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七容掀了掀眼皮,眼神落到他身上,藏在西服袖子里的手攥着龙钩玉。
“有没有可能那个月神,就是郁七容?毕竟支线任务里对郁七容的描述是‘高危NPC’,如果只是普通村民的话,应该不符合这个范围吧。”
高危NPC郁七容本人移开视线,却看见站在他旁边的苏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傅逸点头:“也有可能。”
郁七容原本担心苏唐会说些什么,可直到讨论结束,苏唐也没有开口,尽职尽责地扮演了一个哑巴人设,连有关地砖的发现都是他来说的,苏唐只负责拿出那块石砖。
看到这块石砖,一直没有插话的孟禅停了手里拨弄的佛珠,他推了推自己下滑的眼镜,声音温润道:“我好像见过。”
“嗯?”傅逸扭头看向和他同行的队员,示意他继续说。
“大概是村子里那家姓孙的,他们家的水井外侧贴着这石砖,我看着好像确实是少了一块。”孟禅边回忆边说道。
老孙家的二小子?
郁七容瞬间想到了在人群中听到的死者身份,如果真是他们家的,说不定还真有点关系。
传说里面说的,月神的信徒会得到复生,并且达成永生,那么这老孙家的老二,应当也是信徒,家里刻些和传说有关的石刻也算说得过去。只是地方离得远了些。
“真和水井有关吗?”陆桃提问,见大家都把视线给她,她反而有些不大好意思,讷讷地指着外面,“我中午口渴去找水,看见徐老伯家里的井上也有这种刻画。”
这句话一出,大家立刻蜂拥到门外,张望着外面的那口井。
向阳:“还真有。”
李应归开口道:“我看见徐家隔壁的房间有许多笔和纸,要不我们以画观测点为由,借过来拓印到纸上慢慢看?”
郁七容听见笔纸就来了精神,趁几人不注意悄悄顺走了一张纸和一支笔,揣进兜里,没有这东西实在是没有安全感。
一口井有八个面,刚好一人拓一面,很快就完成了。
收获并不算多,那石刻的刻画本来就刻得不清楚,更不用说过了多少年还不知道。
傅逸拿着自己拓印的那一份,边看边若有所思道:“一般来说,沙漠里的人喝水都是靠饮用雪山积水,这里的人却家家都有水井吗?沙漠钻井取水是不是太过困难了,依黄沙村的村民科技水平,能够达得到吗?”
郁七容靠着墙,看似在随着傅逸说的话思考,其实在发呆。
在副本里探索合理性?这是个错误的方向。
岚溪高中不合理的地方多了去了,要是都挨个去想,郁七容现在估计还在岚溪高中当学生,过着天天上课的日子,也用不着在这儿想这个。
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些时候副本建立的并不是那么切合实际,就像是紧急生成的劣质品,还没经过质检和深入考究,就被投入使用了。
思路陷入僵局,在场的玩家就难免心浮气躁。其实也正常,距离月食只剩不到几个小时的时间,最恐怖的永远是未知。
林思月摔了手里的纸,把消极怠工的郁七容抓了个正着,她目光锐利,语言尖锐:“你看起来并不是很在乎副本里的事,你该不会就是那个NPC吧?”
郁七容眉头微挑,没想到自己划水也能被指责。
林思月捕捉到他过于缺乏共情的眼神,继续分析道:“我想过了,所谓的高危NPC又并不一定是村里的人,如果他潜伏在我们身边呢?逸哥,你经历了这么多副本,应当也知道有些副本里,鬼是会伪装成人的吧?”
傅逸皱紧眉头没有说话,却看向郁七容这边,像是在等待他的解释。
林思月:“我的推断也并非空穴来风,首先只有这个人没有以真面目示人,而且白色的头发和红色的眼睛……我不信你们没有一个人没怀疑过。”
郁七容冷笑:“我有病,不想见人。”
林思月步步紧逼:“什么病?”
郁七容略一思索,从生物课本的知识里,找到了个能完全解释的病症:“白化病。”
白色的头发和红色的眼睛,确实有白化病患者是这个症状。
林思月一时语塞,却又很快找到了别的角度:“我看见你偷了纸和笔。”
“……”郁七容手指一顿,从口袋里把手拿出来,无辜道:“我拿那东西干什么?”
林思月冷哼:“我怎么知道?”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郁七容的口袋处,好像他不掏出来给她看看,她就不罢休。
郁七容看着几人的目光,顺从地将口袋掏出来,里面空空如也。
“那就是在系统空间里。”林思月反应很快。
郁七容沉默地看着她,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起来。
“不是,大家是不是搞错了?”向阳伸着手打断两边的对峙,“鱼七,他不可能是NPC啊?我和他是一起从主神空间里过来的,哪有NPC能进入主神空间的?”
郁七容适时地垂下雪白的眼睫,挡住脆弱的红瞳,一副十分受伤的模样。
林思月却好像又有了新的发现:“鱼七,这个名字你不觉得很假吗?和郁七容就差一个字……”
“行了。”傅逸出声制止林思月进一步的举证,他用责怪的眼神看着林思月:“现在也不是该起内讧的时候,月食马上就要来了,有考虑这个的功夫,不如去想想怎么能完成任务。”
林思月撇了撇嘴。
郁七容靠着墙,换了条腿支撑自己的身体,刚好撞进苏唐黑沉沉的眼睛里,郁七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离着向阳那边近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唐漆黑的眼里好像瞬间蕴了更加大的风暴,让人看了就无端害怕。
向阳刚好注意到,还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靠近郁七容,小声问道:“我得罪过他?”
郁七容摇头:“不知道。”
他倒是希望苏唐能别那么关注他,这种莫名其妙的关心让他不免冒出几分不适来。
还有能让他负面反应消失,和知道他身体状况不好的能力,郁七容同样很在意。
最好是因为凑巧,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打断他们头脑风暴的,最后是徐老伯叫人过来喊他们吃晚饭,顺便换上棉袄。
沙漠里面昼夜温差大,白天热得要死,晚上就能冻死人。
徐老伯本人没来,听说是为了忙着月食日月神祭祀的事,顾不上来招待客人。
陆桃叫住了来通知他们的人,那是个年纪小的小伙子,瞧着有十几岁,被陆桃叫住就红了脸。
“你叫什么呀。”陆桃有种天然的亲和力,她看向别人时,就会给人一种被小女生崇拜着的感觉。
“我叫……徐寨。”徐寨挠了挠头,他穿着青黑色的棉袄,看起来有些少年的青涩。
“晚上看那个月食,安全吗?”陆桃小心翼翼地问,做出一副紧张的样子,“我和我的同伴胆子都不大,看到今天路上的那些以后,回来有点害怕……”
“不用怕!”说起月食,徐寨立刻像是换了一个人,他眼中神采奕奕,说起话来都显得滔滔不绝:“月神人很好的,祂会赐予我们这些信徒永生,我们的水都来自月神的赠予。你们都不用害怕,只要是喝了水井里的水,就都是月神的信徒!”
少年声音清脆有活力,陆桃却瞬间面色一僵,只能堪堪一笑,很勉强。
其他玩家也都神色各异,显然月神的赐福对他们来说可能算不上什么好事,如果是诅咒或者是什么标记,那就意味着他们八个人全军覆没了。
徐寨则像是看不出来其他人的面色不佳一样,更加狂热道:“月神的赐福会让我们永生!这难道不是每个肉体凡胎的人都向往的吗?”
*
徐寨走后,房内的氛围就立刻像是垮了下来,郁七容依然靠着墙,平静地观察着房内的每个人。
房间里最冷静的两个人,一个是本来就不是人的郁七容,一个是摸不清深浅的苏唐。
林思月先受不了这种沉寂的氛围,开始哭闹:“什么永生,我看怕不是会变成怪物!这种本我也见过不少,就是诅咒!被诅咒的人就不再是人了!”
队伍里第二个女生陆桃也面色不太好看,她和李应归本来就是雇人划水过本的,但是看起来似乎被骗了,傅逸本人也对这个本做不到百分百的有把握,而她还要靠明面上雇主的身份得到庇护,一时间也不好发作。
傅逸依然看着手里拓印下来的画,敛着眉眼,像是进入到了一种思维困境。
孟禅只是不停地拨弄佛珠,他的心静不下来,只求不去添乱。
向阳倒是还有心情吃饭,郁七容猜他是某种程度上的没心没肺。
郁七容套上深黑色的棉袄,身材立刻变得圆滚滚起来,领子旁一串毛茸茸的装饰衬得他脖子白皙。
向阳注意到郁七容的动作,抬头问道:“鱼七?你去哪儿啊?”
郁七容动作未停,耐心地给自己把每一层扣子都系上,一面抽空回答向阳:“屋里太闷了,我出去转转,一会儿要是没回来就在山顶见面。”
终于把扣子系到了顶,郁七容迟疑地看了苏唐一眼,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天已经黑下来了,徐家亮了几盏灯。火红的灯笼被风一吹就剧烈地摇晃,发出不堪风吹的吱呀声,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郁七容把手放到嘴巴前面,哈了几口热气,然后揣到兜里暖和。
这里的天气实在是太变化无常了,白天还热到不得不解开西服扣子,晚上就冷成这个样子了。
他垂着眼看地面,在心里默数十秒,每数一秒,就走一步。
数到十的那一秒,身后的门响了。
郁七容回头看过去,苏唐手里拿着件棉袄,推门走了出来,显然还没来得及穿上就跟出来了。
此时见郁七容停下来回头看他,反倒神情自若地展开大衣,给自己穿上。
心脏异样地跳动,郁七容蹙起眉心,愈发觉得这苏唐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了解自己。
“你跟着我干什么?”郁七容张口试探问道。
苏唐不语。
郁七容习惯了他的沉默,像是早就预判到了,只继续说道:“你不说,我就去个你找不到的地方。”
这话说的倒没什么理了,分明是郁七容离不开苏唐身边十步,被郁七容说的像是苏唐离不开他一样。
可苏唐却真皱了皱眉,像是被郁七容威胁到了。
他肩宽腿长,把棉袄穿出了风衣的感觉。衣服上不是扣子,是拉链,但苏唐倒像是怕一个看不见,郁七容就会消失一样,硬是没去低头拉拉链,只是左右一搭,掩住了缝隙。
这情形要是搁在岚溪高中,苏唐是转校生,这种颜值和身材的人,郁七容定然会有兴趣等着他回话。
说不定在郁七容心中的地位比唐行斐还能高些。
可惜,这是在黄沙村。
郁七容失了耐心,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苏唐急切的脚步声,他快走几步跟上郁七容的步伐,等郁七容愤愤回头看他时,又用冷峻的脸来掩盖一切。
郁七容的威胁不成气候,苏唐又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个性,郁七容气急,只好做自己的事,假装后面没有这么个跟屁虫。
他和傅逸的破题思路不一样,不用刻意去猜到底怎么完成任务,只需要等就好了。
副本不会让进度凝滞,必要的时候,它甚至会用一些使副本逻辑不通的方式,来强行推动玩家完成进度。
至于中间的损耗,损耗的是不是玩家的性命,副本倒是一概不管。
可就算等,也得做点什么,多了解点总归不是坏事。
郁七容凭着记忆找到了孙家的位置。
其实也很好找,别家外面挂的灯笼大都是红色的,可老孙家刚死了人,挂的灯就变成了白色。
风一吹,白色的灯远远望去像是招魂幡,胆子小的人看了会被吓得精神衰弱。
郁七容看了眼离他几步远的苏唐,抬手敲了敲孙家的木门,他动作不算轻,怕声音太小,里面的人听不见。
房门里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脚步声由远到近,半响,门那边传出来个年轻女人小心翼翼地问话声:“谁啊?”
郁七容:“我是今天来村里的天文爱好者。”
女人很快答道:“你有什么事吗?我婆婆和我公公都不在家,你要是找他们的话,就去山顶上找吧。”
他们已经去了山顶,这么早。
郁七容隔着门板继续说:“我是来找你的,今天在路上看到你,你好像哭得很伤心。”
那边突然陷入了沉默,不一会儿,木门打开了,露出女人哭红了的眼睛,郁七容抿了抿唇,等女人开口。
“先进来坐吧。”女人看了一眼郁七容后面的苏唐,转身带路。
郁七容跟进去,苏唐也就跟着一起进去了。
老孙家院子里也有一口井,上面刻着和徐老伯家一样的花纹,郁七容走过井的时候,听到井下似乎有异动。
他与苏唐对视了一眼,一起走进了家门里。
女人点了一盏小油灯,木桌上摆着一堆祭祀用品,金色的纸元宝堆了一袋子,郁七容没见过,眼睛一直盯着不放。
“好像有点乱。”女人将桌子上的东西也都收拾进袋子,请郁七容和苏唐坐下,她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外面的月亮,回头说道:“你们想问什么尽管问就好了。”
郁七容注意到了她这个举动,也透过窗户看了眼外面的天。
晚上的月亮格外的亮,几乎把整个院子都照亮了,洁白的颜色似乎给整个黄沙村添了几分雪色。
月食还没开始。
“我听他们说,今天去世是喜事,能够获得永生,你为什么在哭呢?”郁七容问。
女人大概是哭累了,郁七容直白的问话没能引起她的情绪,相反,她的反应可以说是平静:“凡人谈永生谈何容易,他们相信月神传说,我却不相信。”
“上次他们说的神迹降临的时候,我还没嫁到村里,可是全村人,包括我丈夫,都相信这个传说,甚至认为我的质疑亵渎了月神,要和我发火。”
“我说如果真能永生的话,那为什么村里还有人不断地死去,他们嗤笑说是福薄,死得时候不对。”
郁七容注意到这个“时候不对”,之前在人群里也听说过。死就死了,哪有什么对与不对?
郁七容捏了捏手腕上垂着的龙钩玉,眼睫微微向下,掩住眼中的情绪与算计:“什么时候?”
“月食日发生之前。”女人定了定神,继续自己的叙事。
“直到有一次月食,我亲眼看到了起死回生。”
郁七容不能说不相信起死回生这回事,毕竟他的认知里,死了以后还能和他正常交谈、一起上课这事儿是正常的。
但他知道,女人既然见到了,还依然不信,就一定是因为事有蹊跷。
“回来的根本不是人!”女人像是回忆起什么,一张脸几乎惊惧到扭曲,“他们性格大变,变得残暴易怒,甚至还吃人!”
她有些神经质地撕扯着身上的棉袄,双手不安地揪在一起,眼睛的视线停留在一处,像是在回想似的:“……然后他们会变成一口井。”
“……”郁七容顿了顿,从屋内看向外面院子里的那口井,原本看起来很正常的水井,突然就变得难以言喻了起来。
“如果只是真的水井也就算了,偏偏他们有口能言、有耳能听、有眼能看。”
郁七容眼角跳了跳,突然想起自己和其他玩家在那水井上拓印的事。
感觉没出言阻止吓他们一个大跟头,都算徐家那口井脾气格外好了。
“我们听徐寨说,只要是喝了井里的水的人,都是月神的信徒,都能获得永生,这又是怎么回事?”郁七容问道。
听到徐寨的名字,女人似乎有些畏惧地瑟缩了下,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不停:“徐寨,那是他们公认的月神之子……因为他是已经重生过,并且没有变成井的人。”
郁七容回想了下徐寨,惊觉自己没从外表看出他有什么不同,于是追问道:“为什么他没有变成井?”
“月食之日开始,所有饮用过井里水的人都会被赐予短暂的永生状态,也就是不死不灭之身,人们可以被无限杀死,又无限复活,因此人们会开始一场猎杀,杀的人最多的,就会成为月神之子。”
“在这种情况下,月食日前死亡又复活的人,可能更加占据上风,因为他们获得了月神赐予的无与伦比的力量。”
原来是这才是赐福的真正含义,永生是真的,成为下个月神之子的养料也是真的。
*
郁七容出了徐家的门,外面的月亮大的让人心悸,白的又太过了,总让人想起死人身上的白。
月光照的郁七容脸上骨制面具没被遮住的地方惨白,他把棉袄上的帽子戴上,一圈毛茸茸围着他的脸,看上去有种幼稚的可爱。
他想找人谈谈自己的想法,苏唐就仿佛读到了他的心一样,上前一步,走到了他身边。
苏唐脸上还是什么情绪波动都没有,好像刚刚女人讲的那些东西都与他无关,他不是故事中“月神之子”的养料一样。
郁七容格外欣赏这种清冷气质,他微微侧目,去看苏唐冷淡抿唇的侧脸,薄淡的唇血色也很浅。
“逃离黄沙村,看来意思是在黄沙村活下来。”郁七容转头往前走,垂头看着自己的脚下,一边走一边分析道:“黄沙村的人未必是人了,但是玩家虽然喝了井里的水,感染程度还没有那么深,如果真信了会死而复生的鬼话,就会真的在副本里死掉。”
这是故事背景里的陷阱,人是不会死而复生的,但是鬼可以。
苏唐“嗯”了一声,像是对郁七容想法的肯定,又像是什么都没听,只是对郁七容说话随意敷衍的回应。
郁七容不确定是哪个,因为苏唐好像一直在看着他,像是多看一秒就少一秒似的,不想让他离开苏唐的视线一秒。
而苏唐,即使是偷看郁七容被发现了,他也没有选择移开视线,幽冷深邃的眼睛依然注视着郁七容,里面的深色瞳孔里连月色都没有,只有郁七容的倒影。
“……”郁七容看着他的眼睛就觉得心悸,又觉得自己这样,对还没给出回应的唐行斐似乎不大友好。
情感方面,他一向很专一的。
于是郁七容收回视线,快步回了徐家的屋子。
这次他还多看了徐家水井一眼,眼中有几分复杂的情感在。
看着真的像普通的水井,谁能想到这原本也是个人呢?
他们处境其实也差不多,都是NPC,谁还比谁高贵了,只不过他是个相对幸运的,被安排去了上学。
郁七容跟其他人说了下从徐家听到的事,却隐去了自己的分析,只当一个尽职尽责的传话人。
听了这故事,玩家们脸上的表情都不大好看,林思月还趴在窗户旁看了一眼外面的水井,脸上的妆容都挡不住她心有余悸的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