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跑来找他,又为什么一身血腥气,只是喃喃地重复:“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第85章 老同学
裴嘉玉没有见过这样的斯岚。
斯岚似乎永远是沉稳的,冷静的,强大的,游刃有余的。
可是现在倒在他怀里的斯岚,却是软绵绵的,身上隐隐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
裴嘉玉吃了一惊,下意识想要问他发生了什么,但斯岚已经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这日之后,小镇里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青年。
青年从不出门,从不上街,不会见到任何小镇居民,所以外人无法察觉他的存在。
只是偶尔,包子铺的老板会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老秦这些日子买的包子忽然多了两个。
原本是每日固定的,六个包子,两个烧麦,两张鸡蛋饼。
现在却无端多出了两个大肉包,好像家里平白多出了一张吃饭的口一样。
……
裴嘉玉对姥姥、姥爷的解释是:“他是我朋友,最近家里出了点事,来找我住两天。”
姥姥姥爷从前没有见过斯岚,看斯岚一副乖巧纯良的虚弱样子,又听说这孩子是孤儿,顿时心生怜爱,每日都会多炖一锅猪蹄花来给他补身子。
讨长辈欢心对斯岚来说也是小菜一碟,自从住进来,就算伤着也要每天坚持帮姥姥择菜,陪姥爷下棋,把两个老人哄得愈发舒心。
至于裴父裴母那边……
爹妈对他们这点破事儿知道得一清二楚,裴嘉玉也懒得去编理由,干脆实话实说:“他前几天大早上突然出现在门口,看起来快要死了,我只好把他带回来了。”
爹妈面面相觑。
裴父咳了一声:“你们现在……”
裴嘉玉迅速道:“我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收留了他,他伤好了就会走的。”
其实裴父想问的不是这个,裴嘉玉知道。
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和斯岚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情人?朋友?敌人?老死不相往来的陌生人?
……
好像都不对。
他们之前最后的关联,是斯岚借给他一大笔钱,用来支付医院的医疗费。
回到江南老家的这段日子,学习之余他也在努力工作,目前已经把欠款还了百分之七十左右,再过一阵子就能彻底还清。
按理来说,他们之间不该再有任何牵扯。
但斯岚就这样毫无理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院门口,带着身上的几个血窟窿,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
裴嘉玉不想和旧情人拉拉扯扯,但他也做不到撒手不管。
反正,退一万步说,斯岚也曾经是他的同学。
抛开裴宏,抛开任云亭,抛开从前的一切……
他只是做了一个有正常道德底线的人应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裴嘉玉尽量心平气和地对待自己的这一位“老同学”。
白天他在书房学习,斯岚偶尔会从窗边走过,发出一些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
有时是走路没站稳,牵扯到伤口,发出“嘶”的一声喊痛。
有时是帮姥姥采树梢的栀子花,一米八五的大高个,采起花来确实是方便得很也麻利得很。
让人恼火的是这货采花也不好好采,采一会儿就要开始发表评论。
“这朵好,开得又大又饱满,水灵灵的,给姥姥别在衣领上,最好。”
“那朵不行,花瓣都黄蔫儿了,泡茶都不够看的。”
“我前些天看对门那棵,树干挺大,但是花儿不如咱们的,又小又瘪,差得远啦。”
……
裴嘉玉觉得这人真是讨厌极了。
养伤就养伤,非得跑出来东转西转。
转就转吧,还非得站他窗户前面。
一会儿泡茶一会儿采花的,时不时还要发表长篇大论,扰得他不能专心看书,真是一点都不懂事!
裴嘉玉莫名想起离开京城前,任云亭跟他说的那句“我和斯岚已经解除婚约啦”。
……
解除就解除,结婚就结婚,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们俩结不结婚,是他们自己的事,干嘛又要特地跑来告诉他。
真是多此一举。
裴嘉玉觉得自己也讨厌。
明明知道时过境迁,两人都没什么可能了……
却还是会在这种时候忽然神思飘忽,心烦意乱。
另一头,斯岚的态度也让他颇为恼火。
他不想再和斯岚有牵扯,但斯岚莫名其妙带着一身伤跑上门来,他了解一下前因后果,不过分吧。
可斯岚居然不肯说。
问他,他就简简单单一句“不是什么大事,死不了”。
裴嘉玉有些不安,他想起圈内有些商界斗争,毕竟是沾钱的生意,闹得凶的是有见血的。
斯岚跑到他们家来养伤,虽然肯定牵扯不到他们头上吧……
但担心一下,也很正常吧。
对此,斯岚还是一句话应付到底:“肯定也不会殃及你们的,放心。”
裴嘉玉恼火极了:“你什么都不肯解释,我凭什么让你继续住在我家。”
斯岚:“姥姥姥爷都允许我住了……”
裴嘉玉:“那是因为我说你是我同学!”
斯岚:“啊,所以我们不是同学吗?”
裴嘉玉:“……”
斯岚一脸单纯:“收留一下遇到困难的同学,也很合理吧。”
裴嘉玉有些急了:“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安不安全!”
这话一出,斯岚忽然抬起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裴嘉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找补:“我总得保证你活着……才能把钱还给你吧,我可不想欠别人钱。”
斯岚听他这样说,就不再说话了,默默地垂下眼睛,一副受尽委屈的小媳妇样。
……
哪有人收钱还摆着一副臭脸的!
裴嘉玉不知道他脑子哪里出了问题,他简直想扶额叹气。
他原本每天满脑子都是金融学知识、管理学知识以及如何扳倒裴宏,学习也颇有成效。
如今斯岚突然大摇大摆地回到他的生活,把他的思绪扰得乱七八糟,差点让他没法完成每天的学习任务。
为了集中注意力,他后来不得不时常掐一掐自己的大腿,学习前狂灌咖啡或浓茶提神。
裴嘉玉不愿意承认自己轻易就会被斯岚影响到。
他把这一切归结于同学情谊。
毕竟他是个念旧的人,对吧,那关心一下同学,确实合情合理。
反正肯定不会是因为别的,嗯,肯定不会。
第86章 扰人清梦
等斯岚走了就好了,裴嘉玉这么对自己说,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外人,总归会对他的生活造成一些影响的,这很正常。
斯岚伤还没好全,他也干不出立刻把人赶走的事儿。
那就再等等吧,等到天气暖和起来,斯岚的伤口愈合,他就会离开了。
这么想着,裴嘉玉耐心地从秋天等到冬天,冬天等到春天——斯岚的伤终于好得差不多了。
一个暖洋洋的黄昏,斯岚郑重地向众人告别,说感谢他们几个月来的照顾,自己公司里还有事情,也该告辞了。
斯岚要走了,这明明是好事儿,裴嘉玉的心情却莫名有些烦躁。
他觉得这人着实讨厌极了,一声不吭地跑到他家来,赖在他家里住了半年,却什么都不肯解释。
这到底把他家当什么啊,以为在逛商场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更可气的是,因为不想让爸妈担心,他只能一直说斯岚是自己的“好朋友”,长辈们自然信以为真,对斯岚亲切有加。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裴嘉玉正暗自懊恼着,忽然听到斯岚道:“为了感谢你们的照顾,我有一点小小的心意,请你们一定收下。”
裴嘉玉抬起头,却看到斯岚手里空空如也。
斯岚微笑道:“我在贵府呆的这些日子,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食宿费都已经打到裴少银行卡上了,请你们一定不要推辞。”
裴嘉玉一愣,下意识点开手机,才赫然发现银行卡里多出的一笔数目。
裴父瞄到那笔转账的大小,立刻拒绝:“这怎么能行!你好歹也曾经是裴家的一份子,我们照顾你几天而已……”
斯岚挠了挠头:“我也是心想着,上次打给叔叔的治疗费,大概已经花完了……”
裴嘉玉反应过来,瞬间头皮发麻。
他想要给斯岚使眼色,但是自己也知道为时已晚。
裴父裴母俱是一愣:“什么治疗费?小玉没说过啊。”
斯岚一副突然回过神来的表情,“懊恼”道:“抱歉……我好像说错话了……”
裴嘉玉顶着父母的目光,只好艰难找补:“之前……有的时候周转困难,找斯岚借过一点钱……”
他自然是没打算赖账。
之所以一直没告诉父母,当然是因为有一些别的原因……
因为这些钱加起来,数额巨大。
也因为,上次刚借完钱,他和斯岚就在办公室……
尴尬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裴嘉玉脸上火烧火燎的,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斯岚也终于反应过来,打圆场道:“裴少已经差不多把钱都还给我了,我怕你们急于还钱,经济紧张,所以多问了一句。”
裴父详细追问了几句,斯岚神色如常,对答如流,三两句就把事情圆了过去。
裴父没想到他离开裴家都这么久了,不仅不记恨他们,居然还愿意拿出钱来帮助,感动得热泪盈眶,抓着他的手连连道谢,瘦削的脊背在风中摇晃,枯叶一般。
裴嘉玉怕他吹风受凉,连忙扶他进屋去休息。
等再出来时,斯岚已经走了。
裴嘉玉站在门口,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似乎是失落,又似乎是生气。
生气是因为斯岚不肯解释,不肯说实话,一声不吭地来又一声不吭地走掉。
那失落呢。
失落又是因为什么呢。
……
他不知道。
——
一个星期后,裴嘉玉在新闻上看到了斯岚高调出席某人工智能技术大会的财经新闻。
在此之前,斯岚已经有足足大半年都没有出现在任何新闻中。
外界传言这位天才企业家即将有大动作,所以正在韬光养晦,所以隐忍不发,行踪神秘。
没有人知道,他藏在江南小镇的一户人家里,足足八个多月。
也有些奇奇怪怪的传闻。
说是斯岚大半年前在欧洲参加某国际会议时,因为得罪了某些利益相关的业内人士,意外遇刺,失踪了大半年。
甚至也有传闻,说他是风头过劲,树大招风,招来了一些人的嫉恨,所以被施加报复,在家里躲了大半年。
……
不管外界猜测如何,斯岚始终不予回应,神色自若地穿梭在各个会议和活动中,与从前别无二致。
裴嘉玉看完新闻,失眠了许多天。
白天陪父亲做复健运动,陪母亲读书闲聊,静下来的时间里读书写字,偶尔却会走神。
想到惊惧处,忽然心脏狂跳,寝食难安。
裴嘉玉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后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财经新闻里的八卦淡去,重新恢复了正经的财经播报。
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江南小镇里,春风吹到耳畔,这座不大的江南小院里,一切似乎终于慢慢恢复了平静。
树欲静,风便止。
裴嘉玉重新投入到了紧张的学习中,同时开始接手父亲从前的一些烂摊子。
裴宏虽然夺走了公司大权,但一个人的胃口是有限的,无法吞掉所有的东西。
更何况,有的东西他也看不上,嫌弃盘子太小,也嫌弃来钱太慢。
这些“小盘子”,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没有什么东西是无懈可击的。
如果有,那一定是有人在说谎。
——
亲近的下属都知道,裴总最近心情烦躁。
其实已经持续了有一年多了,公司的几个季度大项目连连腰斩,有经济环境的原因,也有公司内部的原因。
简单来说,裴总虽然大刀阔斧,颇有魄力,但其实是一个不怎么懂业务的人。
他在公司内有诸多亲信,人脉深广,但没有任何基层工作经历,对于车厂改制的底层逻辑是一窍不通的。
尽管他已经破格提拔了许多专业技术骨干,但由于本身对技术一窍不通,所以只能凭感觉和员工的画饼能力胡乱任命,这也是许多项目腰斩的深层原因。
对此,许多人看在眼里,却没有一个出来说真话的。
原因无他——几次改制之后,公司内部的派系斗争已经极为严重,甚至为此已经撸下去几个分区负责人。
事情一旦发展到互相站队这一步,对错就不太重要了。
上司遭殃,下属也难逃一劫。
大家都是打工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稍微了解些内情的人,大概都知道,裴总是被亲近的人坑了。
裴总原本与任氏的那位斯工私交甚密,裴氏与任氏是紧密的合作关系,斯工又是个技术骨干,帮裴总挑选了许多专业人才,对高速混合信号芯片研发也起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问题就在于,大概大半年前,有人亲眼看见,在某次国际会议的休息时间,裴总和斯岚的休息室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随即斯岚捂着流血的手臂,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