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是跳舞的,当然马上就明白了,黎江也的脚踝崴了。
但顶着这种脚伤坚持去完成凌空大跳和弗韦泰转,那得有多么疼简直难以想象,因此一时之间都看得愣住了。
“你的脚……”
任絮絮最先开口了,她斩钉截铁地道:“你不能再跳了,小也。”
而黎江也从刚才看到脚踝的那一刻,就已经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他最恐惧的、最不想面对的事——
到底还是发生了。
“小也!”
任絮絮顿时有点急了。
两幕之间的休息时间有限,他们只有这几分钟的时间做决定了。
“可我……想跳完。”
黎江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苍白的面孔显得格外清瘦:“第二幕的难度,已经没有那么……”
“不行!”任絮絮显然是生气了,几乎下意识就厉声打断:“黎江也,你疯了吗?我知道你的脚伤怎么回事,你是昨天从旧礼堂的舞台上摔下来就崴伤了对吧?你根本没跟我说实话!如果你早跟我说实话,这上半场就不应该让你上!”
“师姐!”黎江也第一次这么激烈地在任絮絮面前抬高声音,可随着那一声师姐,他的声音却轻了下来:“可这是我在N大最后一次登台跳领舞了,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或许也再也没有机会了啊。”
任絮絮怔住了。
黎江也知道他此刻的想法多么任性,几乎已经失去了保护肢体的理智,失去了一个清醒的舞者的素养。
可他强忍着浑身上下的淤青、咬紧牙关把受伤的脚踝一遍遍缠紧,他瞒着师姐、瞒着所有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这一次的演出。
他怎么能甘心?
他怎么能甘心。
巨大的痛苦,简直要把他整个人撕碎了。
“师姐,就这一次,让我跳完吧。”黎江也颤声道:“如果不跳完的话……心太痛了。”
他满面都是冷汗,可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眼圈却倏地红了。
那其实不能完全说是坚毅,而已经是某种痛苦的执念。
他说:心太痛了。
那语气让任絮絮猛地吸了一下鼻子。
任絮絮实在不忍和这样的黎江也对视,把头转了开来。
明知道她该拒绝、她必须得拒绝,可是却偏偏哽住了喉咙,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因此,那就像是默认了。
黎江也不再说话,他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从椅子上将身子缓缓地滑到地面上,然后低头捡起了绑带。
时间紧迫,演出还有不到十分钟就要开始,他一点也不想耽误,想要把那只肿胀的脚踝重新缠起来。
整个后台几乎是鸦雀无声——
可黎江也却能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他背上,担忧的、沉默的、惶惶不安的。
“小也师兄,喝点水再、再上台吧。”
一声有些局促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片凝滞的安静。
是叶沁天。
黎江也抬起头,看着叶沁天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递了一瓶矿泉水过来,对着他诚恳地说:“你出了太多汗了,不补充一点,会脱水的。”
那一瞬间黎江也忽然怔怔地愣住了。
只见叶沁天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舞服,那舞服保养得服帖、规整、漂亮;虽然没上台,可连舞台妆也精心地重新盖过粉,没有半点出油和斑驳的痕迹。
他保持了最好的状态,只要有需要,他已经可以直接登台。
叶沁天一直都是个努力的人,甚至比整个舞团里的其他人都要努力得多。
这段时间以来,黎江也是这样看着、带着他一点点练出来的。
可叶沁天是替补位、是B角。
那实在是一个很矛盾的位置,因为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所有的血汗和努力,所有的全副武装、一丝不苟。
其实都注定是无用功。
黎江也本来在缠绑带的手忽然停下了。
黎江也,你到底在强求什么。
不顾自己的身体、不顾一切,甚至……连最终的舞台效果也不顾了吗?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记闷锤,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胸口,砸得他几乎恍惚了起来——
“小也师兄?”叶沁天有点忧虑地又问了一遍。
“……没事。”黎江也忽然把手里的绑带全部扔在了地上,他接过了叶沁天手里的矿泉水,仰头喝了一大口之后,重新拧上了瓶盖。
“小叶,”黎江也抬起头,看着叶沁天慢慢地开口道:“下一幕——你上。”
“什么?”
叶沁天整个人都懵了,他的一双眼睛猛地睁大,从错愕、恍惚,终于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惊喜:“师兄!真的吗?”
他高兴到几乎有些紧张了:“我、我真的行吗?”
就连任絮絮也惊讶地开口:“小也,你改变主意了?”
黎江也先对任絮絮笑了一下,他说了一句在这一刻有点不相干的话:“师姐,过阵子,我和你一起去S市好吗?”
那是一种很温柔也很淡然的语气。
任絮絮没有开口,只是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黎江也于是扶着一旁的化妆台缓缓地站了起来,对叶沁天道:“你为这一刻已经准备了这么久,你当然行的。”
他说着,有力地按住了叶沁天的肩膀:“还记得我讲给你听的收尾动作时的感情吗?”
“要把自己交出去。”
叶沁天和黎江也同时开口道。
黎江也对着叶沁天笑了,再次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他说过的话。
“他才是生的力量,而你不是。你正在消亡,你要记得——把你自己忘掉。”
那一瞬间,他面上的冷汗虽然缀到了下巴,可眼神里的光芒却如那枚珍珠耳钻一样高贵而坚定。
“师兄,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叶沁天激动地声音都已经发抖了。
黎江也的目光从叶沁天的脸上和任絮絮的脸上划过,然后又深深地望向了灯光已经逐渐变得炙热的舞台。
可以看到幕布已经开始进行些微的调整,第二幕,即将开始。
黎江也推了一把叶沁天,把他推到了舞台的入口处,平静地道:“去吧——时间到了。”
红色大幕在那一秒刷地拉开,灯光炙热而刺眼地打在了正中央。
而这一次,是黎江也一个人默默地站在了后台。
他的脸上仍然带着一抹很浅的笑容,像是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执念、所有的不甘心都悄悄离他远去了。
他想他是真的放下了——
人生或许注定就会有那样多的遗憾。
就像他最终没能让谢朗看到他最完美的一刻。
就像他努力了那么多却最终只是拥有了上半场的舞台。
这一切甚至与无私没什么关系,他只是坦然地拥抱了自己的命运——
然后,将命运的眷顾,郑重地交给了叶沁天和整只舞团。
他站在后台,看不到观众席的反应。
只是当舞蹈表演开始的时候,轻轻地弯下腰,孤独地、温柔地做了一个人的谢幕仪式。
……
“开始了,开始了!”
坐在谢朗身旁的是个健谈的老头,他刚才已经给谢朗兴奋地讲了半天上一幕男领舞的精彩表演:“你等会一定要看看,刚才错过太可惜了,我刚跟你说的——那是这几年看过的最精彩的弗韦泰转了!哎呀?怎么回事?怎么男领舞换人了?怎么回事啊这是?”
谢朗发着烧,但其实刚才一直在认真地听老头讲着刚才黎江也的舞姿,听得很入神,但这会却忽然变了脸色。
“换了……领舞?”
他仰头看着台上站在中心位的陌生的叶沁天,下一秒,忽然猛地站了起来,直直地凝视着舞台。
这个举动在芭蕾舞表演的观众席实在太失礼了。
旁边的老头都有点急了,压低声音道:“哎哎你干什么呐?快坐下,快坐下,换人一般都是有不得已的理由的,只有去问问就好了,你快坐下,后面有人要骂你了啊。”
可谢朗却已经处于另一个空间。
他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感觉不到任何事务,就只是这样怔怔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
换人了。
不是黎江也。
再也不是小也了。
那一瞬间,他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像是整个礼堂的棚顶都坍塌下来,将他掩埋在底下——
他错过了。
……
谢朗再一次见到黎江也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这期间,他联络了黎江也和任絮絮无数次,但都没有收到什么答复,最后还是黎江也很平静地给他回了简单的信息:
我没事,只是脚崴伤了去医院上了下石膏,养一阵子就好了。朗哥,我星期四去湛江小区拿点东西,可以吗?
黎江也到湛江小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没让任絮絮送他上去,而是一个人拄着拐杖,从熟悉的电梯上楼,然后按响了门铃。
“小也。”
谢朗几乎是不到五秒钟就打开了门。
但随之冲出来的却是黎家明,好像才几天没见,就已经变大了一圈,一个劲地就要往黎江也身上猛扑。
“黎家明!”
谢朗怕它伤到黎江也,慌忙把黎家明紧紧地抱了起来,他的脸色也憔悴异常,一双漆黑的眼睛从一开始就凝视着黎江也打着石膏的脚:“小也,你的……”
“真没事。”
黎江也很淡定地笑了笑:“幸好去医院不算晚,过一两个月就好啦,以后也没什么影响的。朗哥,我就是来拿点东西。”
他没有任何聊天的意思,直接就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意思是想要谢朗稍微让开一点,方便他进去。
谢朗抱着黎家明,沉默地跟着他来到了卧室,看着他从衣柜里拿出那仅有的几件衣服塞在挎包里,又从抽屉里拿了个小首饰盒出来,然后扫视了一圈卧室。
“好像也没什么了。”黎江也很轻松地说:“东西不多,就是这几件衣服还挺喜欢的。朗哥,那我走啦——”
谢朗不由自主又堵住了卧室的门口。
他是如此的笨拙,像是一座沉默的山,却还每次都要堵住腿脚不方便的小也的去路。
“你一定要去S市?”
“嗯。”
“那……黎家明呢?”谢朗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本来一直被紧紧地抱住的阿拉斯加幼犬又忍不住嗷嗷地折腾起来,似乎在困惑着谢朗为什么不放他去黎江也的怀里。
“你不要它了吗?”谢朗的声音哑了。
“我……”
这是黎江也从进门之后第一次声音控制不住地有些发颤,可他随即还是忍住了鼻子的酸楚,目光克制不住地在那只他无数次抱过亲过的小家伙脑壳上划过。
最终,他还是平静地说:“朗哥,我去S市还要安顿下来,要新租房子、还要实习打工,一切都不太方便,照顾不好他的。而且……又是这么贵的狗,你才刚送给我几天,没必要的,你养着它吧,实在不想养的话,就送回给狗场,你不是说了吗?那个养狗的大学生很疼小狗的,对吧?”
他说的话那么有道理,每一个字谢朗都无法反驳。
不知道是不是黎家明太沉了,谢朗的胳膊甚至有些发抖,他矗立在那,一动不动,黎江也于是不得不又探寻地问道:“朗哥?”
他像是在催促:该让开了,我要走了。
“小也——”
谢朗不得不开口了,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黎江也的面孔,看着黎江也眉骨上那枚漂亮的珍珠眉钉,几乎无法移开。
“那天,下大雨的那天晚上,你和我说,你再也不缠着我了。”
他的声音低沉,只在尾音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继续了下去:“那是……什么意思?”
谢朗看起来那么迷茫。
明明那个问题是如此的荒谬,可黎江也相信,在那一刻,谢朗是认真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打着石膏的脚,垂下眼帘的那一秒将双眼里那微微的湿润重新隐藏了起来,才重新抬起头来。
“朗哥,那句话的意思是……我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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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哥,那句话的意思你现在明白了吗!
第24章 《降头》
黎江也直到坐进任絮絮的车子里,才仰起头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其实既然都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么到了分离的那一刻,应该也不会有多难吧。
他之前是这么想的,然而当真正面对着谢朗的时候,却发现并不是那样的。
不是出于不舍或是迟疑那样软弱的心情,他只是……会克制不住地觉得难过。
看到谢朗用双手死死地抱着黎家明的时候;
听到谢朗执着地问他“那是什么意思”的时候;
原来难过的情绪还是可以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淹没他,他甚至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洞和茫然。
“还好吗?”任絮絮转过头,有些关切地看了过来。
“嗯,没事的,刚拿了点东西就下来了。”黎江也下意识地回答,可当任絮絮握住方向盘的时候,却忽然忍不住轻唤了一声:“等等——”
“……?”任絮絮虽然有些疑惑,但并没有马上开口。
黎江也身子向前倾,就这样透过车窗向上望去,随即终于在大楼的万家灯火之中,找到了曾经属于他的那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