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雳靠在一边的白幕旁,高大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挽起袖口抱在胸前的小臂结实地挤压着胸肌,此时正目光炯炯,盯着会议桌最右边的那人。
邢焇捏着一罐奶茶,依旧低头猫在桌子下面,像极了最后一排上课玩手机的高中生,此时手机的白光照得他睫毛忽闪,在脸上投下两片颤动的阴影。
言雳已经忍无可忍,直接起身走到桌前,随手抓起一堆证物照扔了过去:“你来分析一下。”
手机的亮光熄灭,某人面不改色,丝毫没有被老师抓包的惊慌。邢焇把目光移回桌面上,伸手扒拉了几下眼前的照片,又眯起眼看了一下幻灯片上的内容。
言雳感觉他像猫一样缩了缩瞳孔,等到适应了光线后,大眼睛眨了眨,低头吸了一口奶茶,几颗黑色的珍珠咕噜咕噜地跑进了他的嘴里。
叛逆少年含着珍珠,细嚼慢咽地娓娓道来:“证物检验报告显示,陆德案件中的蘑菇汤中不仅含有鬼伞素,还有裸头卓碱、裸盖菇素和脱磷酸裸盖菇素等迷幻物质。这些生物致幻成分都属于神经类毒素,属于包括裸盖菇在内的多种致幻蘑菇,另外还在汤里检测出属于高毒农药的化学成分,所以我怀疑这种墨汁鬼伞蘑菇,或者说,还有被死者已经吃掉的其他毒蘑菇,不是偶然得来的野生毒蘑菇,而很有可能是有人专门从事着跟各种违禁蘑菇有关的生意,甚至是一个致幻毒品的窝点生产的,所以这个案件……应该很严重。”
全场一下子安静了。
邢焇看众人没反应,不禁抬头对上言雳疑惑的眼神:“你们是在说这个案子吧?”
言雳:“……”
“这个……”分局的同志率先走出尴尬,王海龙从文件夹里摸出一个移动硬盘递给前排的郑柯,“我这里还有一份现场群众提供的录像,要不我们播来看一看。”
录像拍摄得很清晰,从陆德追砍王华芬到言雳出现制服陆德差不多一共5分多钟的时间。
“根据现场群众所提供的的线索,陆德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吃早饭的时候也会喝上几口,这对陆德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但是,”王海龙把照片翻了一翻,停留在那个红白酒瓶的特写上,“凭陆德一家的经济状况,喝茅台酒就有点不寻常。”
“调查到那瓶茅台酒的来历了吗?”言雳问。
王海龙有些为难:“暂时没有。”
陆德的老婆王华芬因为受到了惊吓和一些擦伤,早晨直接被送去了医院,谁知道女警就去了个厕所,出来人就跑了。
和王华芬一起跑路的还有隔壁卖羊肉的程国栋,也就是热心群众张吉口中的奸夫。
所以警方想先从这两人下手,调查毒蘑菇和假茅台酒的来历,谁知道闹了这么一出。
这件事言雳早晨在分局被扣的那个小时里就已经知道了。现在王海龙那边已经排查出两人离开云中的高铁车次,这两人居然还是同乡,现下应该是一起回老家了。分局已经派人去抓,最迟也要等明早才能把人带回来,加上陆德的尸检报告也还没出来。
“知道了。今天先到这里吧,明天等尸检报告出来继续。”言雳合上手中的文件夹,转身把投影关了。
会议室里重新亮起了大灯,大家纷纷起座回自己的办公桌。
王海龙跟言雳攀谈了一阵,带着刘阜城也走了。
偌大的会议室里,就只剩下一个刑侦队长和一个还在埋头刷手机的。
言雳拎起手上喝了一半的珍珠奶茶,慢慢走到邢焇面前,把塑料杯往他面前一杵。
“啪~”
叛逆少年应声抬起头来。
言雳敏锐地朝他手机瞥了一眼,看见开着的是一个订机票的网页。
“局里这么多事,你还想着休假?”
邢焇伸手把面前的塑料杯从自己的本子上拿下来,吸管晃了一下,有两滴褐色的奶茶滴到了右手虎口上。
邢焇不以为意地从面前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巾,慢悠悠地擦着,没有搭理言雳的话。
言雳见他起身就要走,抬手拦住他去向:“你到底什么情况?不想好好工作?”
怎么说也是新组建的队伍,言雳不想找任何人麻烦,但是前提也要大家配合,毕竟他才是队长。军队里待了七年的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自由散漫。
邢焇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也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把桌上郑鹏宇给他的小本本合上,随便往口袋里一揣,拎起自己那杯喝完了的奶茶,就准备绕过言雳出去。
言雳的手没放下来,邢焇也没躲,只是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他手腕上,慢慢地往下拉。
“没有。我有点事,急着处理一下,不会影响工作的。”
“头儿~晚上要加班吗?加班的话我……”玻璃门再一次被人推开,欧阳冰冰站在门口,显然是看他还没出去,只能进来问,一眼瞥见会议室里的剑拔弩张,舌头就打了结,“……就……订个晚饭?”
言雳默默把手收回来:“有事的加班,没事的回家。加班的告诉我,我请大家晚饭。”
“哦好!”欧阳冰冰不敢多待,前脚接后脚地退了出去。
“手机收起来。”言雳面色沉下来,给了邢焇一个不容置喙的眼神,抱起资料走出了会议室。
走廊另一边,阮贤瑜站在茶水间门口抖腿。郑鹏宇过来泡咖啡,看他端着个老干部保温杯,浑身一股子卖黄碟的气质,不禁也跟他一起靠在饮水机旁边,舔着嘴笑:“咸鱼老哥,看什么呢?”
阮贤瑜煞有介事:“看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郑鹏宇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你说小邢同志吗?我看这小伙子挺好的啊,人长得不错,看起来也稳重。”
阮贤瑜一脸鄙夷的上下打量他:“你有病么?你是那什么?”
郑鹏宇立刻反应出来他说的是什么,脸一下子板起来,拿胳膊撞了一下对方胸口:“你才有病!想什么呢!我就看人小邢同志不错,虽然看起来有点叛逆,但人一看就年纪小,谁年纪小的时候还没点年少轻狂!拽点儿怎么了?你年轻时候没有么?”
阮贤瑜换了条腿接着抖:“我还真没有,我从小就是社会主义老油条,只知道照章办事,从不忤逆领导,除了扫黄那会儿自己私藏了点□□高清之外从来都是忠于革命忠于党。你看我们言队就好像不喜欢他吧,他那点破事儿谁还不知道似的,一个从国外回来不久的人把整个市刑侦支队都给端了,你说这心思是不是老鼻子了!”
郑鹏宇低头喝了一口黑咖,苦得眉头一皱:“这事儿谁也没说个准话,我还是相信上头的决定,既然能把他给咱们留下,一定是有过人之处。”
阮贤瑜懒得跟他辩,嘴里哼了一声:“你等着看呗,言队肯定收拾他。”
新到岗有很多遗留问题,言雳决定今晚留下来看看资料。刑侦口的常常有很多要跟要排查的东西,所以不少人都习惯了加班。言雳从对面酒店订了些自助餐送来,欧阳冰冰这个默认的行政助理给大家分的分拿的拿,一会儿就吃了大半。
新来的队长不仅有钱,还挺大方,办公室里其乐融融,加班加出了开PARTY的感觉。
自从从会议室里出来之后,邢焇就一直猫在自己的位置上低着头,不用说言雳也知道他在干什么。
言雳吃了一口香煎鸡胸肉,目光一直落在那个发财树旁边的角落。
过了好一阵,那个低头族青年终于放下手机站了起来。他用手背揉了揉脑门,看上去费尽心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排查了几个小时的监控。
言雳的脸冷了下来。
邢焇走到摆着自助餐的长桌前,低头开始选,视线刚刚落在一盘甜点上,甜点就被上方出现的一个高大身影挡住了。
言雳站在长桌对面,胸口的纽扣解开了两颗,白色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此时插在西裤兜里,正一脸正色地看着他。
邢焇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领导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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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邢焇不置可否,垂眸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脸上依旧是淡淡的,转身跟着言雳进了办公室。
“关门。”言雳也不看他,直接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
邢焇在他办公桌前笔笔直地站着,单薄却强韧的背脊撑起一副少年的身子骨,远远看去像是打架斗殴要接受批评又颇有点不服气的高中生。
门没关。
故意的么?
跟他玩花样?!
言雳睨他一眼,投去教导主任般严肃的目光。
“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意?”
“没有。”少年没犹豫。
“你不看手机是不是会死?”
“我有急事处理。”
“有什么事情比人命关天的案子更重要的?”言雳拍了一下桌子,虽然有意控制了声音,还是引来办公室外好几束好奇的目光。
邢焇不回答,把手揣进口袋里抬眼直视着他。
自从下午第一次见面以来,邢焇还是第一次这样直视着自己。
那双眼睛怎么是褐色的?
言雳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么个念头。
和他头发的颜色倒是挺配。
“咳~咳~”言雳清了清嗓子,尽量压住自己当初教育新兵的暴躁,“你要是对我不满意……”
“我没有对你不满意。”褐色眼睛的主人似是有些无奈,嘴角不自觉地抿了一下。
言雳却看出了那么一丝的不耐烦。
言雳眯了眯眼睛:“上头让我罩着你,但我对你没什么兴趣。”他站起来,绕过办公桌径直走到门口,在一众看上去随时准备冲进来拉架的视线中把门关了。
邢焇看样子不想再说什么,脸上波澜不惊的样子反而让言雳更加生气。
“我知道了。”邢焇语气淡淡,“我能走了吗?”
还准备再教育几句的言队长喉间一哽:“……可以!走了明天就不要来了。我们支队请不起你这尊大佛。”
邢焇转身走了。
玻璃门呼地一扇。
言雳心里蹭蹭地往上冒火。
什么东西!
……
邢焇背着双肩包,手上捏着一个打包盒,这是刚才临走时欧阳冰冰塞给他的一块蛋糕。
邢焇打开看了看,巧克力黑森林,漂亮的眼睫微微一弯,邢焇坐在警局门口的花坛边几口把它吃了。
他今天午饭也没吃,要不是欧阳冰冰下午给他的两块曲奇饼,他可能要饿到现在。
美国那边的事安排得差不多了,他必须尽快动身。
天空又开始下雨,邢焇伸手接了两滴雨水,借着湿润把手掌搓了搓,然后跑过马路去搭公交车。菜场那边的房子很快就要退掉了,不知道局里给他分的新房子能不能稍微好点。
这套老旧的公寓,没有防盗门,没有物业,更别提什么监控系统,所以出入的人口很杂,邢焇进出都会多留点心。
天已经乌漆漆的黑了,除了偶尔叫得哀怨的几只发春的猫,小区里安静得只有他走路的声音。
邢焇踩着为数不多还异常昏暗的几盏路灯投下的昏黄,咯吱咯吱地踏着沥青路回家。光线越来越暗,两栋楼之间的巷道显得阴森可怖。
因为没有光,脚下的影子也是暗暗的。
邢焇垂眼注视着。
因为那不是他的影子。
这样的事情他早就习以为常,早已养成的警觉性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对任何事情都要留一份心。
走到楼道口,邢焇三步并作两步地迈开腿迅速往楼梯上跑,斑驳掉漆的金属围栏划得手心生疼,他毫不在意,在黑暗中迅速前行。
那个尾随他的影子忽闪一下进了黑暗中。
邢焇用眼角瞥到,他好像藏到楼梯间那边去了。
楼梯间那边常年停放着一楼那家人家不用的自行车,车子用链条锁在楼梯的铁栏杆上,倒是十分的稳固。
邢焇一拧眉,似乎知道了那人是怎么想的,才甫一抬头,一个黑影就从身前跃起,一脚踩在那辆锁得死紧的自行车上,一条腿已经凌空跃起,一把闪亮的尖刀堪堪贴着他的喉结划过。
邢焇一个仰头,扶着一侧的墙壁向下滑了好几步,手心被墙皮剐蹭地痛了一下,邢焇心中一叹。
又破皮了,回家又要贴创可贴。
来不及多想,黑影已经从二楼楼梯转角一跃而下。
邢焇矮身避过他挥舞过来的尖刀,飞起一脚踹中那人左胸。
那人闷哼一声,向下滑了几步。
“小邢,是你回来了吗?”
邢焇正待再来记狠的,二楼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中年女声。
“是我,王姐。”
那是他的房东,就住在他家隔壁。
邢焇迅速上了二楼,回头一望,那道黑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菜市场附近没什么豪宅,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不怎么有钱的平民老百姓。王姐是个单亲妈妈,老公跟人跑了之后,自己带着个上小学的儿子。最近正值小升初,儿子学习一般般,王姐想花钱通个路子,把儿子送进好一点的学校,所以,追房租追得特别紧。
邢焇走到楼梯口,看见王姐正在自己家门口拧着脖子瞅他,那意思不言而喻了。
邢焇冲她微微一笑:“我回去拿房租给您哈王姐,明天要去外地一趟,几天后回来,到时候这房子就退了吧。”
“哦。”王姐听见有房租收,心里自然是开心的,可一听到他就要退租,心里又有点郁闷,“这个……真的不租了?不是住得挺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