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江岌先开了口:“生日快乐。”
“谢谢。”秦青卓轻声说。
“还有,这个送给你。”江岌把手里拿着的唱片盒递给秦青卓,“是给你写过的歌,算不上什么生日礼物,留着做个纪念吧。”
秦青卓接过来:“嗯。”
“你会听么?”
“会吧。”
这话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两人往前走着,先前那只巷子对面的流浪狗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
一米多长的大黑狗蹿过来时,秦青卓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许是察觉到秦青卓的惧怕,这条龇牙咧嘴的狗忽然变得耀武扬威起来,停下来朝着秦青卓嚣张地“汪汪”叫了两声。
江岌握住秦青卓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的另一边,俯身捡了块石子朝那条狗扔过去,语气挺凶地骂了句“滚远点”。
那狗色厉内荏,遇强则弱,意识到江岌比自己还凶之后,很快就撒开腿跑走了。
“你是怕狗么?”江岌问。
“家养的不怕,”秦青卓说,“这种没牵绳的流浪狗……有点。”
“那就走远点,”江岌仍没松开秦青卓的手腕,握着他往另一处巷子走,“往那边走吧。”
拐进另一处更暗的巷子,江岌的手指沿着秦青卓的手腕向下,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江岌的手指很长,把秦青卓的手整个覆住了,他觉出秦青卓的手很凉,又觉出秦青卓没有挣开自己的意思,于是便握得紧了一点。
很长一段路,他们就这样牵着手往前走着,秦青卓开口说:“你最近……”
恰好江岌也出声,说的是跟秦青卓一样的话:“最近你……”
先前两人都没说话,这一开口,却撞到了一起,然后又同时沉默。
顿了顿,江岌说:“你先说。”
秦青卓没推拒,继续刚刚的话说了下去:“最近怎么样?”
“积分赛比完了,”江岌说,“我们是这个赛段的第一,可以跳过半决赛直接晋级决赛了。”
秦青卓点了点头。
得知这个结果他并无意外,他早知道江岌很厉害,糙面云也很厉害,本应拿到这样的成绩。
“你呢,最近怎么样?”江岌问,“耳朵好点了么?”
“嗯。”
往前走了几步,秦青卓又说了一句:“其实也不完全是耳朵的问题。”
江岌有些意外地侧过脸看向他。
“是咽鼓管异常开放症。”秦青卓继续说了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说起这个,来之前他完全没有这种打算,甚至都没有打算见到江岌,但现在他却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想法,要把这件事告诉江岌。
“双耳持续性耳鸣和耳闷,发作的时候会自听增强,耳朵里有明显的胀满感,严重的时候还会伴随尖锐的脑鸣和强烈的眩晕感,完全听不清任何声音,因为治疗不及时,后续还并发了声带受损、听力受损和神经性耳聋。一直断断续续地间歇性发作,有时候好,有时候坏,但从来都没彻底消失过。到底能不能根治,医生也没办法给出确切答案。”
虽然一早就对秦青卓的病情有了猜测,但听着他用这么平淡的语气描述着这些事情,江岌还是觉得心脏的位置隐隐传来了钝痛感。
“多久了?”
“四年多了吧。”
“很痛苦……是不是?”
“刚开始的时候,想死,”秦青卓说,“后来……也就习惯了。”
秦青卓说这话时音量很轻,语气很淡,淡出了一种云淡风轻的意味,江岌脑中却倏地浮现出了很多画面——
得知季驰出轨后的宿醉次日,几次听不清自己说话,频频看向自己嘴唇的秦青卓;
一个月前站在舞台上,面色苍白、站立不稳地面对着几百人质问的秦青卓;
自己冲动拦车之后,在卫生间里干呕后,坐在沙发上难受地揉着耳朵的秦青卓;
光是严重发作的应该就有这几次,还有一些时刻自己可能根本就没有察觉到……
与此同时,网络上那些刺耳的声音也在他耳边聒噪地响了起来——
“失望透顶。”
“别出来污染大家的耳朵了。”
“活该,你应得的!”
“但凡你对音乐还有一丝热爱都不会放任自己变成这样。”
那场演唱会之后,秦青卓到底是怎么在这种长久而间歇的折磨下走过来的?
原本对四年前那场演唱会的种种细节充满了疑惑,但此刻江岌却一句话也问不出口了。
不忍心问,也不忍心让秦青卓回忆起那段痛苦的经历。
那种钝痛感越来越强烈,江岌收拢手指,把秦青卓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走到了巷子的尽头,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指尖夹着的烟即将燃尽,秦青卓抽了最后一口,呼出的白烟很快就随风飘到了身后。
“都过去四年了,”秦青卓看着那支烟,“居然这么久没抽过烟了……”
巷子尽头光线很暗,不远处的路灯遥遥照射过来。从江岌的角度,能看到秦青卓低垂的睫毛在下眼睑投出了一道晃动的阴影。
从刚刚秦青卓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起,江岌就觉得今晚的秦青卓跟以往不太一样,有点落寞,有点难过,又有点脆弱。是他从未见过的秦青卓的另一面。
“那为什么今天会抽?”江岌问。
“我不知道。”
秦青卓垂眼看着烟头一明一灭的火星,几秒之后,声音很轻地说:“大概是因为你吧。”
第79章
这句话说完,两人再度沉默下来。
秦青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清醒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对着江岌说出这样的话,但或许是因为喝醉了,也或许是因为先前那个“生日这天可以纵容自己”的念头,让他想到什么便说了什么。
一阵冷风吹过来,带着寒意,将秦青卓吹得清醒了一些,也让他的理智稍稍复位。
不应该这样的,他想,否则又成了故意吊着江岌。
火星燃到了烟蒂,一支烟的时间到了,秦青卓想自己该走了。
“那为什么今晚会来红麓斜街?”江岌接着上一个问题问了下去。
秦青卓这次却没回答。
“也是因为我么?”
这场景让秦青卓想到了那天傍晚江岌把他堵在墙根逼问的一幕。
江岌咄咄逼人,他则答非所问。
“太晚了,”秦青卓垂下那支拿着烟的手,“江岌,回去休息吧。”
他说完,要从江岌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但江岌察觉到他的意图,非但没松手,反而将分开的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之间,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指。
“你上次说的话我回去好好想了一下。”
秦青卓始终低垂的睫毛终于抬了一下,看向他:“什么?”
“关于那两杯酒的。”江岌也看着他,“我觉得你说的不对。如果说人的感情真的是一杯酒,那一杯酒喝完了就应该再倒一杯,人的感情也一样,一段结束了就应该整理好心情去面对下一段。人的过去之所以是过去,是因为你该往前看而不是往后看。”
他说完,等着秦青卓给出回应。
但秦青卓又将睫毛垂了下来,将眼底的情绪遮得严严实实,以至于江岌无法判断他内心的想法。
“给你讲个故事吧,”江岌的语气忽然变得放松了一些,“关于我小时候的,听完了再走,好不好?”
秦青卓发现自己还是根本无法拒绝江岌的请求,他点了点头:“你说。”
“我小时候,有一阵子生病了,”江岌声音发沉,真的讲起了他小时候的事情,“咳嗽得很厉害,医生给我开了一种中药冲剂,味道特别苦,我不爱喝,我妈就给我准备了糖,每次等我喝完那碗药,就奖励我吃一颗糖。
“有一次她把药端了过来,忽然有急事要出门,就放下糖让我自己喝完了再吃。但是她一走,我就先把那颗糖吃了,想着吃完糖再喝药也一样。但是糖吃完了,我再去喝那碗药,却发现它比之前更苦了,苦得我一口都喝不下去,最后趁我妈回来之前,偷偷地把它倒掉了。”
他说完了,挺轻地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很无聊的故事,是不是?”
秦青卓却仍旧没回答他的问题。
于是江岌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对我来说,你就像是那颗糖一样,我只有忘了那点甜,才能像以前那样地活下去。所以其实刚刚我说谎了,我没抽那支烟是因为……我站在那里,想着再等一会儿,如果你还是没回那条消息,我就抽完一支烟,然后想方设法地彻底忘掉你。”
秦青卓闭了闭眼睛,他不知道该回应什么,那种泛酸的那种情绪忽然成倍地在他的胸口涌了上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说些什么的,但发现自己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这酸得几乎要将心脏腐蚀的情绪让他忽然意识到,他其实是喜欢江岌的——一边喜欢,一边却又不敢接受江岌的喜欢。
这感觉他以前从未经历过,让他饱受折磨的同时又极其矛盾,近乎痛苦。
他这才明白自己以往找的那么多理由其实全部都是借口,真实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在害怕接受一段新的感情。
每一次在面对江岌直白的告白时,他总是下意识地想要躲闪江岌的目光,逃避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那告白越是炽热和诚挚,他就越是想躲闪和逃避。
胸口的心动和悸动越是明显,跟季驰分手后的狼狈画面就越是会浮现在脑中。
他总是克制不住地去想,这一刻的心动真的不会在未来变成一把插向自己的利刃吗?
江岌的喜欢真的不会在往后的相处中逐渐演变成又一次的背叛吗?
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交付出去的真心会不会变成加倍的痛苦反噬回来?
于是他越是喜欢江岌,就越是不敢接受这段感情。因为被伤害过一次,就预料到下一次如果重蹈覆辙,自己只会被伤害得更深。
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宁愿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就选择逃避。
或许停留在这一刻就是最好的,以后回想起对方,就总是会记起那一点甜。
不会变质,也没有腐坏的可能——总比得到它,然后眼睁睁看着它腐坏要好得多。
江岌看着秦青卓,秦青卓越是不说话,他就越是想说下去。
或许今晚之后,这些话就永远都没有机会再说出口了,那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秦青卓不想听他也要说下去,把这些天的所有想法都说给他听。
“不止是今晚,这个月的每一天,我都特别希望自己能忘了你,包括现在也是,我甚至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我还是那个背着一身债的,从来都没有遇见过你,活得像一条野狗一样的混混。”
“江岌,不至于的,”秦青卓这才开了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放松一些,“怎么说你现在都比以前变得更好了,这是好事。”
“好事吗,彭可诗也这么说,可能只有我不这么觉得吧。”江岌很轻地嗤笑了一声,“说实话,我现在每天都觉得很痛苦,甚至想要过回以前那种麻木地活着、麻木地作恶的日子,想到我现在挣的钱、过的生活,还有在别人眼里的大好前途,都是踩在你受的折磨上得来的,我就觉得自己很恶心。”
“江岌,别这么说……”秦青卓试图说些什么,却被江岌打断了。
“可我又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得回应你的期待,因为想离你更近一点。但我又经常会想,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你真的能看到吗?这些想法,我每天都要翻来覆去地想上几十遍、几百遍,我觉得我快疯了……”
“所以为什么今晚要过来呢,为什么不让我干脆下定决心把你忘了呢……刚刚一看到你,我就又后悔了,我觉得你今晚特别好看,我特别想记得久一点,我又舍不得忘了你了。”江岌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秦青卓,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没经验,不然你跟我传授一点经验吧好不好?究竟要怎么才能把你忘了啊……”
他压抑的嗓音里掺着哑,秦青卓听来只觉得难受得要命。
明明不希望江岌再次受到伤害,明明也是希望江岌开心地活着的,但此刻这个十九岁少年所经受的全部痛苦却都是由自己带来的。
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理应是一段再美好不过的经历,却因为自己三番五次的退缩和逃避而变成一种痛苦的折磨。
所以今晚为什么要过来呢,秦青卓也想问自己这个问题,事到如今根本无法退回到普通朋友或前后辈的关系,本该到此为止的,不再见面、停止这种对彼此的折磨才是正确的做法。
胸口那股酸胀的情绪直直地往上顶,激得他从鼻腔到眼睛全都酸成一片,酸得他头疼。
“对不起江岌,我……”秦青卓艰难地开了口,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江岌闭了闭眼睛,长长地、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终究只是等来了一句“对不起”。
够了吧江岌,他对自己说,别再说这些招人厌烦的话了,也别再贪得无厌地拦住秦青卓不让他走了,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没什么对不起的,不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你的错。”他咽了咽喉咙,把自己失控的情绪全部咽了下去,“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今晚不该跟你说这些的。那个合约,如果你觉得为难,就当它不存在吧,之前是我太莽撞了,以后我不会再去你工作室打扰你,你也不用刻意地躲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