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性还有待锻炼。”
霍哉看着面前虚拟屏画面中跑出教室的少年身影,微微摇了摇头:“性格有点软,也不够果断……不过在毫无依仗的情况下,还有正面对上常浩洋的勇气,这一点还值得称赞。是吧,师兄?”
左泉宗坐在他旁边,并未搭话。
这位拥有铁血手腕,不近人情,在平祸司内部只要往那一站,就让人不敢大声说话的传奇红卫长,此刻目光带了些罕见的柔软,他看着纪眀烛的身影,仿佛透过对方看到了某个时刻的自己。
纪眀烛就像是另一个时空的他。
同样是没有丝毫背景,靠着自己一步步走来,左泉宗比任何人都了解这其中的艰难。刚入宗秉一院时,他和纪眀烛一样,因为平民出身而受尽冷眼,被班上极有权势的同学呼来喝去的使唤。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从未认为自己低人一等,并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了一切,让那些质疑声统统闭嘴。
许多平祸司内部的人看好常浩洋,不论是驾驶技术,还是天赋背景,常浩洋似乎完全有资格继承常北的衣钵,成为下一代的泰坦驾驶员。但左泉宗却持相反意见,泰坦驾驶员,要面对的是最强的异种,要遭遇的是最危险的境地,没有挥刀向强者的勇气,断不能胜任这份职务。
“师兄?”
霍哉的声音将左泉宗的思绪拉回。
左泉宗站起身,机械义肢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面容依然冷峻,仿佛刚才片刻的柔软目光只是一个错觉。左泉宗朝霍哉点了点头,淡声道:“我出去一下。”
……
宗秉一院的机甲院内有一处极为宽阔的广场,三座喷泉林立在广场中央,两旁的梧桐树在风中微晃,叶子缓慢飘落在水面上,荡起平静的涟漪。
纪眀烛坐在树下的长椅上,阳光被树荫摇碎,朦胧地落在他半边脸上。他的目光看着广场上三三两两的人流,看上去像是在发呆的样子。
“听上去这个常家,也不怎么干净啊。”
与阿修的交流旁人听不到,在其他人看来,少年就像是在傻愣愣地盯着喷出神,偶尔有几个学生路过,好奇地瞅了两眼纪眀烛的身影。
阿修说:“常北的性格作风与常家其他人相比,显得更为正直,在平祸司任职期间,常北也没有向常家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助力。”
“以常家这群人的行事作风,应该不会放过这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机会吧。”
“是的,事实上,常北只是常家的养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常北很尊敬他名义上的父母。在不违反他原则的前提下,常北不会拒绝养父母的请求。”
听着阿修搜集来的资料,纪眀烛若有所思。
这些资料自然不是通过正规渠道获得的,关于常家这种财阀世家的资料,外界能够获得的信息很少,也就阿修这种能向进出自家大院一样,进出大部分信息库与暗网的超级智能AI,才能在短时间内获得这么多详细的甚至称得上隐秘的消息。
通过这些资料,纪眀烛很容易就能掌握常浩洋这个人的性格弱点。
这是个骄傲而自卑的人物,虽然是常家真正有血脉关系的继承人,但处处都比不上身为养子的常北,导致他对于常北时常怀着一种崇敬又仇恨的复杂感情。
当然,抛开这些不谈,常浩洋本人在纪眀烛看来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之前那个在高中时代因为被常浩洋霸凌而被迫退学的男生,虽然得到了常家的赔偿,但原本一片光明的未来也没了希望。
为常浩洋摆平这件事,后来也成为了常北任职泰坦驾驶员的生涯中最大的污点。
“我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您能这么肯定,你所扮演的这样性格的‘纪眀烛’,能够引起左泉宗的注意?”阿修的声音中带了一些疑惑:“根据我查到的资料,似乎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左泉宗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
“和同情心无关。”
纪眀烛笑了笑:“其实答案并不难猜。”
前几日在出租屋里冲《战陨》排名的时候,纪眀烛就已经抽空看完了关于左泉宗的资料,以及与他有关的传记。
据左泉宗小学老师撰写的回忆录中,纪眀烛得知小学时代的左泉宗是一个性格极为孤僻敏感的男孩,由于出身贫寒,又有一个成为泰坦驾驶员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很容易会变成那些小学班级霸王欺负的目标——虽然从那个老师的回忆录中极力避免在这方面花笔墨,以免破坏左泉宗的威严形象,但还是能从很多细节上找到蛛丝马迹。
之后左泉宗考入了宗秉一院,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平祸司吸收为泰坦驾驶员预备役的一员,此后迅速崭露头角,成为当时最强的泰坦驾驶员。
纪眀烛从阿修那里得到了左泉宗初次入学宗秉一院时的班级合照,照片上的左泉宗脸上还没有明显的锋锐,甚至表情看上去还有些畏怯,与几个月后的左泉宗判若两人,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他出现转变的因素。
经过各种信息的分析与排查,纪眀烛把目光锁定在了诸葛华都这位副院长身上。在左泉宗的自传以及接受采访时的言论,都证明了这位红卫长十分尊敬诸葛华都,即便后来他已经成为了最强的泰坦驾驶员,毕业多年后还是会回到宗秉一院看望副院长。
阿修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所以……”
“左泉宗和诸葛华都明面上并没有太多交集,这其中显然是有一些特殊的关系,我更倾向于是恩师和爱徒的关系。”
纪眀烛解释:“再联系一下诸葛华都十分爱惜人才的性格,还有左泉宗和诸葛华都当时因为异种袭击而意外身亡的儿子年纪相仿……基本可以肯定,左泉宗在宗秉一院时的性格转变,和诸葛华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阿修还是有些不明白:“可是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的左泉宗是出了名的铁血手腕,不近人情,会因为您而破例吗?”
“不管长大以后,人有了多大的性格转变,也总是会因为年轻时的岁月而动容。”
纪眀烛说:“甚至有的时候,连他们自己也难以意识到这种影响有多么深远。”
“很有道理的话。”
纪眀烛耸了耸肩:“不是我说的,是我哥说的。”
纪眀烛常常觉得他哥纪启明很多时候不像个科学家,反倒更像个哲学家。每每他这么说的时候,纪启明都会赏他一个脑瓜崩:“别咒我了,当哲学家哪有当科学家赚钱。”
小小的纪眀烛捂着脑袋:“不是都说科学家是为人民服务的吗,哪有你这么拜金的!”
“我要不拜金,难不成指望你出去打童工养我?”纪启明一边写报告一边头也不抬地道:“你要无聊就去找深红和苍蓝玩,你哥忙着呢。”
小纪眀烛眼珠子一转,凑到纪启明旁边,伸出小手在电脑键盘上一阵乱敲,在纪启明撸起袖子准备揍他之前迅速开溜,结果跑到一半就被绊倒摔了个狗吃屎。
身后传来纪启明幸灾乐祸的猖狂笑声……
“有人朝这边来了。”
阿修的声音打断了纪眀烛的回忆。
纪眀烛没有回头,继续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和表情。
耳边传来有些奇怪的脚步声,一个人从纪眀烛身边经过。
纪眀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
这是个身形颇为高大的男人,带着帽子和口罩,从帽子下露出的微微发白的发丝,能够看出应该是个中年人。他的步伐透着一丝不自然感,右腿踩在地面上时发出轻微的机械声,应该是装了义肢。
“小同学,请问一下,院长办公室要往哪走?”
男人从纪眀烛面前经过,又折返回来,语气自然又随意地问道。
纪眀烛愣了一瞬,看了男人一眼,闷闷地指了个方向:“那里。”
“谢谢。”
男人道了句谢,却并没有径直离开的意思,而是毫不客气地在纪眀烛旁边坐下:“好多年没回来,宗秉一院变化还真大啊。”
纪眀烛看上去有些诧异,犹豫踌躇片刻,试探性地问:“您……您是毕业的学长吗?”
“是啊。”
男人笑了笑:“我是机甲战斗班毕业的。小同学,你哪个班的?”
“……我也是机甲战斗班的。”
左泉宗看着纪眀烛,察觉到对方眼眶微红,像是刚刚偷偷哭过一样,心中微微叹了口气,随后又用自然的语气道:“原来是学弟啊……能进机甲战斗班,你在同龄人中,应该是最优秀的那一批吧。”
纪眀烛表情微怔,随后垂下眸子:“没……没有。”
“好久没回来了,正好趁这个机会逛逛。”
左泉宗站起身,邀请道:“陪我一起走走?”
纪眀烛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拒绝。
两人随后起身,并排走在宗秉一院的广场边缘,一个年过不惑,一个正值青春,走在一起时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对父子。
在其他人眼中,左泉宗无疑是一个非常不好相处的狠角色,不论对方有着多么庞大的后台,哪怕是在平祸司太岁部的面前,他也不会摆出恭维的态度。即便他现在是手握权柄的红卫长,但依然还保留着身为泰坦驾驶员时那般杀伐果断的气势,这让不少人对左泉宗抱着畏惧的态度。
但此刻,这位赫赫威名的红卫长态度却相当和善,甚至称得上温柔了,口罩上方的眉眼少了凌厉的气势,魁梧宽阔的肩膀给人十足的安心与伟岸感。
两人仿佛朋友那样聊着天,纪眀烛脸上的防备也慢慢放下,甚至忍不住和左泉宗分享起了自己的烦恼。
“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
纪眀烛的脸上带着少年人的苦恼与困惑:“就因为我是转班生,因为我是孤儿,所以就要这样对待我吗……”
“是,但也不全是。”
左泉宗低头看着身边少年的头顶:“有才能的人,总是会受到庸才的嫉妒,即便你什么都没有做,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经足够让庸人们嫉妒地要发疯了。”
“可是这不公平。”
“是的,但你需要去接受它。”
左泉宗说:“如果你想成为一名真正的驾驶员,你就必须接受这样的不公平。但这种不公平并不会永恒存在,会有那么一天,你能发现这对你而言是可以轻松摆脱的东西,它并不沉重。”
纪眀烛的表情依然不解:“怎么样才能到那一天呢?”
“不要苦恼于任何企图打压你,击败你的东西。”
左泉宗说:“当你有了这样的绝悟后,不论是嫉妒也好,敌视也好,就像是泡沫一样,轻轻一戳就会破灭。一个真正的泰坦驾驶员,强大的不仅仅只是驾驶技术,也包括他的内心。”
顿了顿,左泉宗又所:“以前,一个老师告诉我一句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纪眀烛停下脚步,看着左泉宗,等待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不要成为只是坐在泰坦上的蚂蚁,要像泰坦一样强大,继承它的灵魂,粉碎所有阻挡在前的障碍,然后……”左泉宗一字一句地道:“往前看,迎向真正的敌人,守护你真正要守护的东西。”
微风吹动左泉宗的鬓发,纪眀烛看见左泉宗刀刻般的眉眼,仿佛看到了一位真正的战士。
见面前的少年的表情从怔愣变得逐渐恍然,随后目光又逐渐坚定,左泉宗微微一笑,眼中流出两分满意的神色。
“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事,先离开了。”
“等等……”
纪眀烛叫住他:“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阁下。”
左泉宗停下脚步,回过头:“有机会的话,你会再见到我的。”
留下这句话后,鬓发微白的男人渐行渐远,消失在远处。
等到左泉宗离开,纪眀烛脸上虚假的坚定和感动缓慢褪去。
在左泉宗这个传奇的泰坦驾驶员面前,纪眀烛方才已经使出了十二分的演技,但凡他流露出一丝和自身人设不符的眼神,左泉宗一定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
或许是因为二者过于相似的人生经历,让左泉宗对纪眀烛没有太多的防备,单纯是以一个对待晚辈的态度来开导受挫的少年。而纪眀烛的每一个神态,每一句充满迷茫的问句,都是提前想好并完美演绎出来的表象。
从白翁告诉纪眀烛他的任务开始,纪眀烛就在思考要如何进入平祸司,并且顺利成为泰坦驾驶员。这不仅是无常司等待已久的机会,对纪眀烛而言,也是他摆脱无常司的绝佳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