉快。不过路汀很久没有焦虑了，他让八音盒唱歌，是因为自己也高兴。
“哥，”路汀没吃饭，“我饿了。”
唐林深坐在病床尾看书，眼皮一撩，问：“想吃什么？”
“能吃蛋糕吗？”
唐林深往后翻了一页书，没说话。
路汀腼腆且害羞地笑了笑，给自己找补：“药吃太多啦，嘴巴苦。”
唐林深合上书，他绷着脸不笑，说蛋糕没有了。
路汀有些失落。
“冰箱里的蛋糕过保鲜期了，吃不了，”唐林深不疾不徐地说：“外面的甜品店倒是没关门，不过现在没出货的蛋糕放了一天，口感也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