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苏阖是有一抬琴的,苏阖很珍惜这架琴,刚捡到阳关那会哪怕生活过得再艰辛,他也没有把这架琴卖掉。幼年时分偶尔响起的如同小溪淙淙一般叮叮当当的琴声,是阳关对于苏阖最初的也是最美好的印象。
但在阳关五岁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发起了高烧,烧了快三四天也不见好。苏阖咬咬牙,直接将琴当了,请了镇里最好的大夫来给阳关医治。
为了给阳关看病,苏阖又东拼西凑借了不少钱,之后更是加倍给别人做工才还上,不过半年,原本修长鲜嫩的手便变得粗糙扭曲,而琴,最终也没有赎回来。
看着阳关沉默,迟迟不推开门,秦坎拍了拍他的肩:“怎么了?”
阳关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说着,推开了面前的门,苏阖清越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在弹弦乐器中,古琴是一种较独特的乐器,琴面为指板,没有柱和品……”
阳关不急着将门全部打开,而是透过门缝静静地看着苏阖教授课程的身影。秦坎见阳关看的专注,也凑上来一起看,这一看,他不禁在内心赞叹一声:绝世美人。
苏阖依旧是一袭青衣,只不过较之前崭新了许多,料子看上去也很不错,衣摆上绣着一支横斜逸出的白梅,更显得整个人清雅脱俗。面色有些苍白,但整个人精气神还好。面前摆着一架古琴,苏阖有时会拿着书讲一讲,有时候也会抚一会琴作为示范。
“那么,通过我刚才的示范,琴的调式一共有多少种呢?”苏阖停下了抚琴的手,微微笑着看着面前一群五到十五岁不等的孩子们。
十几个孩子面面相觑,随后一个个答案报了出来。
“十五!”
“二十一!”
“三十三!”
“八十一!”
“……”
苏阖笑着一个个摇头,刚想开口报出正确答案,就听到一声略带沙哑但不失朝气的少年音传来,但相较之前,却莫名多了几分令人伤感的沉稳。
“三十五。”
苏阖身体猛地一震,深吸了口气,这才鼓起勇气抬起头,就看到那个一头白发的少年站在门口,笑弯了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答对了。”良久,苏阖说出了三个字,但同时,泪已经滚满了脸庞。
那些被打断了上课的孩子纷纷往后看,就见他们平时一直微笑着的,面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有第二种情绪的苏先生,此时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那个白发少年面前,颤抖着双手抚上少年的脸庞,拇指在他脸上羽翼形状的火烧疤上摩挲良久,终于忍不住,一把抱住阳关,失声痛哭。
秦坎和在座的很多孩子,也许人临死前绝望的哭声听得多了,但几乎从来没有听过像苏阖这种,夹杂着喜悦和愧疚的哭泣,无处置放的担忧和爱,像是都要靠着眼泪发泄出来似的,如同山洪决堤星河倒转,无法遏止。
阳关眼里噙着泪,感受着肩膀上温热的濡湿,嘴角却止不住地往上扬,手一下一下拍着苏阖的背脊,帮他理好鬓边的头发,动作温柔。
秦坎想拍拍阳关的肩,却见阳关的一双手也是颤抖的,就在他手中抓住了苏阖的一绺乌黑的头发的一瞬间,阳关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崩塌,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将头埋在苏阖的肩膀上,带着泣音喊了一声:“爹——”
在教室的一处角落里,罗洛只觉得脸边一片冰凉,伸手一摸,却是满手的泪水,不知不觉间,他也已经泪流满面。
看看四周,其他的少年们也都是同样的表情。直到现在,罗洛才如此直观的体会到,亲人分离,天各一方,是怎样一种痛苦的滋味。
这个白发少年的赭色眼瞳中,究竟压抑了多少痛苦和悲伤,才会一边笑着一边做出“要见罗长松”这种连命都不要的决定?
罗洛握紧了小小的拳头,暗暗做了一个打算……
良久,苏阖才抹干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按着阳关肩头直起身来。理了理阳关被泪水沾湿的头发,苏阖笑了笑:“长大了。”
阳关抹了一把眼睛,也笑:“爹,不过四个月,哪里就长大了。”
“长大了,真的长大了。”苏阖轻声重复了两遍,将阳关搭在肩头的白发收拢到后边去,从喉口发出了一声喟叹。
阳关倒是没觉得自己长大了多少,情绪平复后,才想起来正经事,一拽苏阖的手腕:“爹,我们走啦。”
“嗯?”苏阖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被阳关拽着走了几步,这才反应过来,“我……可以离开了?”
“是啊!”阳关点点头,“开心不?”
苏阖却是一把拽住阳关的肩膀:“怎么可能那么轻易?你跟他们做了什么交易?”
阳关心想,不愧是他爹,就是那么聪明,一猜就中了。
不过他现在自己也懵着呢,罗长松跟他喝了一杯茶之后就放他走了。之后他就跟秦坎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这里,总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半个时辰。
但看着苏阖着急的样子,阳关只能讪讪道:“原本想要做交易来的……但是好像没做成,这里太危险,我们先走为上。”
“你等等!什么叫想要做交易?老子千辛万苦把你保下来你还想羊入虎口不成……哎你慢点!”苏阖正念叨着,结果被阳关拽的一个踉跄。感受着儿子比几个月前大了不止一倍的手劲,苏阖无声地叹了口气。
可能……这就是命吧……
眼看阳关三人就要走出大门了,那群孩子先急了,罗洛第一个站起来:“先生,你要走了吗?你不教我们了吗?”
阳关就觉得苏阖脚步一顿,回头看,却看到之前那个罗长松的孙子,好像是叫洛儿还是什么的,他居然也在这里?阳关眼睛一眯,抓着苏阖的手更紧了。
良久,却听苏阖长叹一声,拍了拍阳关的手:“等我一会。”
阳关抿了抿嘴,不情不愿的放开了苏阖的手。苏阖抚了抚手上的红印子,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对不起,我可能没有机会再教你们了……”
“和你们度过的这一段时光,我很快乐,哪怕我知道你们有着逃脱不掉的宿命,但我还是尽力的想把你们变得好一些,更好一些……”
“我曾经很犹豫,我教会你们这些东西,会不会让你们的人生更加的痛苦,但同时我又觉得,我有这个责任让你们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美好。呵,连这种事情都没有办法下定决心,也许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先生吧……”
“不!苏先生!我们,我们都非常感谢您!我也知道,您不是自愿来教我们的,但我们都因为能有一个您这般好的先生而感到开心。这里是什么样的地方我们很清楚,若是我们自已要留下苏先生,那就是我们太不懂事了……”罗洛站起来,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努力咧开一个傻乎乎的微笑。
苏阖觉得鼻子一酸,还想说什么 ,却听阳关长长叹了一口气,拽了拽苏阖的袖子:“我们走吧。”
苏阖眼神暗了暗,转身欲走,却听阳关淡淡的声音传来:“这里太危险,今天我们先出去,如果你以后还想来教书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来。”
“阳关?”苏阖一抬头,又惊又喜的看这阳关。阳关撇撇嘴,一拽苏阖的袖子将他带了出去,旁边的秦坎笑着帮他关上门,掩上了一室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出山河镇的路上也是一路畅通无阻,但阳关还是觉得这里的气氛不对。这里的所有人,甯步流也好,罗长松也好,甚至山河镇中那些路过的杀手,尽管没有人对他们表现出杀意,但都非常的奇怪。阳关抬头望了望没有一丝儿太阳的天空,只觉得空气中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不禁走得更快了。
走了大概两炷香的时间,阳关三人终于走出了山河镇。回望着深处山坳的小小镇子,阳关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秦大哥,谢谢你。”松开苏阖的袖子,阳关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转过身,郑重地对秦坎鞠了一躬。
秦坎愣了一下,随后笑了,饶是阳关天天对着苏阖那张帅的惊天地泣鬼神的脸,此时也不得不承认,秦坎这双桃花眼,笑起来恁好看!
“不用谢,托你的福,我也搜集到了不少的有用信息,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扳倒罗长松,但起码能给甯楼主献上几分微薄之力。”秦坎笑了笑。
阳关朝天翻了个白眼,秦大哥啊,你知不知道你嘴里的甯楼主就是之前你一直调戏的小孩儿啊。照你现在这个情况,怕是就算扳倒了罗长松,甯步流也不会重用你啊喂。
“对了阳关,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问你。”秦坎突然面朝阳关,问道。
“嗯?什么问题?尽管问!”阳关笑眯眯。
“如果你因为一个人,丧尽亲人,饱受欺凌,受尽苦难,但那个人过得也很不如意,现在有一个可以杀了他的机会,你,会动手吗?”
第53章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我不会。”
秦坎猛地抬起头来,望向阳关,却见阳关一脸淡定,语气却是爽快又坚决。
“为什么?”秦坎错愕。
“既然你已经因为他过得很苦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杀人去虐待自己呢?如果只是临时起意有这个机会想要杀了他,那你根本没有恨他恨到想要杀人的地步;如果你是一门心思想要杀了他报仇,那杀了他之后你的人生还剩下什么?你之前活的那么辛苦,那么努力,就是为了一个你恨的人?那也太看轻自己了。”
秦坎死死盯着阳关:“那照你说,你会怎么做呢?就这么白白放过他?”
阳关眨了眨眼睛:“若是放不放结果都一样的话——如果那个人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那上面的话当我没说,为民除害人人有责——我会选择放过他。”
“为什么?”秦坎几乎是在吼。
“没有为什么,”阳关笑的平静,“你可以说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我还是觉得,与其去想怎么报仇,还不如想想怎么把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一定要比他好,好到那个人在你眼里已经是个可以随意碾死的臭虫的时候,那才是最成功的复仇呢。”
阳关说了一长串话,秦坎和苏阖都绕了两绕才理顺。苏阖“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一巴掌拍在阳关的后脑勺上:“哪儿听来的这些歪理?一套一套的。”
阳关摸了摸后脑勺,扮着鬼脸吐了吐舌头,随后转过头对着秦坎笑眯眯:“秦大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有用的到我的地方,阳关在所不辞。”
“之前是你救了我,否则的话我早就折在洞里了,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至于我,现在也只是静待机会而已,你和苏先生趁着这个机会就快走吧,罗长松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如此轻松的放了你,只怕还有后招。”秦坎按下阳关的手,摸了摸阳关的头发,敛容道。
阳关任他摸乱了自己的头发,眼皮垂着,半晌才抬起来,朝着秦坎露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了,我这就带着我爹走。”随后回过头对苏阖伸出手:“爹,我们走吧!”
苏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儿子情绪突然变得有点低落,只是任由他拽着自己的衣袖往前走。之前他回过一次客栈,甯步流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便把行礼全部收好了——本来也就没有多少东西。
花了一锭银子在驿站买了一匹代步的马,阳关坐在前面,苏阖坐在后面。阳关一甩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往西北方向跑去。
跑了大概两三百里的路程,阳关突然一拽缰绳,苏阖猛地往前一冲,一把抱住阳关的腰:“怎么了?”
“我记得……这里应该有个山贼窝……可是……为什么隔了这么远?”阳关皱着眉头,自言自语。
“什么山贼窝?”苏阖没听清楚。
阳关不答,只是低头摸下巴。苏阖就听阳关含含糊糊地念念叨叨一些他听不懂的东西,问他他也不说,只能干等着,顺便玩玩他的头发。
还没玩多久,就见阳关突然一抬头,一句脏话出口:“我靠!”
“不准说脏话!”苏阖又是一巴掌呼他脑袋上。
“我们被骗了!果然藏锋楼里的人没一句真话!”阳关看起来非常的生气,直接拍马上山。
之前他掉下去的洞口还在,阳关下去探了探方向,还没等苏阖反应过来,阳关便运起倚风势,从坑底跃了上来。
“你哪儿学来这么吓人的功夫?”苏阖目瞪口呆。
阳关眨巴眨巴眼睛,刚想回答,却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爹你听说过甯步流这个人吗?”
“姓甯?”苏阖摸了摸下巴,随即一拍手,“哎呀!现在的皇上在我离京之前还是三王爷,我记得原本的三王妃就是姓甯的!”
“甯不是个大姓,所以甯步流有可能是……皇后的亲戚?”阳关惊呼。
“应该是元后吧,我离京那会她就已经去世了,她的儿子也就是陛下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当今太子李晰。”苏阖答道。
“那……爹你知不知道跟皇家那帮人有关系的人里头有没有姓罗的?”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在阳关脑海中慢慢浮现,阳关握了握拳头,接着问到。
“你爹我都离京十五年了,哪里还记得?”苏阖好笑的看着阳关,不过看阳关一脸认真,便也努力回忆起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九皇子,现在应该是九王爷吧,他的外家是姓罗的。”
“那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阳关揉了揉太阳穴,“爹,我们俩这回还真是受了无妄之灾,神仙打架,我俩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