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黎江也倒不是唯一一个震惊的人。
“哇靠,”等迟来的任絮絮风风火火地推开包厢门走进来的时候,看到这满满当当一大桌子都快摆不满的丰盛菜式也不由愣住了:“这是怎么了?这么丰盛。”
她顺手把外套脱下来挂在椅背上,坐下来之后才开笑着道:“呦小也,看来这人一谈上恋爱果然心情舒畅啊——请客请得这么大方,可不像平时的你了哦。”
“师姐,”黎江也轻轻地哼了一声,他根本不搭腔“谈恋爱”那句话,只是说:“你来得可真晚,等你好一会了。”
任絮絮笑眯眯的,目光瞟向坐在一旁的谢朗,却故意问道:“你别光哼,怎么也不介绍一下啊?”
她当然是抱着娘家人的心态来的,黎江也前几天和她有点害羞地说想和谢朗一起请她吃顿饭时,她其实就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
又不是不认识谢朗,只是想坐在这听黎江也到底怎么介绍的。
“任……”
没想到先开口的是谢朗。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叫更礼貌疏远的“任小姐”,而是换了个从没用过的称呼:“师姐,在S市的这段时间,谢谢你一直在照顾着小也。”
他停顿了一下,低声说:“我真的很感谢。”
任絮絮挑了挑眉毛。
虽然也不是直接地在介绍,可是一直都那么有距离感的谢朗明明年龄比她大,现在却愿意跟着黎江也一起叫她师姐,这无疑已经说明了一切。
“其实也不用这么客气。”
任絮絮从一旁拿了温热的毛巾擦了擦手,然后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出来:“毕竟那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哦,嘴上说得好像不在乎似的,结果一跟你分开,到了S市马上人就瘦了两三圈儿,腿还打着石膏,平时除了埋头工作就是在发呆,半点笑容也没有,看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儿——这不照顾也不行啊。”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似乎又想到了那时候的黎江也,摇了摇头,再次看过来的时候,神情突然认真了许多:“谢朗,你不会再让小也这样了吧?”
“师姐!”
这一次黎江也的声音不由稍微大了一点。
他有点急切,或许是因为都过去这么久了,他其实从没有和谢朗说过,分开的那段时间里,自己有多难过。
谢朗看着任絮絮,沉默了几秒钟之后,他低声道:“不会的。”
“再也不会了。”
他说完这句话伸出了手,动作很轻地攥住了男孩放在桌上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在一个共同的朋友面前,像是这世界上任何一对平凡却深爱的情侣一样,自然地握住黎江也的手。
橙黄色的灯光暧昧昏暗,在一间小小的日料店里的这个瞬间,竟是如此的平静而温和。静水流深,像是一种无声的誓言。
黎江也的眼眶红了。
他也不说话,就一个劲儿低头夹枝豆,一粒一粒吃个不停,又把腮帮子吃得像花栗鼠一样鼓鼓囊囊的。
可那只被握住的手,却始终都一动不动,一直好好地塞在谢朗的掌心。
“今天心情好,喝点酒吧。”
任絮絮眼里含着笑意,看了一会儿他俩,眼里含着笑意把外面的服务生叫进来点了瓶山崎,然后才重新坐下来说:“对了,刚才不是问我怎么才来吗?今天临时出了点小状况,我妈荨麻疹发作了,我先带她去诊所开了点药,然后才赶了过来。”
“啊,阿姨有荨麻疹吗?她没事吧?”
黎江也有些诧异,他顿了顿,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添了一句:“说起来,朗哥也有荨麻疹呢,这个一般都是什么情况会发作啊?怎么能小心一点?”
他的神情很关切,是因为忽然想到了谢朗上次荨麻疹发作时,把自己挠得小臂都是血的场景。
“她没事,小问题。”
任絮絮其实也真的没太当回事,她一边喝着山崎威士忌,一边解释道:“荨麻疹一般来说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要找清楚自己的过敏原是什么,然后小心地去规避。我妈就是对坚果过敏,一吃到就容易发作,今天是没注意吃了含坚果的冰淇淋。但你看,我就一直都很小心,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我其实也有荨麻疹吧?”
“啊?什……”从来不知道这件事的黎江也话还没出口,就忽然被谢朗打断了。
“你的荨麻疹是遗传的吗?”一直寡言的谢朗此时看起来非常在意,他漆黑的眼睛凝视着任絮絮,低声问道:“可是我听说,通常荨麻疹好像不能算是一种遗传性的疾病,那你……”
“你问这个就问对人了。”
任絮絮完全是闲聊的态度,很放松地说:“你说得对——怎么说呢,就拿我家打个比方吧,我妈有荨麻疹,我也有,但这并不能说是我遗传了这个病。确切来讲,其实是我们家的人可能共享了某种特定的遗传特征,因此会对同样的过敏原反应敏感。这个过敏原在我们家是坚果,在其他人身上可能是花粉、寄生虫啊,五花八门的,甚至连心理和精神上的压力、恐惧,都有可能是刺激反应的来源。说起这个,谢朗,你知不知道你的过敏源是什么?”
“我……”谢朗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摇了摇头:“我不太清楚,就总是神出鬼没的发作,很诡异。”
他说到这里时,忽然站起来道:“我先去下洗手间,你们聊。”
谢朗大步走到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里,但并没有去隔间,而是站在洗手池面前,凝视着镜子——
那里面的自己有些陌生,或许是因为神情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从任絮絮的话语中,终于隐隐约约触碰到了他的荨麻疹发作的过敏原。
他的荨麻疹第一次发作,是在黎江也和他说:“朗哥,我再也不会回来”之后,他那时痒得以为自己中了降头,独自看了无数遍的《生祭》。
第二次发作,是在S市,他用囚禁的方式把黎江也绑在淮庭酒店里,那时他满脑子的想法都是:如果不那样做的话,小也就会再一次离开他。
第一次。
第二次。
每一次。
只要当他觉得他即将失去小也的时候,荨麻疹就会发作。
因为失去,是他最大的恐惧。
谢朗忽然拧开水龙头,不知为什么,在那哗啦啦的水声之中,他总觉得他好像还知道谁也有得过荨麻疹。
不是上官,也不是谢瑶。
可是是谁呢?
总觉得是认识的人、熟知的人,可是却偏偏怎么都想不起来。
谢朗把手放在冷水下反复地冲洗,却只觉得那个人仿佛藏在一团迷雾黑影之中,脑中的自己一步步往前靠近,就在几乎近到要看清人脸的时候——
“朗哥!”
一道声音响起。
是黎江也推开了洗手间的门走过来站在了他的身后,男孩的脸蛋映在面前的镜子里,眉梢眼角都带着欢快。
“你在干嘛啊,待在洗手间里这么久了。”
他似乎是有点喝多了,走路步子都有点不稳,靠过来时,很自然地就把脸蛋贴在了谢朗的背上。
谢朗低低地吸了一口气。
他微乎其微地摇了下头,让脑中那些混乱的、令人不快的思绪全部离开,然后才转过身,轻声问:“你怎么来了?”
“尿尿啊。”黎江也嘟囔着,他似乎这才想起来自己要干什么,走了两步又跑了回来,拉住谢朗的手就往隔间走,等只剩俩人在狭小的空间里把门一关。
“陪我嘛,朗哥。”
他两颊都喝得红扑扑的。
没羞没臊的有点过分了,自己也是知道的。
“嗯。”谢朗看着男孩一边哼歌一边脱裤子,脸上忍不住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怎么这么喜欢一边尿尿一边哼歌呢,小也。
谢朗这么想着,但不得不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以避开太过勾人的画面。
“小也,”在水声之中,他的思绪轻盈又甜蜜,胡乱地说:“刚刚,任师姐是不是在笑你抠门啊?”
黎江也尿尿的好心情被破坏,顿时有点炸毛:“哪有啊!”
“她说的,你今天请客这么大方,和平时截然不同,可见平时很抠门。”
谢朗依旧仰着头,看天花板花里胡哨的瓷砖,还有闪烁着的灯。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使坏的心情。
原来对着小也的时候,他是可以变得很坏的:“小也,她又没说错,上次我去你家,你只请我吃蛋炒饭,而且只可以加两个蛋。”
“朗哥,你放屁!”黎江也彻底蓬了起来,他恼怒地辩解道:“明明你自己说的两颗蛋,而且我、我还给你加了火腿肠呢!”
可他才说了一半,就被谢朗掐住了脸颊。
软乎乎的,有点热气,是谢朗从刚刚点菜时,就想抚摸的可爱脸蛋。
“你……”
谢朗的手指很凉,可是被他用两个指节掐住脸蛋时,黎江也却一下子老实了下来。
“朗哥,我那不是抠门,是把钱用在刀刃上嘛。”
他其实醉了,那一点点生气融化在醉意里,变得软绵绵的,充满了湿润的爱意:“以后咱俩要是结婚,我攒钱给你买大钻戒,好不好?”
他一边尿完,一边小小声地嘟囔着。
第81章 《天使》
黎江也他们从日料店里出来的时候刚好又下起了小雨,细细碎碎的雨珠从天空飘洒而下,为这个初夏的夜晚增添了一抹凉爽。
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夏天雨后特有的味道,还夹杂着一点泥土的土腥味和植物的芬芳。
日料店里透出来的温暖灯光映照着湿漉漉的地面,他们都没有撑伞,但不约而同一起驻足在这样的细雨中,而街道上的行人纷纷在夜色和雨声之中匆匆穿梭,和他们擦肩而过。
明明是酒足饭饱地站在温暖的灯光下,可仍然会情不自禁有种寂寥感,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看似紧密,可其实却也可以非常疏离。
人真的很奇怪,好像时常会在最热闹的时刻,泛起最落寞的情绪呢——
任絮絮这样想着点了根烟,但当她抬头想把烟盒递向黎江也的时候,谢朗忽然转过了头。
“师姐,”他低声问:“我先开车送你回去吧?”
谢朗是今晚唯一一个没喝酒的人,他习惯站得笔挺,但是和任絮絮说话的时候,会很妥帖地微微欠身。不知何时起,他已经很自然地直接叫师姐了。
“不用送我,我自己打车。”任絮絮干脆地拒绝了,随即问起了别的:“对了谢朗,你刚才说考虑要投资Let’s Dance的事,是认真的吗?”
“嗯。”谢朗点了点头:“认真的。”
他不是心血来潮,是思考了很久,甚至专门派人去了解过才提出的想法:“不过我需要一份详细的商业计划书和现有财报去做预期分析。”
“这没问题,最近本来就在找这方面的机会,我现在手头就有做好了的资料,回头就整理好一份发给你。”
“师姐,要是能成的话,我们以后可得加倍努力让朗哥赚到钱哦。”黎江也在一边眨了眨眼睛,他喝了酒之后人有点迷糊,可眼睛却格外亮,看起来很调皮。
“那当然。”任絮絮确实有点兴奋,她本来就在计划开分店的事,虽然也有好几个投资人在接洽了,但是谢朗的实力毋庸置疑,这是天大的好机会。
她说到这儿,看向谢朗故意问:“怎么?这算是看在小也的面子上吗?”
“不是。”谢朗忙摇了摇头:“我的确是觉得能赚钱的。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还是低声说:“我只是希望以后有别的演出也好,或者可以一直上课跳舞也好,小也能一直跳下去。因为上一次你们《天鹅之死》的演出,我没有看到小也跳舞,其实一直都觉得……很遗憾。”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谢朗的声音突地沉了下去。
微风轻拂,吹动着树叶和雨滴,发出沙沙的声响。
而他是如此的克制,像是想要暗暗将那深深的遗憾咽入喉咙之中。
而本来站在一旁的黎江也却忽然怔怔地定在了原地,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听到谢朗提起那一天的事。
这一秒,任絮絮才意识到——
是的,谢朗没和黎江也说公演那天他其实去了。
他居然没说过。
任絮絮其实之前也经常会回想起上次谢朗大老远特意跑来日料店给黎江也结账的样子,这人老高的个子,一个人独自站在阴影里。
明明在意她的存在因此暗中观察着她,但却因为她是小也的朋友,所以神情审慎、克制,像一只警惕地竖起耳朵,却也同时充满纪律性的警犬。
谢朗,你可真一如既往是个硬汉啊。
任絮絮无奈地想。
这其实根本不是一句褒义的话,可偏偏她却因此无比地能理解小也对谢朗的爱。
换一个人是不行的,王思言不行,任何人都不可能行。
因为这世界上再没有人可以这样温柔得这样威风凛凛。
任絮絮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她又吸了一口烟,让烟雾慢慢呼出去之后,才终于意味深长地说:“谢朗,那次你来晚了,因为小也中途受伤,所以你错过了他的表演。但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到底还是来了——”
一辆明黄色的出租车停到了她的面前,任絮絮掐灭了烟把烟头扔进垃圾桶里,然后在小雨里跑到路边,在打开车门坐进去的前一秒,她潇洒地回过头,对着谢朗和黎江也最后扔了一句:“这其实很重要,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