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惊醒黎江也,起来之后就径自去卫生间里洗漱,打开柜子之后就看到摆得整整齐齐的两个电子牙刷和那两个挨在一起的浅灰色漱口杯。
漱口杯是一对的,合在一起的时候上面的两只小黄鸭子就会把弯着的脖子缠在一起,很亲密的样子——
黎江也买的。
谢朗不得不缓缓地转动漱口杯,才能把自己的那只小鸭子的脖子从另一只的脖子上转下来。
还有毛巾也是一对的,只是这次上面的不是小鸭子,而是两只仰泳的水獭。
谢朗对这些说不上实用却偏偏有着精巧设计感的小东西一窍不通,但因此,更有种不得不小心对待的敬畏感。
用完毛巾之后觉得不对劲,退后一步又端详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把毛巾转了一边重新挂上去,这样才对了——
两只小水獭这下是头顶着头在游泳了。
湛江小区这间房子里很多摆设都是一对的,黎江也喜欢收集这样的小东西,但所有的一切都摆得太整齐太漂亮了。
房子是很实际的,只要常住,再干净的主人也很难保持样板间一样的状态。
谢朗打开衣柜,他的衣服都在左边,右边是黎江也的,叠得整整齐齐,但只有那么几件,看起来还是夏天时穿的短袖多一些,如今已经有些过季了——
黎江也好像比之前还回来住得少了些。
谢朗忽然想。
……
谢朗换好衣服之后,黎江也还在床上睡着。
他想了想,站在床尾把被窝掀起了一个角,然后很小心地把黎江也脚趾上那个有点卷边了的创口贴一点点地撕了下来。
趁着一点天光,看到黎江也白皙的大脚趾上指甲劈开了一道细缝,看着是在弥合了,但仍然有点触目惊心。
谢朗在床头柜重新找了个创口贴打开,然后默默地粘了上去。
“朗哥。”
黎江也撑起身子,迷糊地揉了揉眼睛。
他对谢朗的动向很敏感,即使半睡半醒间一时也不知道谢朗刚在做什么,还是下意识地望过去:“你要……出去了吗?”
“嗯。早上想吃什么?”
“……啊!”黎江也一下子有点醒了,毫不迟疑地说:“馄饨!”
谢朗炒菜的火候和功夫都极烂,实在说不上是个会做饭的人。
可奇怪的是,他偏偏又对于一切包着馅儿的食物很在行。包子、饺子、馄饨,只要是有面皮的,需要动手包的,谢朗就都做得还不错。
所以谢朗每次回来,黎江也都闹着要吃这些,从饺子吃到馄饨,再从馄饨吃到包子,吃到自己打嗝都是肉馅味,一闭上眼睛满天都是面皮才不得不停下来。
“好。”谢朗想了想:“那我去买点肉馅和馄饨皮,你再睡会。小狗……小狗晚上才送过来。”
等听到谢朗带上大门的响动之后,黎江也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脚趾有点不对劲,他蜷起身子伸手摸了一下,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连被子都被他的动作给掀掉了,终于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脚趾上换的崭新的创口贴。
黎江也就这么歪着脑袋看自己的脚趾看了半天,然后才忽然伸长手臂把手机拿了过来,给谢朗一口气连发了三个一模一样的表情包。
黎江也:小鸭扑人.gif
黎江也:小鸭扑人.gif
黎江也:小鸭扑人.gif
毫无意义的三连发,本来以为谢朗在路上也不会马上看到,但谢朗的状态却变成了“正在输入中”,这个状态持续了很久,似乎能从中察觉到他在进行一些思考。
终于,谢朗回复了。
谢朗:早上好.gif
这竟然是个能动的表情包。
一个字一个字出现的动画版早上好字体,还有个旋转360度的特效,有股倒退回千禧年冲浪的质朴味道。
黎江也反复地滑动他和谢朗的对话窗口,再点开那个gif,最后干脆把手机随手一扔,就这样光着身子仰躺在床上。
他忽然感到身体十分的轻盈——
黎江也抬起双腿,在空中交叉、分开再轻轻踢腿,反复两次,然后才优雅地伸长。
他小腿格外纤细,白皙的脚背绷得笔直,薄薄的皮肤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几近透明,甚至隐约能看到底下漂亮的青色血管。
像是在虚空中跳着无声的芭蕾,他赤裸的身体因此在床单上摩挲着发出轻响,那本该是有点寂寞的画面吧。
可因为脚趾上那小小的创口贴,黎江也却忍不住觉得这一刻有种隐秘的美好。
……
谢朗包馄饨的时候也是全神贯注的,他不太能接受品相不完美的馄饨,因此包的时候要求很高——
要皮薄馅大,摆在一起要个头都差不多,甚至连馄饨皮上每一道褶皱之间的距离都要差不多。
黎江也于是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趴在桌边看。
看着看着,忽然有点走神。
谢朗就是这么认真的人,是优秀得一丝不苟,从初高中就一路做班长、直到大学再顺理成章做学生会主席的人。
黎江也记得以前他初一时偷偷溜去黎衍成的高中找哥哥,却正好看到谢朗站在教室前面带着同学领读散文。
“凡是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
谢朗甚至不用低头看课本,他那双漆黑狭长的眼睛定定地望向某种虚无之处,每个字都像是泉水一样从他的喉咙里清冽地涌出来——
“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黎江也记得自己呆愣在那,每一个字都熟悉,可当那些字从他耳边飘过,可他却好像什么都听不懂。
那时候的他怎么会懂沈从文呢?
他还没见过流星,更不会知道什么是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
可他见到了谢朗——
穿着白衬衫站在教室前面的谢朗。
挺拔得像一杆风中的旗杆的谢朗。
黎江也于是悄悄把那整段话背了下来。
只是当他渐渐长大,每一次回想起来,都情不自禁地感到有种忧愁涌上心头——
“凡是美的,都没有家。”
可他不想朗哥只有去处,没有归途。
……
黎江也抬起眼睛,看着谢朗仍然在专心致志包馄饨的样子,忽然有点按捺不住地伸出手:“朗哥,我帮你。”
“……”谢朗并没有露出想要被帮忙的神色。
果然他这么不老实地一动,谢朗马上就停了下来,转而严肃地盯着他手里的动作。
谢朗这样的反应其实有点好笑。
黎江也忍不住越发故意地把馄饨皮的褶皱都捏在一块,不像馄饨,倒是包得像个丑了吧唧的包子似的。
他还装作若无其事,很自然地就要把自己这粒放在面板上,混进了谢朗漂漂亮亮地摆好准备下锅的大部队里面。
“等下——”
谢朗果然没忍住,一把摁住面板,然后直接准确地把黎江也包的丑东西拎了出来。
“干嘛?”黎江也抬头望着谢朗。
谢朗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直言道:“不好看。”
黎江也马上露出了一点点委屈的神情:“不好看你就不要我包的了吗?”
谢朗不得不露出了有点困扰的表情。
他眉眼都冷淡,其实非常难以接近,但偏偏长相又俊美优越,眼尾眉峰都锋利异常,因此微微蹙起眉毛的时候,哪怕稍微多一分不悦就会变成凶戾和煞气。
可是一旦少了一分时,那淡淡的困扰却极为迷人,有种克制的性感。
谢朗有时候真的很龟毛。
黎江也总是觉得很好笑,但却经常忍不住这样,偷偷地、但很精巧地惹谢朗一下,不会过界太多,但刚好踩在让谢朗暗自抓狂的点上。
他知道谢朗不会真的生他的气,只是会因为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而感到为难。
“那……”谢朗终于还是屈服了:“你下锅里吧。”
“那朗哥,你要吃掉我包的。”黎江也一下子笑得弯起眼睛,他果然得逞了。
于是站起身,愈发得寸进尺地用双手勾住谢朗的脖子。
谢朗身上系着的围裙还沾着面粉,他当然不喜欢这种时候的拥抱,可还是低头看着黎江也,过了一会才伸出手指在黎江也柔软饱满的嘴唇上抹了一下。
那力道轻得,像是一个不自觉的吻。
“好。”他先是答应,然后才声音有些沙哑地说:“你看……都沾上面粉了。”
黎江也不说话,就只是那么看着谢朗。
他嘴唇上的面粉被抚去了,可眼里却莫名地又起了一层薄雾。
他们的关系总是这么奇特,分隔两地的时候,因为触碰不到谢朗而总有种遥远的距离感。
可是一旦谢朗回来了,他们做过爱了,一切就像是冬日里的冰一样在悄悄地融化变软,那是某种不为人知的亲昵。
“朗哥……亲亲。”
他很轻地说。
男孩眼里的雾像是顷刻间就要化成湿润的雨。
谢朗经常感到无法招架黎江也。
黎江也是他认识的最会撒娇的人,有时候他真会觉得焦头烂额。
他把男孩抱了起来,就放在到处都沾着面粉的桌面上,一切乱糟糟的,真的非常令人恼火。
可在那一刻却实在没办法分神想别的了,他低下头去——
但下一秒,微信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谢朗用余光瞄了一眼手机屏幕,稍微愣了一下,但随即却还是没再继续下去,放开了黎江也。
“喂?”
谢朗声音低沉,但语气很温和,停顿了一会之后才继续,像是在回答着对方的问题:“嗯,刚回国,陪小也过生日。”
只是从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星点话语之中,黎江也就已经敏锐地听出来了,打电话的人是黎衍成——
只有黎衍成会和谢朗这么问起他的事,他们都习惯叫他“小也”,有时候提起他的语气,像是两个大哥哥谈起共同的弟弟。
“他们”是一个整体,而他不是,他是那个需要被讨论的、被包容的对象。
黎江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重新从桌子上跳了下来,然后自己把那些包好的馄饨一个个扑通扑通地下进了锅里。
他点火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因为在听谢朗的电话。
“嗯。”
只是谢朗话不多,更多时候其实是在等黎衍成那边说了什么,然后才会给予耐心地回应:“还好,没什么不方便,你定吧。”
电话其实很简短,可黎江也却觉得漫长。
他想要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他们的对话,但是又觉得烦躁——
黎衍成要回来了,谢朗知道了吗?
“下了多久了?”谢朗挂断电话之后走过来站在他身后问道。
“忘了。”黎江也说。
“我尝尝。”谢朗从旁边拿了双筷子,可还没等夹起来,黎江也就忽然又继续道:“朗哥,你今天陪我吗?”
他当然是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
谢朗说:“陪。”
“那我要看电影。”黎江也盯着咕嘟咕嘟开始往上冒泡的锅,觉得那声音像是来自他的身体里面:“看恐怖片。”
他又在踩谢朗心中的那条线了。
他明明知道谢朗不喜欢。
黎江也其实知道自己此时这小小的赌气举动是多么的幼稚。
而这幼稚,又恰恰使他和完美成熟的黎衍成拉开更多距离。
多么令人气恼——连情场上的所谓较量,都不过是他的独角戏。
他的一切动作,一切自以为是在迎战的举动,都显得拙劣而且欠缺智慧;
而与他对垒的另一方却根本无法察觉这场战斗的存在就已经能够获得胜利,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沮丧了。
谢朗握着筷子。
他显然也对这场悄无声息的战事一无所知,只是脸上果然又露出了那种熟悉的、有点苦恼的表情。
“好。”
但他最终还是这么说:“我陪你。”
第6章 《生祭》上
黎江也接到妈妈电话的时候正在网上挑片子看,他有点心不在焉的,或许是因为每次也都是差不多的话。
只是这次是热水器出了毛病,黎江也答应了明天就过去看看。妈妈没挂,果然又开始和他絮絮叨叨聊起大哥在国外又得了什么奖,又录了什么歌。
但奇怪的是,明明都能把大哥那边的事都说得这么事无巨细了,偏偏又要反复地嘱咐他:和你大哥联系时,你要记得叫他有空的时候多给家里来电话——惦着他呢。
妈妈没想起来今天是他生日,黎江也就没提。
其实忘也不会全然忘了,大约过阵子也能忽然想起来,到时候再一起吃顿饭就好了。
只是有些讽刺的是,远在万里之外的大哥依然是妈妈的全部惦念,是光鲜和骄傲的象征,是她嘴上心里都离不开的那个儿子。
而他近在咫尺,妈妈最先想起来和他说的话却是热水器打不着火了。
庸常的家庭生活中那种细细密密的不公,其实这么多年也该习惯了。
黎江也本来是单手拿着手机在听,但终于还是把手机转而用肩膀夹着,一边 “嗯、嗯”,一边开始双手打字忙自己的。
……
黎江也最后挑了一部泰国刚上映的《生祭》,从名字就吐露着一股邪性,放映的时间档也放在很应景的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