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生活别提有多美了。
这晚上既值了班,白天自然没了他的事,他睡又睡不着,心里闷的慌,便干脆窝在暖炉房里与奴仆们唠嗑。
在这柳玉轩里,主子只有公子一个,可底下奴仆却不少,除了玉书和宋玉青这两个地位较高外,再下面还有二等三等四等的各类侍从,零零总总算下来,总也有七八个呢。
而这七八个再减掉正在做活的一半,剩下的几个便陪着宋玉青胡侃了一上午。
听听这位小时候的艰难困苦,一天两碗糙米稀汤。听听那位父母偏心,卖掉儿子为女儿建房,再听听另一位痴男怨女负心人……
宋玉青捧着脸,随着对方讲故事的节奏,不时跟着“啊”“这样啊”“唉呀”发出惊叹嘘声,使得几人的聊天氛围融洽极了。
而这份融洽持续了一上午,却在刚刚破了裂,原因是——秋月来了。
呃,她还带着她的新婚小夫郎。
秋月是在两天前成的婚,婚礼办得挺风光,毕竟父母在周府的差事挺体面,身家丰厚,这唯一的女儿成婚,他们就是想寒酸,上面主子都不会同意。
当然,这些都是宋玉青听别人说的,因为婚礼当天,他没去。
那天公子一整天都将他拘在屋里,一会儿让他给剥瓜子,一会儿束发髻,一会儿整衣服……
公子没明说,可宋玉青明白,公子是还在膈应那天听自己向秋月“表白”的事,虽然他后来解释过无数次,那只是个误会,误会——可公子不信,依然防备的紧,无可奈何,宋玉青也只能耐着性子陪他玩儿,他不让去,那自己就不去,只托玉书帮自己带了份新婚礼物,也算全了朋友之情。
其实真说起来,他现在与秋月的关系挺尴尬的,自从那次“表白”误会后,两人关系就僵在了那里,虽说因为身份缘故,两人常有接触,可你说一句话,我回一句话,规规矩矩,客客气气,也真是再也回不到曾经你怼我怼的欢乐融洽了。
因为关系的疏远,此时宋玉青看着秋月携夫前来的样子,一时还真有些发懵。
他知道周府奴仆成婚是有5天假期的,这5天时间,基本是让女子领着夫郎熟悉家中事务,认认亲戚关系……总而言之就是休息几天,算是个不错福利。
宋玉青懂这两口子的悠闲,可他不理解。
——难得的5天假期,这两口子不窝在家里腻歪,不掂着礼品访亲,冷不丁的跑来后院干什么?
而那些刚刚还长篇大论的奴仆们也都停下话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传递着微妙信息,最终找了个借口一个个窜出房门,徒留宋玉青一人坚守阵地。
讲真,宋玉青也想走,可看着两人直朝自己走来的样子,他抽了抽嘴角,也只得不尴不尬的站起身来,摆出主人架势,开始招呼两人。
“哎呀,秋月姐,这位就是姐夫吧?”宋玉青笑容扯的大大的,脸部肌肉都在跟着用力;
“快坐快坐,这外面冰天雪地的,一路走来可是冻坏了,赶紧暖和暖和。”
他招待的倒是挺热情,只可惜那款款前来的男子不太领情。
男子眼神自进屋就一直在暖房里扫视,扫过桌椅瓜果,茶水点心,以及外形精美烧的正旺的大火炉,最后目光才定在了宋玉青身上。
玉青今儿个不值班,又没打算出门,所以没穿代表他身份的一等侍从长袄,而只是随意穿了件半旧外衫,墨发随意半束,既不精心又不美观,若不是有那张漂亮脸蛋撑着,他身上的装扮可真称的上一句寒酸了。
是以男子上上下下扫视几眼,嘴角一扯,眼神里便带上了轻视,语气也变的高高在上;
“还好,我衣服是新的,做的厚,又有主子赏下来的御寒手炉,区区雪天,不至于冻着。”
这话是真的,他如今身上大袄是这边新制的,不仅长至腿弯,里面的棉花还特别厚实,新袄新裤新棉靴,手里还捧着主子在他们新婚时赐下来的新手炉,如此装扮,当他行走在大雪中时,虽比不得窝在暖炉房里暖和,可若说什么“冻坏了”,也当真不可能。
男子名叫迎容,今年十六岁,是周家名下庄子里的家生子,母亲是庄子里的小管事,前十几年的人生虽说不算苦,可也着实没什么体面。
毕竟庄子里那就是出产农作物的,什么小麦,旱稻,玉米,花生……哪怕他母亲是个管事,哪怕他娇气躲懒,可周边大环境如此,他的待遇也就比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奴仆们好上一丁点罢了。
环境艰苦,资源贫乏,那时的他不知道有多嫉妒这些主宅里的娇贵奴仆。
凭什么都是奴才,自己就要每天苦哈哈干农活,做家事,而那些被养在主宅里的奴仆们却不用,他们可以每天穿着漂亮衣服,做些轻便杂事,在主子面前露露脸,讨些巧,幸运碰到主子开心,还能得些赏赐傍身……
那日子得有多美啊!
日子一天天过着,嫉妒心也在一天天发酵,就在他以为自个的一生也就只能活在嫉妒羡慕和困苦中时,一个天降馅饼被他得知了。
他母亲曾对主宅里的大管家有些恩情,且还订过婚约,虽没有正经交换文书,可口头婚约也叫婚约啊。
那可是天大好机会。
虽说母亲三令五申让他别当真,说什么人家如今发达了,说不定会不认这段约,咱们地位低,别乱出头再惹上什么祸……
呵,他才不管呢!
荣华富贵近在眼前,让他放弃?
想都别想!
于是他在家撒泼打滚,绝食明志,终逼的母亲向那位大管家提了亲,用胆色为自己挣了份锦绣前程。
周府大管家的女婿啊,这身份可比他曾百般嫉妒的主宅奴仆们高多了,呵,真是风水轮流转,以前是自己嫉妒他们,现在可得轮得到他们嫉妒自个儿了。
想到此处,迎容面上微笑越发得意,那下巴扬的,简直都看不到地下灰尘了。
宋玉青;“……”
他热情往外拉凳子的手臂一顿,有些茫然。
这个,他就是客气客气,说些好听话,这人咋还骄傲上了?
穿的厚很骄傲?拿手炉很骄傲?大雪天这不是正常标配吗?
一脸迷茫的宋玉青下意识往秋月那扫了一眼,果不其然,这人脸都黑了。
宋玉青挠挠头,不想找事,所以自觉忽略了对方语气的不对,充分发挥了一等侍从的职业素养,依旧笑容热情;
“是是,哥哥穿的厚是冻不着,不过外面冰天雪地,哥哥既来了,还是坐这暖暖吧,刚刚我们闲来拉呱,有哥哥专去厨房准备了糕点,倒是正便宜了咱们呢。”
那迎容目光又在糕点上转了一圈,眼神闪了闪,虽心里想吃,却还想再摆些架势;
“不过是些平常糕点……”
不想话刚开口,就被旁边秋月截了胡;
“咳咳——”
她咳嗽一声,脸上又漫上一层笑;
“既有如此便宜,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一边说,一边放开迎容手臂往这走,自顾自找个好位置坐下,捻起块糕点,笑意盈盈;
“是杏花糕和玫瑰酥啊,真巧,正是我爱吃的。”
宋玉青瞧她一眼,也跟着笑,不再尝试和男子搭话,以免自找难堪;
“是吧,这两种糕点大家伙都爱吃,是春雨哥哥的手艺,棒着呢。”
“确实!”秋月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点头;
“我以往来这儿,可甚少有这种口福,你们呀,都只用一些粗糙茶点打发我,又懒又敷衍,气死人了。”
说着话,她又拈了块糕点,表情显出几分贪婪;
“我瞧你这糕点还有好几盘,不若待会儿让我带走两盘,也算是你们对我的赔礼道歉了,敷衍了我这么久,你们肯定不好意思,对不对?”
宋玉青;“……我可谢谢你咧。”
他嘴里说着玩笑话,努力将心头涌起的不自在压下去,试图让自己的表情看不出异样。
他虽不知秋月为什么主动示好,不再用以前那副客客气气的冷漠语气和他说话,不过,关系能缓和就好,当初终归是自己的错,如今对方有意破冰,他自然打蛇棍上,努力恢复了以前插科打诨的语气。
这边你一句我一句,关系融洽,气氛和谐,那边依旧站在门旁的迎容却差点气歪鼻子,脸黑成了锅底。
可恶!可恶!面前这男子真的太可恶了!他难道看不到自个还站在这吗?竟然自顾自巴结自家妻主,从而忽略自己……
该死的,他现在可是管家女婿,这个贱人!
至于自家妻主不给自己作脸自顾自聊天……都是这贱人的错,仗着有几分姿色,肆意勾引,贱人!
而当玉书来到暖炉房找到宋玉青时,所看到的就是这么副诡异景象。
第24章 暗地里的计划
偌大暖炉房一共就只有三人,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的嗨皮,一人直楞楞杵在门口,脸色难看,目光怨恨。
一间房,三个人,却硬生生劈出来两种气氛,也当真是一幅有趣画面。
可玉书此时并没有心情欣赏。
他知道暖房有人,在进来时脸上还挂着惯常微笑,应对得体的与秋月夫妇闲话几句,送人离开,可当暖房里只剩下他与宋玉青时,他脸上的微笑瞬间消失,一片阴沉。
直将刚扭过头的宋玉青吓的一激灵,结结巴巴;
“玉……玉书,你怎么啦?”
他表情僵硬,有些茫然。
而玉书却没回答,只阴沉着脸瞪着宋玉青,眉头皱的打了结。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就在宋玉青的心脏越提越高,刚想大着胆子开口打开话题时,他终于说话了。
且一开口就是猛料。
“阿青——”他伸手将袖中装着的东西一股脑拿出来放到桌面上,一一铺开,又抬头看着宋玉青,语气低沉,神情难辨,看不出喜怒;
“这是一千两银票和一张公子自画像,是刚刚公子给我的,你知道他想让我干什么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珠一直盯着宋玉青的眼睛,死死的,沉沉的,瞬间将宋玉青的迷茫照的无所遁形。
“干……干什么?”
“公子让我拿着这些银两雇佣地痞,让她们埋伏于香山路上,劫他马车,光天化日撕他衣物,众目睽睽毁他清白……”
看着宋玉青猛然苍白下的脸色,玉书神情不动,口气越发冰冷;
“他为了以后不嫁人,决定毁掉自己的一辈子,一旦这个计划成功,往后余生,他都会活在众人的耻笑中,他的父母会以他为耻,门当户对的人家会对他嘲讽羞辱,低贱闲妇会将他当成浪荡男子,评头论足……”
“宋玉青——”
他眼珠冷漠,嘴角轻扯,浓浓嘲弄扑面而来;
“我当初真是小瞧了你,我以为你们有这个关系,是公子在以势压人,而你顾忌身份不得不从,可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
他一字一句仿若从喉腔里吼出来的般,又闷又沉,带着慑人的压迫;
“你宋玉青当真是好手段啊,一介奴仆,竟蛊惑的公子抛却所有,背负骂名,哪怕身败名裂也想和你在一起,宋玉青啊宋玉青,我佩服你,我当真佩服你——”
宋玉青的神情已经由刚开始的迷茫转为现在的恐惧,他的面色寸寸苍白,眼神惊惶,嗓音都在细细发着抖;
“公子……他疯了吗!”
来到这个世界两年了,宋玉青的生活轨迹一直都在周府,很少踏入市井,可哪怕他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却也能隐约清楚——
这个时代对男子名节的重视程度基本和我国古代差不多,特别是大户人家,讲究个什么端方贤淑,足不出户,家族名声。
若公子真在大庭广众被撕了衣裳……
宋玉青的脑子乱成了一锅浆糊,简直不敢往深了想,只能抓着仅有的浮木,怆惶反问;
“玉书,玉书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我要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些?我要怎么办?我不想让他这样,我得阻止他……”
他语气里的慌乱毫不掩饰,又急又慌;
“怎么办?玉书我该怎么办?玉书……”
玉书就那样定定的看着他,看着看着,鼻头一酸,竟也跟着落下泪来。
“阿青,你真的想帮公子吗?”他声音粗哑,冷漠表情随之崩盘;
“哪怕以后你们再也不能在一起,哪怕公子会误会你,哪怕……”
“我不怕!”
宋玉青紧紧抓住玉书手臂,开口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决;
“只要能阻止公子,不让公子沦落到难堪境地,我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怕!”
就是在这些话出口的刹那,宋玉青恍惚一瞬,突然就明白了自己有多喜欢公子。
他宋玉青活了20多年,母胎单身,在感情上一点经验都没有,以前只知道自己喜欢公子,喜欢公子对他的宠溺,喜欢那出色的容貌,出口成章的才气,外加出身富贵所滋养出的骄傲脾气。
他知道自己喜欢,可一直不知道究竟有多喜欢,直到这个时刻,他才猛然惊觉——
原来,他是这么喜欢公子啊,喜欢到只是脑中想想,公子疯狂行径后,可能会受到的难堪后果,他的心脏都要抽痛起来了。
他不能让公子陷到那种境地,绝对不能!
玉书看着他坚决的神色,又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口气终于软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