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来。”
“啊?”万玲捏着剪子,无措地看向许缙云,许缙云竟然破天荒地没有任何意见。
她先前见过许缙云看别人的眼神,和自己对视的时候,眼睛里空空的,像是丢了魂儿,在看那些捣蛋的小娃子时,他眼里恨意恨不得能从他们身上剜下一坨肉来。
此时的许缙云居然有些乖巧听从万元的安排,居然能从这个死气沉沉的青年脸上看到其他的表情。
万玲揭下许缙云头上的碗,两指夹住稍长的一边修剪起来。
男孩头发一长就显得邋遢,即便再怎么好看,也不够利索,碎发簌簌往下落,许缙云的眉眼耳朵都露了出来,刚洗过澡的他也干干净净的,人一下子精神了不少。
万玲拍了拍手上的碎发,习惯性找到扫帚把地上清扫一下,“好了。”
“还得是我姐的手艺。”万元帮许缙云解开围布,见许缙云脸上还有头发,伸手去就摸,手指触碰到许缙云的脸颊,这病秧子瘦得一把骨头了,给他搓澡都有点硌手,脸蛋倒是挺软的。
指尖一扫,碎发直接掉进了许缙云眼睛里,眼睛难受得厉害,他忙用手背去肉,碎发没揉出来,眼眶先红了。
万元捏着许缙云的手腕,“我看看。”
他托着许缙云的脸颊,冲眼睛轻轻吹气,那眼泪顺着许缙云的眼角就流了下来,贴着他的拇指流到了掌心。
怪可怜的。
第7章
今天是三十,各家各户都为了一桌团圆饭在忙碌,万元和万玲也没有久留,替许缙云剪完头发便离开了。
隔着一道院墙,外面有成群结队的小娃在疯跑,还能听到他们呼哧呼哧的喘息和纷沓的脚步声,许缙云坐在院里吹着冷风,他原先不觉得冷的,又或者是被冻习惯了,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厚衣裳,风一过,他竟然有些扛不住了,忍不住将衣裳拢紧了些。
馥郁的洗头膏香气充斥着许缙云的鼻腔,可是他还是嗅到了万元衣裳上的味道,那是一种老旧气息,衣裳放在柜子里许久没有穿过,也没有晒过太阳,绝对不如洗头膏的气味好闻,可就是让许缙云无法忽略,甚至会去刻意捕捉。
许缙云闭上眼睛,有些贪婪地嗅着领口的味道,属于万元的味道。
山里比不了城里,街上能玩的,能看的有限,但年味也足,街上人不少,晚上还有场戏能看。
金民一早就陪着几个妹妹上街,回来的时候大包小包的,家里就他一个人劳动力,全家都指望着他吃饭。
几个小姑娘都举着糖葫芦,经过万元家,还特别进去打了招呼,大点儿的小妮子跟万元亲近些,把手里的没吃的糖葫芦放到了桌子上。
“元哥,给你的。”
那火红的糖葫芦裹着一层米纸,万元乐道:“快拿走,我不要,给你小孩吃的。”
小妮子面露羞赧之色,“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她觉得万元可有本事了,能带着她大哥到城里去找事做,不管做了什么,总比窝在这山沟沟强。
起初,大家伙聊到万元去城里的事情,都是嗤之以鼻,总觉得他不务正业,不好好帮着家里把地种了,好高骛远,做着出人头地的春秋大梦,日子一久,大家的话风又变了,谁不想出去啊,可惜他们没万元的那胆量,嘴上贬低万元,心里眼红着呢。
周金民推了妹妹的脑门一下,“思春呢你。”
万家人一听,都哈哈大笑,小妮子被点破也不气恼,瘪了瘪嘴,“怎么啦?我就喜欢元哥这样的,镇上这几个男娃都太小孩气性,整天就想着怎么逗那瘫子。”
周金民的妹妹才十岁,说这话原本只是逗大家伙一个乐,童言无忌,但万元在听到许缙云的时候,下意识多问了一句。
“谁?”
小妮子眼睛铮亮,“还有谁啊,三娃子他们呗,今早还在街上撞见他们买炮仗。”
时间不早了,周金民得带着妹妹们回去了,桌上的糖葫芦没有拿走,是妹妹非得留给万元的。
一年到头见不到什么荤腥,也就过年的时候能吃上一回大肉,万元大半年没回来,姐姐今年特别多加了两个肉菜,借着气氛,万元还陪着他爹喝了两杯。
也不知道从几时开始,时不时从外面传来炮仗的声音,每回都是一两响,炸得并不久,光是听着频率,就能猜到是小孩在玩。
要不是为了守岁,爹和奶奶早就睡觉去了,万元看向放在柜子上的糖葫芦,他猛地起身,抓起糖葫芦,连理由都懒得找,“爹,你们先吃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你上哪儿去啊?晚点还等着你点炮呢。”
“您又不是能点。”万元头也没回,跑得飞快,炮仗一炸,瞬间将他的声音淹没。
去哪儿?万元自个儿也没想好,就是这双腿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朝着许缙云院子的方向跑去,老远看见几个黑影趴在墙头上。
入夜后外边的风更大了,过不过年的,和许缙云关系不大,他原打算跟平时一样早点回屋睡觉。
桌上还放着万元白天拿来的馒头和花卷,他原是不怎么吃东西的,解手不方便,可一想到是万元拿来的,他又不想白白浪费掉。
门外有万元白天劈好的柴,炉子里的火一天没断过,许缙云将花卷放到炉子旁煨热,自己则靠在轮椅里走神。
他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感觉,好像是万元替他洗了个澡,他又重新活了一次,他原本是陷在了沼泽里,就等着沼泽将他一点点吞噬,偏偏万元拉了他一把。
那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很奇妙,奇妙的同时,又让他没有方向,万元帮了他一回又怎么呢?他这样一个瘫子,是没有以后的,他没有希望,也没有目标,苟延残喘。
炮仗的声音并不陌生,只是格外的近,像是从院子里传来的,许缙云用手碰了碰花卷边缘,已经热乎了,他拿起咬了一口,不打算出去瞧瞧,可院子里闹得动静很大,许缙云只能推着轮椅出去。
今晚旁人家都灯火通明的,自己这院子即便是没有点灯,也能隐约看到墙头趴着的几个小娃,一道火光从墙头扔出,在天空划出一道白光,最后掉在了院子中央,“啪”的一声炸开了,几人拍手叫好,丝毫没因为许缙云的出现而害怕。
墙下的那口枯井旁散落着石块,许缙云眉头微微拧紧,那是万元白天才扫过的院子。
“喂!”忽然,熟悉的呵斥声打断了小娃的恶作剧,他们立马从墙头跳了下去,“回你自家炸去!”
是万元。
小娃还跟万元还嘴,“过年就他家不放炮,多晦气,我们帮帮他呗。”
“你家现在也没放,放你爹裤衩里去,看你爹今天揍不揍你。”万元怕他们还淘气,“给我。”
这瘾还没过够,炮仗都被没收了,几个小娃意兴阑珊地跑回了自家院子。
万元揣上炮仗,上前去敲门,刚敲一下,门自己就打开了,许缙云就坐在堂屋门口。
“你晚上不锁门啊?”这破烂院子里什么都没有,确实没有锁门的必要,万元顺手把门一关,便朝许缙云走去。
万元把许缙云推进了屋子里,火炉还在烧着,隔着一旁的花卷被火炉烤得都发黑发硬了。
“你怎么来了?不用待在家吗?”许缙云倒也不尴尬,自己更落魄的样子,万元都见过。
万元坐到板凳上,从袖子里掏出糖葫芦放到许缙云腿上,“我家人多,我姐陪着我爸和我奶的。”
糖葫芦的红色透过了油蜡纸,许缙云举着来看了一眼,给他的?
万元解释道:“嗐,金民妹妹非要给我,我又不爱吃这玩意儿,你尝尝。”
说话间,万元偷摸着打量了一下屋子,尿壶放到了角落,窗户大开着,炉子里的火也没有灭,这说明许缙云有把他的话放进心里。
他一拍许缙云的肩膀,倍感欣慰,“这就对了,现在多好啊,利利索索的,要是……要是你再练练,说不定还能走呢。”
万元喝了点儿酒,脑子一热就有点说大话了,许缙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也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
他知道万元好心肠,但是他以为万元来一次两次后,就会把他抛之脑后,这是第几回了?还会有下回吗?
万元不怎么会喝酒,也就是陪他爹高兴,被炉子一烤,脑袋热热的,都有点困了,他拖着板凳往墙上靠,懒洋洋跟许缙云说话。
“我还心想,这院子要是又乱七八糟的,我以后就不来了。”
万元是说笑话,许缙云却当了真,原本拨开油蜡纸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着万元的脸。
“干净你就来吗?”
“肯定啊,不然我今天不白干了吗?”万元深吸了一口气,眯着眼睛,见许缙云还举着糖葫芦没动静,“你也不爱吃啊?”
许缙云忙低下头,他很久没尝过糖葫芦的味儿了,张嘴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刺激着味蕾。
万元抬起下巴,后脑勺抵着墙壁,目光一直停留在许缙云身上,许缙云的吃相很斯文,一只手举着糖葫芦,一只手接着糖渣,粉嫩的舌尖将山楂和大块的糖衣裹进了嘴里,嘴唇被糖衣染红了不少。
“好吃吗?”万元真不喜欢这种小孩吃的零嘴,可他就想听听许缙云是个什么想法。
许缙云点了点头,下一秒,他手腕一紧,万元凑到他跟前,“我尝一口。”
许缙云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倾,连忙用手帮万元接住,万元咬了一口,酸得眼角有点抽搐,“还是酸。”
“你不回去吗?”许缙云缓缓放下胳膊,用手捂住了万元刚刚握住的位置。
万元把兜里的炮仗和火柴摸了出来,“出来这么久,我是得回去了,不然我爹肯定要骂人的,炮仗我帮你放吧,早放晚放都一样,走个过场。”
万元没让许缙云送,特意站在许缙云的窗外,把刚收缴的炮仗全点了,那一瞬间,火光四射,噼里啪啦的,眼睛被火光燎花了,耳朵也被震得嗡嗡作响。
放完炮,许缙云看着万元离开,等院门关上后,他转头看向了吃剩下的糖葫芦,坚硬的糖衣被火烤得有点化了,流成了水滴状。
他拿起糖葫芦,用舌尖舔了舔外边的糖衣,那种湿漉漉的感觉,像是万元吃过留下的口水,明明是甜的,万元怎么会说是酸的呢?
第8章
初五,万元想着跟他爹去段家将姐姐和段家老大的事情说开了,从此各不相欠,别再拖泥带水的,可惜人没进段家大门,被他家连人带礼物挡在了门外。
段老娘早就猜到万家父子回来,她是个泼辣不讲道理的性子,说什么都不肯定退让,“万玲嫁到我们家,就是我们段家的人,你们把她藏在家里,已经不合规矩,想讨价还价,没门!”
人他们一定要要的,大儿子已经没了,不能再少一个劳力,家里有老人,有傻了的二儿子,怎么能轻易放过万玲呢。
即便是万玲还没有过门,但已经拿了证,再嫁也是二婚,他们这地方,最看重的就是女人的名节和清白,谁会愿意再要一个克夫的二婚女人。
“万元别以为你回来就能给你姐姐撑腰,你有本事养你姐姐一辈子,不然你看看,我们这儿谁还敢要她?”
万元拳头都捏紧了,要不是他爹拦着,他这暴脾气,真想给这老太婆一拳,说他可以,诋毁他姐可不行。
和和气气地出门,憋了一肚子气回家,万玲一看弟弟和爹表情,就知道又在段家受了气。
“那边还是不肯定松口吗?”万玲性子柔弱,不想爹一把年纪了还为自己的事情奔波,“要不然……我过去就是了……”
万元霍地抬头,“那怎么行?哪有嫁了哥哥又嫁弟弟的道理,这都什么年代了?你活生生一个人,又不是件物,他段家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两家人已然为了婚事闹得不愉快,再让姐姐过去,姐姐以后的日子还能好过吗?
万元一拍大腿,“我又不是供不起我们一家人,我姐就算是一辈子不嫁人,我也供得起!”
这都是气话,他们这儿不如城里,女人身上背个二婚的名头确实不好听,再遇上这么难缠的婆家,想再嫁是件难事。
女人一辈子不嫁人,万元不觉得有什么,一般人还配不上他姐,可旁人不会这么想,他们会说三道四,他们只要一天生活在这儿,就得受一天的非议,人活在这世上,做不到完全的独善其身,总得被别人的看法影响。
姐姐的事情弄得万元很冒火,他刚想找金民说道说道,没走两步,碰上金民跟他妹妹们出门。
“干啥去?”
家里女孩多,叽叽喳喳的,闹得金民脑袋都大了,没太留意万元的表情,“走亲戚,有事?”
万元话到了嘴边,看着这么大一家子人,不耐烦地挥了挥,示意金民赶紧走,反正也已经出来了,万元习惯性地朝着许缙云的院子走去。
回回来找许缙云,都能看到他被人欺负,这回倒好,那些个小娃子没趴在墙头,也不见胡婶来阴阳怪气,万元伸头朝院子里张望,空无一人,里屋的那扇窗户倒是开着的,能看到轮椅的一角。
万元也没叫人,抬脚就往里走,果不其然,许缙云一个人坐在里屋,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许缙云孤零零的模样,万元心里的怒火下去了大半,随之而来的是牢骚和抱怨。
房门前站了个人,许缙云垂着眼睛发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