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杉树站得笔直,整个人红通通热乎乎,胸口不停起伏。
他鼓起勇气,小声提问:“先生……这也算是领航吗?”
他明明没有报出目的地的坐标,也没有给出准确的方向、距离、目标角度。
穆瑜想了想,把手交给他:“想冒一场险吗?”
勇敢的小领航员眼睛倏地亮起来。
穆瑜牵着他的手,机械蜻蜓拍打着翅膀,悄悄落在小领航员的脑袋上。
他们一起离开书房,走过别墅里长长的走廊,一直到那件蒲云杉过去会藏进去的、格外偏僻的侧卧。
衣柜里那个小工作台上已经很久没被使用过——因为一直躲在那里悄悄看书的小机械师,已经有更专业的工作间、阅读间,不用再担心打搅任何人了。
蜷在衣柜里的、瘦瘦小小的一个抱着小狗碎片的影子,在数据库的深处,被新的画面悄然覆盖。
小机械师睁圆了眼睛。
衣柜里现在真的有衣服了。
里面放着一套崭新的、叠得整整齐齐的,印有科学魔法学校校徽的小机械师赛博款工装服。
蒲云杉眼睛里的小手电筒都亮了,他找了半天开关,才手忙脚乱地把小手电关上,征询地看向导师先生。
导师先生朝他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转过身,去看书架上的书。
蒲云杉火速冲进衣柜。
他换衣服的速度超级快,几乎是一眨眼就已经把完全合身的工装服套上,还戴上了超级炫酷的护目镜和手套,反反复复整理了好几遍。
机械蜻蜓趴在衣柜门上帮他放哨,被小机械师趁衣柜不注意,迅速抱进去。
“酷吗?”小机械师已经快烫得发烧了,在大过头了的衣柜里,小小声用气音问好朋友,“我,我这样穿酷吗?”
“太酷啦!”机械蜻蜓同样用超小音量回答,“蒲云杉,你是不是背着我去悄悄升级了!”
机械蜻蜓用翅膀和他手拉手转圈圈:“太酷了,太酷了,你要‘哇’地一下跳出去,这叫亮相!”
乖乖的小云杉树什么都学,抱着膝盖坐在衣柜角落,眨着森林绿色满是小星星的眼睛,专心致志地看机械蜻蜓示范了十遍。
提前接到通知、已经不动声色弓步预备的沉稳大机械师导师,放下手里的书,稳稳当当接住了一边小声“哇”一边蹦出来的工装版小云杉树。
有了新校服的小云杉树激动到大口喘气,坚信自己的升温一定是因为发烧了。
发烧了就变成小朋友的蒲云杉就可以放肆高兴:“先生!我的愿望成真了,愿望真的会成真!我可以去上专门教机械师的学校了!”
穆瑜把小朋友举高高,不着痕迹地用方框修复踩碎的地砖:“是因为没有忘记愿望,没有被忘记的愿望,就拥有实现的可能。”
蒲云杉大声保证:“我以后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每个愿望!”
穆瑜笑出来:“对的。”
他和小云杉树一起拉钩,保证以后把每个愿望都牢牢记住。
大机械师导师和机械蜻蜓一起,给一照相就紧张到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闭着眼睛抬头立正敬礼的小机械师照了一百张照片。
他们战胜了记忆里只有方寸的衣柜,然后继续出征。
机械小狗站在自己被摔碎的楼梯尽头。
蒲云杉和导师先生一起给它加装了声音元件,所以刚喊了一声,小狗就立刻晃起尾巴,四爪生风地叫唤着冲过来。
因为尾巴摇动的频率实在太快,一不小心切换到了螺旋桨模式,机械小狗中间那段路甚至是被飞翔的尾巴带着刨空气过来的。
蒲云杉的个子太矮,但被导师先生抱起来就足够高,一把抱住神气得到处乱飞的机械小狗,用脸颊轻轻蹭还留有伤痕的机械零件。
小机器狗不疼,摇着尾巴拱他,四只小机械爪还在努力地刨。
蒲云杉关掉尾巴的螺旋桨模式,把小狗轻轻放到地上,机械小狗就哒哒哒地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
他们战胜了曾经在这里发生的暴虐、伤害和破坏,并毫不畏惧地一路向前。
领航员蒲云杉走在最前面。
他固执地不躲不后退,不理会阴影、不管幽灵文件,因为他是领航员。
他引领他的队伍,守卫他的朋友和家。
在总是站着挨骂的地方,蒲云杉发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套珍藏限量版零件。
在最常躲起来的地方,蒲云杉发现了一把超级炫酷的、一按开关就会自己嗡嗡转的小螺丝刀。
在他一直等了好些天,把自己等得睡着又醒、醒了又睡着,什么也没有等到的地方,蒲云杉发现了一部来自科学魔法学校赠送的,可以无线通讯的电话。
随电话附赠的卡片表示,等蒲云杉同学完全准备好,可以前往新学校留学时,就用这部电话联络学校。
到那时候,会有人来接他,去能让人成为一个真正的、非常厉害的机械师的新世界。
……
不知不觉间,蒲云杉已经不会再动不动就摔跤了。
他走得越来越稳当,身体里的几根机械肋骨,已经被云杉树的枝条所悄然代替,云杉树的根在帮他站稳,帮他把背也挺直。
蒲云杉和在门口等他的大灰石头机器人会合,然后他们一起来到花园,用遥控器召集了负责捡螺丝钉的小灰石头队列。
他跳起来和扫地机器人先生击了掌,花园不知道为什么晃了两下,但扫地机器人先生的身手很好,熟练地扎着马步站稳了。
在这趟冒险之旅的末尾,他还收到了机械千纸鹤先生送来的蛋糕。
蒲云杉戴着纸做的小皇冠,又紧张又激动,诚实地悄悄举手:“鹤先生,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是吗?”机械千纸鹤弯下腰,取出怀表看了看,“但我听说,这里今天诞生了一位完全自由的领航员。”
蒲云杉怔住。
“完全自由的……领航员。”他小声重复,郑重地念这几个字,牢牢记下来,“和普通的领航员,是不一样的吗?”
“当然,这里面有一个很重大的区别。”
机械千纸鹤给蛋糕点好蜡烛,告诉小云杉树:“要成为完全自由的领航员,得先给自己领一次航。”
得先在“人生”这条航线上,不任人操控、不随波逐流,完全认真地审视自己,在进行了充分的思考后,独立做出一个很重要的判断。
要为自己领航,所需要的勇气、毅力和决心,可都是无与伦比的。
蒲云杉攥紧了自己删删改改好多次的草稿纸。
他的胸口发烫,但还是小声说:“我……我其实很紧张。”
从收到邀请函起,他就超级兴奋、超级激动,还超级紧张,怕自己会做不好。
小机械师一直都很努力,他做梦都想去一个能成为真正的机械师的学校,可又在做出决定后开始紧张和不安,很害怕自己表现得不够出色。
蒲云杉为这件事感到超级抱歉,不知道要怎么和导师先生还有小蜻蜓讲。
所以他踮起脚,抱着鹤先生的脖子,小声承认:“我好紧张,我今晚可能又要紧张得睁着眼睛,翻一百个身都睡不着觉啦。”
“这太正常了。”机械千纸鹤温柔地低头注视他,“这就是领航员这份职业,最值得骄傲的荣耀。”
蒲云杉完全没想到这一点,错愕地睁大了眼睛:“紧张和不安……也是荣耀吗?”
“当然。”机械千纸鹤说,“如果是一片道路清晰明确的坦途,那只是领航员的常规工作。”
“在前路未知的浓雾里,在明知道很紧张、很不安的情况下。”
机械千纸鹤说:“依然敢于决断,敢做出一个无畏的决定,并为之承担全部风险。”
机械千纸鹤向蒲云杉小同学提问:“对领航员来说,是不是最值得铭记的荣耀?”
小领航员蒲云杉同学被酷到完全不会说话,和胸口的小灰石头小嫩芽一起,咣当咣当用力点头。
“这些感受,本来就是‘人生’这条航线的一部分。”
机械千纸鹤半蹲下来,告诉小云杉树:“不用感到抱歉。”
“这是你的人生,是你在努力,是你在面临挑战、承受压力和辛苦。”机械千纸鹤告诉他,“不用对任何人感到抱歉。”
机械千纸鹤补充:“而且,每个人都会有睡不着觉的时候,这简直太正常了。”
小云杉树睁大了眼睛:“导师先生也会睡不着觉吗!”他认识的最超级无敌好好、最厉害、最酷的大人就是大机械师导师先生了。
机械千纸鹤:“唉。”
小云杉树:“?”
“会。”机械千纸鹤摸摸他的头,“所以你要多喝水。”
……毕竟除了购买新床,这是他们现在唯一能花钱的珍贵途径。
小吃街的夜市生意,居然比白天还要火爆。
再这么下去,今晚的大机械师导师也要睡不着觉了。
小云杉树显然没领悟到这一层,只是坚定点头,下定决心一定要多喝水,然后快点长大。
他要长得又高又挺拔,高到足以穿透前路未知的浓雾——等那个时候,他一定要送给导师先生一棵亲手建造的机械树。
穆瑜打了个喷嚏。
“宿主!”系统有点紧张,“宿主着凉了吗?要不要吃药?”
穆瑜摇了摇头,接住重新满血复活、高高兴兴举着蛋糕跑过来的小领航员:“应该不是。”
他问系统:“我们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大笔资金入账?”
系统火速打起十二分警惕紧急调查:“没有!宿主,我们暂时还很安全。”
“那就好。”穆瑜松了口气,“大概是错觉。”
他接过切好的蛋糕,和小领航员用力击掌,并一起认真讨论,决定把今天定为“自由的小领航员蒲云杉就职宣誓日”。
大口吃掉蛋糕、在浴室里兴高采烈玩了半天水,又回到卧室里顶着小蜻蜓看了好几页机械师教材的小云杉树,其实并没辗转反侧到再睡塌第四张床。
他太高兴也太累了,抱着那本怎么都看不够的宝贝书,舒舒服服地蜷在暖和的被窝里,几乎只用三秒钟就飞快地睡着了。
/
一个月的时间,其实一晃即过。
蒲云杉不光在月考里拿到了小红花,还拿到了整个学校的第一名。
这次就连最不讲理的孩子也抢不走他的第一名。
……因为那块不讲理的大灰石头实在是太能打了。
要用意识操控机器人战斗,自然要同步视觉、听觉和触觉。
眼睁睁看着一个小机器人在面前飞速展开、变形,不由分说变成硕大的大灰石头,轰隆隆发动“巨石攻击”,对二年级的小朋友来说,还是有点太过于惊险刺激。
幸好小机械师把遥控器也练习得非常熟练。
不论多千钧一发的情况,那块大灰石头都能在对手认输的下一秒,精准停止攻击,并变成一棵漂漂亮亮原地立正抱拳,乖乖说“承让”的小树。
即使是遇上那种吓到魂飞魄散、依然死不认账,坐在地上大喊着蒲云杉是用黑魔法的,也没什么人会再去理会。
——毕竟蒲云杉就坐在场边,在老师的辅助下,戴着专业的护目镜,正在飞溅的火花里熟练地修复那些坏掉的小机器人。
倒是喊着人家用黑魔法的那个机器人,在上一个擂台上,还暴力拽掉了另外一个小机器人的胳膊。
在意识和小型机甲同步战斗的情况下,即使有疼痛屏蔽,拽掉胳膊这种事,也比一块会变成大石头的小树更像黑魔法得多。
“好了。”蒲云杉抹了把汗,握住小机器人的胳膊活动了下,抬起头,“这样就没问题了。”
老师坐在旁边,只能帮得上递螺丝、找螺母,还经常找不对型号,看的惊诧不已:“比咱们学校的维修师修得还好!”
即使是学校里专门负责维修机器人的维修师,也只是勉强能把机器拼回原样,不掉下来就算成功。
现在被蒲云杉修好的小机器人,那条撕掉的手臂被格外漂亮的焊接修复,坏掉的关节也用新的轴承代替,拧上了新的螺丝和螺母,灵活得立刻就能参加下一场擂台赛。
小机械师单手推起护目镜,露出漂亮的森林绿色眼睛,被夸得有点局促:“您过奖啦。”
他小声说:“这些都是导师先生教给我的。”
老师给他做帮手,安静的小机械师埋头工作,总共说了不过二十句话,大概提了十九次“导师先生”。
老师实在忍不住好奇,笑着问:“是说你的那位哥哥吗?”
电焊的温度很高,小机械师的小脸热得红扑扑,轻轻抿了下嘴角。
“那其实是你的导师?”老师说,“看起来真年轻。”
其实老师们也知道,那不可能真是蒲云杉的哥哥——哪还有人能随便换哥哥的。
但蒲云杉以前的家长对他不好,老师们也愿意承认有新的、能取缔蒲云杉过去那个“哥哥”的人,来牵着他走出阴影。
蒲云杉很自豪地点头,拿出S级资格证:“是大机械师导师先生。”
老师没想到这个身份居然是真的,有点错愕:“不是机械学院驾驶系的同学吗??”
“暂时也是。”蒲云杉的条理很清晰,“不过马上要毕业,过几天就要考试,所以几天以后就不是了。”
导师先生申请了提前毕业,小机械师还要作为场外搭档,一起参加毕业考核。
为了备考,蒲云杉每天都熬夜锻炼遥控技巧,在小蜻蜓的指导下勤奋练习排水渠过弯,这才能在月考里表现得这么自如。
要是放在半个月前,他可能就要拿着小钳子小扳手,举着小螺丝刀,追在大灰石头机器人后面一边大喊“对不起”一边火速给人家拼散成一地的机器人了。
老师愣了好半晌,才缓过神:“这么厉害?那可要加油。”
一直都只坐在教室角落、灰扑扑安静异常,像是随时会无声无息消失的小朋友,现在有一双亮晶晶的森林绿色眼睛,弯起来像是会说话,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
老师摸了摸他的背,发现不再瘦得脊骨突出,放心了不少:“你是不是长高了?身体比过去好多了吧?”
“是!”蒲云杉立刻坐直,“我长高了五厘米,现在的体重是24.59千克。”
……其实偶尔会是2024.59千克。
但导师先生告诉他这是称坏了,让他不用记住这个数据,所以小云杉树就听话地没记。
老师松了口气,笑出来:“很好嘛,这回出去留学就更安全了。”
有关蒲云杉家里的事,传得很广,老师其实也了解一些。
蒲云杉以前的那个监护人,按理来说应当是蒲家的私人医生,但一心想要争个扬眉吐气出人头地,所以几乎没怎么管过蒲云杉。
要光是不管也好——说实话,老师们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就算是自己跌跌撞撞长大,蒲云杉也不至于长得这样辛苦。
不是没有老师就蒲云杉的情况和对方谈。
谈过很多次,都不欢而散,甚至一度爆发过小范围的争吵。
“我能怎么办?!”对方被请到医院,在病房外恼火得厉害,仿佛受到了极严重的指控和污蔑,“那些人我们一个都惹不起!”
“我在外面拼死拼活,想办法变强,难道不是为了将来能护住他?不然怎么办,我空手跟人家去拼命吗?”对方语气烦躁,“为什么就不能懂事,为什么非要给我添麻烦,为什么就不能听话一点——”
“虞先生,您先听我们说……”老师打断了几次,最后提高声音,“虞执同学!”
那个穿着机甲系校服、脸色阴沉的机械学院学生终于停下话头。
“他很听话了。”老师说,“他的肩膀碎了,因为您把他交给那些人‘随意处置’。”
对方像是被这话按住,脸色一瞬仿佛透出心虚,一瞬又难看得要命。
老师问:“您说的‘将来’是什么时候?”
对方喘了几口气,没再说话。
“如果照顾蒲云杉同学,对您来说的确这样吃力的话,您可以申请离开蒲家,并切断和蒲家的关系。”
老师说:“这样,蒲云杉同学就不会再给您添麻烦,会由机械树官方代为照顾。”
那年轻人的脸色越发难看,半晌才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那之后,蒲云杉的处境的确好过了那么一个月。
在那一个月里,那个灰扑扑的孩子就像是忽然被人浇了一捧水、端出去随便晒了晒太阳的一盆花,立刻就挣扎着有了精神。
虽然那块肩胛骨不是很稳固,胳膊动不动就会自己掉下来,还要老师帮忙装上,但蒲云杉还是超级高兴,连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
只不过,那段时间再怎么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个月。
虞执不是完全不会愧疚、不会良心发作、完全不会觉得心虚。
但有些人的愧疚和心虚是有时限,斤斤计较着按分量称算的。就算是这样,动辄还要反复翻出来,当做“已经尽心”的证据。
就仿佛那一个月的“补偿”已经是极大的让步,既然已经做出了让步、已经迁就了这么多,自然可以变本加厉地继续压榨,继续肆无忌惮地发泄。
这其实比纯粹的恶人更可怕。
尤其是对蒲云杉这样乖过头的孩子来说——他能理解那个所谓的“哥哥”上学很辛苦、学习很累、为了各种考试很心烦,为了保护别墅,处理外面的事、和外面的人打交道,也很憋屈恼火。
所以他不添乱不打扰,乖乖地当小出气筒,在心里记着那一捧水、一点阳光,一点一点安静乖巧地枯萎在小角落里,变成不会动的小石头。
……还好,一切终归都还来得及。
“当机械师很好。”
老师知道蒲云杉最近一放学就要去机械学院,把他送到门口,又告诉蒲云杉:“跟着你的导师,走远一点。”
老师说:“多看几个地方,多学一些东西,变厉害了再回来。”
小机械师乖乖地用力点头,又立正站好,深深鞠躬。
老师有些哑然,把他拉起来:“最近有没有人又堵你?他们可能是冲着你的邀请函来的。”
老师们其实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但还有人不死心,盯着蒲云杉收到的邀请。
尤其是看到一个连意识强度都没有的、几乎是公认的“小废物”,居然脱胎换骨似的仿佛变了个人,不少人其实都动了心思。
成年人忌讳机械树,不敢贸然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小孩子和机械学院那些未毕业的学生,是不用担心被扔到海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