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儿心中冷笑,嘴上却乖巧的道:“宣徽使大人想要聊什么,奴婢就陪您聊什么。”
刘觞道:“璃儿真是善解人意,收你来宣徽院,我可是没看错人。”
璃儿心中又是冷笑一记,继续装乖:“宣徽使大人对璃儿恩同再造,璃儿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宣徽使才好。”
刘觞很大度的道:“不必报答……对了,璃儿你是哪里人?是长安本地人么?”
璃儿眼眸不着痕迹的微转,柔声道:“回宣徽使,奴婢不是长安人士。”
“哦?那你是哪里人士?老家远不远?”
“奴婢是清寒堡人士。”
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个军事要地,刘觞这些日子了解朝政大事,恰巧听阿爹说过一些,清寒堡是抵御吐蕃的重要军事基地。
璃儿又道:“早年间朝廷修清寒堡,因为需要下苦劳力,所以奴婢一家被朝廷迁徙到了清寒堡一带……”
古代总是如此的,但凡是有什么地方需要建立城池,或者开发军事基地,总是会强制迁徙百姓到这一代,不关你是地方豪强,还是平头百姓,都会被强制迁徙,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
但恰恰的,古代人又是最讲究根土的,很多人把家乡看得很重,如果去世是死别,那么强制迁徙就是生离。
璃儿垂低了头,绵软的声音回荡在黑夜中:“清寒堡常年对抗外贼,奴婢一家人迁徙到清寒堡没多久,便遇到了战事,流离失所……幸得御史大夫刘大人所救,这才来到长安混口饭食。”
刘觞点点头:“原是这么回事,那这样看来,刘长邑还是你的恩人了。”
璃儿嘴巴很甜:“宣徽使与刘大人,都是奴婢的再造恩人,奴婢无以回报。”
“诶,你这就太把自己当外人了。”刘觞道:“我都说了,你以后便是宣徽院的人,不必如此客套。”
“是,奴婢全听宣徽使的。”
刘觞唠嗑完毕,还是不睡觉,叹息了一声:“你从小受了很多苦吧?”
璃儿一愣,刘觞所说的应该是强制迁徙,并着流离失所之苦,但璃儿脑海中一差,便想到了别的。
刘觞的声音在黑暗中很轻很轻:“我也是孤儿,很小的时候父母便去世了。”
刘觞说的是实话,他很小的时候便没有了父母,一直都是靠自己打拼过活。
璃儿抬起头来,多看了一眼刘觞。
刘觞又道:“所以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你一个人在长安混生活,必然受了很多苦,被人欺负,还受了这么多伤。”
璃儿身上大大小小都是伤疤,全都是教坊的人打的,有的是管事儿打的,有的则是嫉妒璃儿容貌的讴者打的,他们觉得璃儿软弱好欺,便骑到璃儿头上作威作福。
璃儿眯了眯眼目,手指轻轻的摩挲着自己袖袍之下的伤疤,这些小伤小痛,等大业一成,我必加倍奉还!
“啊对了!”刘觞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惊一乍,突然从榻上翻身跳起来,吓得璃儿双手攥拳,暗暗在袖下戒备。
“宣徽使,”璃儿试探的道:“您要找什么,奴婢帮您找。”
刘觞跳下软榻,点了灯火道:“你白日里去教坊排练,我险些忘了告诉你,太皇太后着人送来了一筐新鲜的樱桃,我记得你不是最爱食樱桃的吗?”
樱桃?璃儿一愣,呆呆的看着刘觞。
刘觞果然拿出一盘洗干净的樱桃,端过来放在榻上,道:“之前听说你爱食樱桃,这不是么,我特意留下来给你。”
璃儿更是吃惊,出神的盯着那些红艳艳的樱桃:“这是……给奴婢留的?特意给奴婢留的?”
刘觞点点头,善解人意的气场开到极致:“别看了,尝尝看甜不甜?”
璃儿白皙细腻的小手捏起一颗樱桃,慢慢放在唇边,细嚼慢咽起来,刘觞坐在榻上,托腮看着璃儿,像他这样貌美的小美人,吃起樱桃来果然都赏心悦目。
璃儿惊喜的道:“好甜,酸酸甜甜的。”
刘觞道:“喜欢便都是你的,太皇太后着人送了不少来,我对樱桃的喜爱也就一般般,没什么特别的,已然送了一些与阿爹和小郭将军,剩下这些都是你的,慢慢吃。”
璃儿盯着那些樱桃,目光有些晃动,迟疑的道:“宣徽使……待奴婢太好了。”
“这不是当然的?”刘觞笑眯眯的道:“你是本使的人,本使对待自己人,一向如此好。”
璃儿有些出神,喃喃地道:“小时候……我也喜欢食樱桃,可是樱桃在我们家乡,实在太稀少了。”
刘禅点头道:“清寒堡毕竟是偏僻之地。”
璃儿顺着他的话道:“宣徽使说的正是,清寒堡地处偏僻,根本食不到樱桃,加之……奴婢在家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地位。”
刘觞奇怪道:“你生得如此乖巧漂亮,家里人还不喜欢你?”
璃儿给人的眼缘非常好,毕竟第一眼看人都是看样貌的,很少有人会不以貌取人,璃儿站足了第一眼的优势,让人眼前一亮,乖巧漂亮,又不具备攻击性。
璃儿垂着眼目低声道:“其实……其实奴婢是家中最小的幺子,上面已然有了好几个哥哥,家中并不缺男丁,加之……加之奴婢本就是不入流的讴者被主人家看中所生,也便没有什么地位,在家中与一个奴仆无有什么区别。”
“怎么会这样?”刘觞感叹道:“你若是我家人,我必然好好儿待你。”
璃儿一愣,刘觞笑起来道:“险些忘了,你现在便是宣徽院之人,那就是本使的家人,璃儿你放心,不管往日里你的家人怎么待你,从今以后,我都会好好儿待你!这些樱桃都是你的,管饱!”
璃儿更是发呆,呆呆的凝视着刘觞,与刘觞那赤诚清澈的黑眸对视,过了良久这才回神,喃喃的道:“这世上……除了对奴婢有恩的刘大人,便只有宣徽使待奴婢最好,宣徽使不该待奴婢如此之好的……”
刘觞“嗯?”了一声,道:“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没什么……”璃儿连忙改口道:“时辰夜了,宣徽使明日还有公务在身,还请燕歇罢。”
刘觞笑得很轻和,拍了拍软榻:“你也歇下,一起,别冻坏了。”
两个人并排躺下,宣徽院内室重新回归黑暗,刘觞呼吸漫漫绵长,仿佛已然坠入梦乡,他梦呓的嘟囔了两句,顺势翻身,面朝墙背朝着璃儿。
本该沉入甜梦的刘觞突然睁开双目,清澈的黑眸中哪里残存着半点睡意,唇角无声的轻轻挑起……
次日清晨,璃儿伏侍着刘觞起身,还要回教坊排练歌舞,便匆匆离去。
刘觞打了个哈欠,准备往枢密院去看看阿爹。自从那日小郭将军的乔迁宴之后,阿爹病了几日,刘觞每日都会去探看,算起来阿爹的身子也该大好了。
刘觞来到枢密院门口,闲庭信步的走进去,大殿之外并没有宫人伺候着,不知道都干什么去了,刘觞刚要伸手推门,便听到“嘭!”一声,似乎是什么撞在门板上的声音,与刘觞距离很近很近,只隔着一层舍门。
刘觞吓了一跳,还以为阿爹遭遇了什么贼人,就听到隐隐约约奇奇怪怪的声音从门板的缝隙中显露出来,幽幽的飘入刘觞的耳朵。
刘觞:“……”差点忘了,阿爹的身子之所以能好的这么快,全赖小郭将军每日前来上药。
刘觞尴尬的站在门外,想了想还是罢了,等晚些再来看望阿爹,左右也没有什么太急的事情。
刘觞复又从枢密院出来,溜溜达达往教坊而去,下个月便是江王李涵与户部尚书之女杨四娘的大婚之日,到时候教坊会献上排练好的歌舞,李谌将这件事情交给了“会玩”的刘觞,刘觞每日都要去监督排练。
“宣徽使。”
“真巧,”刘觞笑眯眯的看着来人,回礼道:“拜见绛王殿下。”
来人可不正是小奶狗天子最小的叔叔——绛王李悟。
绛王李悟应该是从中书门下的政事堂出来,刘觞道:“绛王殿下如此早?昨夜又在中书门下留宿的?”
李悟点点头道:“刚要出宫。”
刘觞与他顺利,两个人便并肩往前走。
刘觞侧头打量了李悟两眼,李悟道:“怎么,可是我有何不妥之处?”
“绛王殿下这几日……”刘觞道:“一直愁眉不展。”
李悟眯了眯眼目,没有立刻说话。
刘觞了然的道:“殿下可是后悔了?”
刘觞虽然没指明,但李悟好似知道他在说什么事情,便正是在说二人“合谋”陷害江王李涵与杨四娘不检点之事。
李悟淡淡的道:“不曾……只要他不后悔便好。”
刘觞摸了摸下巴,上次在小郭将军的乔迁宴上,他就想问了,绛王与江王这叔侄俩,也是有故事的,只不过当时那个情景,刘觞没能问出口。
“这是谁呢?”
一个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刚巧有人从延英门外走入,与他们打了个照面,正是“绯闻对象”的另外一个主角——江王李涵。
李涵身形高挑,一身官服衬托得他面如冠玉,谦谦君子。然李涵一看到李悟,脸色立刻变了,哪里还有什么如沐春风的君子之风,冷冰冰、凉飕飕,还有几分不屑与讥讽。
李涵道:“看看这是谁?原是大名鼎鼎的绛王。”
面对李涵的挑衅,李悟并没有任何反应,看到李涵,仿佛看到了一团空气。
这种态度似乎越发令李涵不耻,他走过去几步,仿佛要与李悟耳语,但偏偏用刘觞也可以听清楚的声调道:“小叔与宣徽使走得这么近,那日郭指挥使的乔迁宴上也一样,好似总有说不完的话儿呢,在说什么呢?让侄儿也听听?”
刘觞:“……”这阴阳怪气的,我牙疼!
李悟还是没说话,并不妨碍李涵的“自由发挥”,单方面找茬儿的功底已然拉到最满,哂笑一声:“小叔,老太太平日里最是宠爱于你,若是让老太太听说,你是个吃里扒外的,与宣徽、枢密两院走得如此近,也不知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会怎么想?有多心寒呐!”
李悟终于动了,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李涵:“你若是想去告状,只管去便是。”
“你说什么?!”
李悟冷淡平静的言语彻底激怒了李涵,李涵瞪着眼睛,一把揪住李悟的前襟:“你别总是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心里清楚的紧!是你……是你欠了我,是你算计我,我今日如此,都是你……是你一手造成的!”
李悟身材高大,看起来便是个武人,和文质彬彬的李涵不一样,他被李涵揪着衣襟,还是那副岿然不动的石佛模样,不见一丝悲喜。
不管是尖锐刻薄的言辞,还是粗鄙的举止,打在李悟身上,都好像微风一样没有任何威胁,李涵气得狠狠推了李悟一把。
“嗬!”
哪知这次李悟有反应了,他被李涵撞到了手腕,捂着手腕向后踉跄了两步,高大的身材摇摇欲坠。
“绛王殿下!”刘觞赶紧上前,一把搀扶着李悟。
李涵眯了眯眼睛,看着受伤的李悟,冷冷的道:“装腔作势。”
丢下四个字,说罢转身离开,往中书门下而去……
李悟捂着自己的手腕,盯着李涵离开的背影,额角竟真的有冷汗滚落,浸透了官服的衣领。
等李涵的人影看不到了,李悟这才缓过来一些,压下紊乱的呼吸,对刘觞拱了拱手:“多谢宣徽使。”
刘觞瞥了一眼,李悟的右手还在微微颤抖,其实也可以说是……习惯性颤抖。
刘觞了然的道:“绛王殿下的右手患有恶疾,还是去找御医医看一番吧。”
李悟下意识用袖袍挡住自己的右手手腕。
“绛王殿下其实不用遮挡,”刘觞道:“那日在宴席上,我便发现了,绛王殿下的右手手腕不稳,执杯和夹菜的时候,都会习惯性的微微颤抖,应该是旧疾吧?”
不需要李悟回答,刘觞踱了两步,又道:“尝听说先皇还在世的时候,绛王殿下一把长戟令吐蕃闻风丧胆,这惯用武艺之人,手怎么可能不稳呢?这般想来,绛王殿下的这旧疾,怕是在沙场上留下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