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庐赤赞干笑:“江王殿下也不过是醉酒,外臣不会一班计较的。”
李谌点点头道:“甚好,那特使请继续幸酒罢。”
没庐赤赞哪里还有心情饮酒,气都给气饱了,稍微喝一口酒,都能从鼻子吐出来。
刘觞给李悟打了打眼神,李悟立刻带着李涵离开了大殿,往兴庆宫下榻的偏殿而去。
两个人进了偏殿,李悟将门一关,想到方才自己不小心撞了手腕之后,李涵关心的态度,眯了眯眼睛,沉声道:“是不是宣徽使与你说了什么?”
“说……”李涵与李悟单独相处有些别扭,靠在门板边上,与李悟保持着一段距离,眼神飘忽的道:“说什么?”
李涵立刻装醉:“我……我困了!”
说着,往软榻上一扑,也不脱衣,也不脱鞋,抱着锦被道:“我睡了!”
李悟走到榻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我素来最是知晓你的为人,你不会因为平常的事情,去殴打吐蕃特使,这是自断前程,你还是不是……知道了?”
李悟并没有细说到底知道了什么,但是趴在榻上的人浑身一震,颤抖了一下。
李涵把脸闷在被子里,声音闷声闷气,还有些沙哑微颤:“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耍?这么多年来,一直瞒着我,看着我……看着我指责你,怨怼你,你心里是不是很欢心,觉得自己比我聪明?”
李悟先是惊讶,终于可以肯定了,李涵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了,那今日的表现便有迹可循。
李悟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不该如此的,我已经……没有了前途,你不该一时意气用事,也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我不是意气用事!”
李涵突然怒吼了一声。
他噌的软榻上爬起来,一把揪住李悟的衣领子,满脸都是愤怒,眼睛赤红,眼眸上布满血丝,额角甚至青筋暴动,反而他的脸上全是泪水,仿佛暴雨一般洗礼。
李悟看着他的泪水,怔愣在原地,一时忘了反应。
李涵死死拽着他的衣领,但是不敢用力,怕碰了李悟,只是拽着他的衣领较劲,沙哑的道:“我不是意气用事!在你眼里,我永远是孩子气的顽童,对不对?!所以你一直瞒着我,一个外人都知道的事情,我却不知道!你根本……你根本看我不起!”
“涵儿……”李悟慢慢提起手来,给他擦拭着滚落的泪水,低声道:“小叔怎么可能看你不起,在小叔心中,涵儿才是最重要的,我只是恨自己太无能,当时中了吐蕃的伏兵,才没能及时去援助你,小叔还有什么脸与你分说?再者……我现在。”
李悟低下头来,自嘲的一笑,看着自己的掌心,道:“我现在……已然是个废人了,太皇太后不想放弃我的势力,令我守口如瓶,也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一个废人,还能有什么势力呢?我若将这件事情与你说,岂不是也把你拉进了太皇太后党政的漩涡?”
其实还有一点子,李悟始终没能讲出口,尤其是面对着李涵,他更是难以启齿。
因为……
李悟自卑。
面对文成武就的江王李涵,自己这个废物一样的绛王,如何能不自卑呢?
李涵声音颤抖,沙哑的道:“你考虑了这么多,你为我考虑了这么多,你却唯独没有考虑到,我从旁人口中听说这件事情的心情!你一直骗我,瞒着我,不让我知晓,把我当傻子!你知不知道,一旦知晓,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往后里我该如何面对你!”
他说着,突然低下头去,将额头抵在李悟的胸口上,一时间没了声音,只剩下轻微的呜咽声。
李悟能感觉到李涵的颤抖,他的双肩一直不停的抖动着,强忍着自己的呜咽,似乎只要不呜咽出声,便不算是哭一样。
李悟的眼神慢慢释然起来,他突然有些明白过来,其实不想让李涵知道,从头到尾,都是因为自己的自私……
李悟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李涵的后背,给他顺气,道:“我以为……不让你知道,便会维系在你心中小叔的地位,小叔永远都是曾经那个小叔,而不是一个废人,是我自私了……”
“你不许这般说!”李涵猛的抬起头来,他方才用额头去撞没庐赤赞的下巴,此时额头还红彤彤的,双眼也红彤彤的,沙哑道:“你根本不是废人!我不许你这般说!”
李悟一笑,拍了拍李涵的发顶:“好了,不哭了,都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用、用不着你管!”李涵撇过头去:“我想哭就哭!”
绛王殿下的生辰宴上,一向温文尔雅的李涵,竟然殴打了吐蕃特使没庐赤赞,这么大的消息,想要封锁都封锁不住,简直是不胫而走,不到天亮,便传遍了长安城每一个角落。
李谌连夜召见了大将军郭郁臣,还有御史大夫兼大理卿刘长邑,不为别的事情,而是让他们动笔杆子。
刘觞笑眯眯的道:“二位都是才子出身,文采自然不在话下。”
郭郁臣虽然是神策军大将军,但他是文人出身,靠着科举入仕,如果不是因为得罪了先皇,也不会入武行,虽郭郁臣的武艺不差,但是他最喜欢的还是诗文弄墨。
刘觞道:“今日夜里头发生的事情,二位都有所闻,也有所见,天子想让二位加工一番,毕竟嘛,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郭郁臣奇怪:“敢问宣徽使,陛下想让卑臣如何……加工?”
刘觞道:“李涵风流多情,为杨四娘愤而出手,殴打薄情郎吐蕃特使没庐赤赞!”
郭郁臣惊讶道:“风流多情?”
刘长邑淡淡道:“薄情郎没庐赤赞?”
刘觞煞有其事的点点头,道:“江王李涵痴情于杨四娘,这是坊间早有的传闻,能让李涵如此大打出手的,自然是真情切意了!”
自然,真情切意,只不过并非是缠绵悱恻的爱情,而是不共戴天的孽缘!刘觞心想,这样说也不错。
刘觞又道:“二男争女,在兴庆宫燕饮之上大打出手,也是有的,还请二位将这条趣闻,写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务必要精彩绝伦!”
天子李谌忍不住插嘴道:“朕看阿觞说道,就很精彩。”
刘觞:“……”陛下这是夸奖我吧?
郭郁臣与刘长邑连夜赶稿,通宵达旦,刘觞和刘光又招了宣徽院和枢密院识字的小太监们,将这些风流趣闻誊抄无数份,分发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甚至是每一个角落。
于是第二日一大早,李涵和没庐赤赞因为一个女子,大闹兴庆宫的事情,便尽人皆知了。
第二日没庐赤赞起身,还觉得下巴生疼,唇角钝疼,照了照镜鉴,果然下巴青了,唇角结疤,十分明显扎眼。
因为伤口的缘故,他今日不想出门,便呆在别馆之中,找了几本中原的书来看。
哪知道窗口底下有几个仆役叽叽咕咕,似乎在讨论什么,没庐赤赞打开窗子,那几个仆役吓了一跳,立刻做鸟兽散尽。
没庐赤赞并没有当回事儿,等用了午膳之后,他来到别馆的花园散散,远处几个仆役看到了没庐赤赞,立刻低声交头接耳,还将什么东西藏在身后,很快便离开了。
没庐赤赞本就多疑,看到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应,更是疑心,往回走的时候正巧碰到了使团内的从者,从者手里也拿着同样的东西,应该是纸张一类,从者看到没庐赤赞,反应与那些仆役一般,立刻把东西藏起来。
没庐赤赞眯眼走过去,摊开手道:“拿出来。”
从者吓得咕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饶命啊!特使饶命啊!”
没庐赤赞没有说话,只是摊开手,态度非常强硬,从者没有法子,只好战战兢兢的将纸张放在没庐赤赞手中。
没庐赤赞拿过来一看,上面是一则风流趣闻,写的正是昨日晚上绛王寿宴,李涵无缘无故殴打自己的事情。
只不过无缘无故,变成了有些缘故,而且仿佛亲眼所见,写得活灵活现。
说是没庐赤赞因为爱慕杨四娘,被同样痴情于杨四娘的江王李涵发现了,二男争女,李涵气不过,与没庐赤赞大打出手,当时杨四娘就在场,还出来劝架阻拦呢。
没庐赤赞眯了眯眼睛,杨四娘?那是何人?我从未见过此女!
昨日寿宴的确来了很多女眷,但没庐赤赞是外族男子,不方便和女眷说话,自然一个也没有攀谈,那么多女眷,哪里知道哪个才是杨四娘,这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没庐赤赞哗啦一把将趣闻攥了,沙哑的道:“这等无稽之谈,谁若是再敢多看,小心自己的招子!”
“是,是!”
没庐赤赞虽严令禁止使团内部传播风流趣谈,可是长安城大街小巷他又管不着,这无稽之谈很快传播的到处都是,人人皆知。
没庐赤赞天生多了一个心窍,自然觉得这并非风流趣谈这么简单,这事儿又传播的如此之快,说不定是天子在背后推波助澜,一定另有所图。
没庐赤赞如何能叫他得逞?干脆递了文书,说是想要进宫谒见。
李谌同意没庐赤赞进宫谒见,很快没庐赤赞便入了大明宫,来到紫宸殿谒见天子。
没庐赤赞道:“天子,外臣与使团在长安逗留多时,如今会盟也顺利完毕,外臣还要回去复命,因此不便多留,还请天子签阅公文,好让使团顺利返回。”
吐蕃使团想要返程,是需要李谌签阅公文的,否则就是私自入境,那可是大事。
风流趣闻刚刚发酵,李谌怎么能让他就这么离开,于是笑道:“特使太着急了,特使好不容易来长安一趟,朕怎么也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如何能让你们这般匆忙的返程?”
没庐赤赞想要息事宁人,道:“陛下……”
他的话还未说完,刘觞已经开口,道:“特使您有所不知,其实陛下不想让使团这么着急回去,也是有缘故的。最近这些时日,长安已然开春,春暖花开,气温回暖,但是有一点子,长安春日多雨,这接下来一些时日,都会下雨,雨天路滑,使团不宜行路,因此还是请使团在别馆宽心住下,过段时日,陛下自然会签下公文,送使团返程。”
李谌点头附和:“宣徽使说的正是。”
刘觞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多雨?这两日一个雨滴都没下。
没庐赤赞却没有法子,若是自己执意返回,惹怒了天子,也是麻烦,话儿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只好恭敬的道:“多谢天子美意,外臣却之不恭。”
“甚好。”李谌撇眼与刘觞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又道:“正巧了,明日在宫中太液湖,有一场赏花宴,如今春暖花开,太液湖边的花卉盛放,朕正想着遣人递请柬去别馆,特使既然进了宫,这请柬便直接交与你罢。”
刘觞立刻捧上请柬,是赏花宴的请柬,请没庐赤赞明日来大明宫赏花。
没庐赤赞没有理由拒绝,恭敬的双手接过,道:“外臣谢天子。”
没庐赤赞离开后,刘觞笑道:“这长安的大街小巷,已然全都是没庐赤赞的风流韵事,小臣打听过了,别馆里也传得有模有样,明日这场宴席,陛下宴请杨四娘一并参加,二人在宴席上碰面,再加上陛下的推波助澜,想必没庐赤赞和杨四娘的事情便坐实了!”
李谌道:“但愿如此,只怕这个没庐赤赞过于谨慎。”
“放心陛下,”刘觞道:“他们若没点什么,到时候施展按头大法就好了。”
李谌:“……”按头……大法?
太液湖的赏花宴规格不高,并不是很正式,李谌特意让刘觞宴请了很多女眷参加,同时给杨四娘发了请柬,让她也来参加赏花宴。
没庐赤赞一到太液湖,便看到了杨四娘。托那些风流韵事的影响,没庐赤赞终于认识哪个才是杨四娘了。
没庐赤赞看到杨四娘,心里咯噔一声,心说不好,什么赏花宴,怕是个陷阱,等着自己往下跳呢。
他也算是机智,立刻回身要走,先离开大明宫再说,回了别馆找个借口,就说水土不服患了病,不能参加赏花宴。
没庐赤赞刚一回身,便被拦住了,有人悄无声地的站在没庐赤赞背后,正是鱼之舟!
鱼之舟面无表情,脸色非常淡漠,道:“特使大人既然已经来了宴席,还是不要再走为妙。”
没庐赤赞眯着眼目,压低了声音道:“这是你的伎俩?你不会以为用两三本风流韵事,一点点小小的美色,便能绊住我的脚步罢?你将为兄看成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