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青卓微垂着头,额前的头发随着拉琴时的动作而轻轻拂动,西斜的日光如同轻纱般罩在他身上,让他看上去像周身泛着一层浅淡的光。
简直像一场梦。江岌脑中闪过这种念头。
但秦青卓只拉了一段便停了下来,收了琴弓,抬眼看向江岌:“怎么样,还可以吗?”
江岌没出声,只是看着他,眼神跟平常都不太一样,像是更深一些。
被他这样盯着看,秦青卓有些不自在,转身将大提琴放回墙角。
但就在他将大提琴立住时,江岌在他身后开口了,嗓音有点沉:“很美。”
秦青卓动作停顿,微微一怔。
然后他回过身,笑着说:“是你这曲子原本写得就很美,跟大提琴的音色很搭。”
又盯着秦青卓看了一会儿,江岌才移开目光,看向另一侧的钢琴,那上面摆放着一份未完成的乐谱:“你平时用钢琴作曲?”
“有时候用钢琴,有时候用吉他,”秦青卓走到钢琴前,打开琴键盖子,转头看向江岌,“其实不同乐器会带来不一样的灵感,要不要学着弹一下?”
他说这话时眼睛微弯,含着笑意,但出乎意料的,刚刚还一直看着他的江岌,此刻眼神却躲闪了一下。
“我手太糙,还是算了。”
“来吧,吉他都能弹得那么好,说明你手指的先天条件很不错,”秦青卓邀请道,“就从这首易拉罐开始,很简单的,包教包会。”
“不了,我还得回酒吧唱歌。”江岌直起身,准备走了。
“那好吧,”见他坚持,秦青卓也只好站起身,有些可惜道,“等下次有机会。”
送江岌出了门,秦青卓有些懒洋洋地倚着门框,看着他跨坐到摩托车上戴头盔。
西斜的日头有些刺眼,他抬起一只手罩在眼睛上方,另一只手跟江岌挥了挥作别。
江岌和以往一样,招呼也不打一声,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就骑着摩托车绝尘而去。
秦青卓有些无奈地摇头笑了一下,推门进了屋里。
尽管比江岌大了十岁,有时候他也搞不懂这少年到底在想些什么,原本以为江岌跟自己聊起这些乐器,是对它们感兴趣,毕竟没有音乐人能抗拒各种乐器的魅力。
没想到在自己提出要教他弹钢琴的时候,他却这么干脆地拒绝了。
还有之前那次,明明自己提出可以买下那张照片,帮他解决债务问题,但江岌却似乎被惹怒了……
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都这么让人捉摸不定吗?秦青卓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十九岁,心道可能还真是这样。
他拿过刚刚复印的乐谱,从墙上取了把吉他下来,调过音之后,对着江岌的乐谱弹出了旋律。
*
路上的车多了起来,江岌拐入小路,在狭窄颠簸的巷子中穿行。
明明是会弹钢琴的,小时候江克远还给他请过钢琴老师,明明也是渴望触碰那些黑白琴键的,为什么在秦青卓提出要教他弹钢琴时,自己却下意识拒绝了秦青卓的好意?
江岌说不清楚,这种情况似乎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每当秦青卓向他释放好意的时候,他不但不想接受,反而还会产生排斥心理。
譬如之前那次,明明一开始用照片威胁秦青卓,就是为了要钱,但在秦青卓主动提出可以高价买下那张照片帮他解决债务问题时,他的烦躁忽然冲喉而上,甚至忍不住怼了秦青卓。
是因为秦青卓的好意让自己觉得虚伪和厌烦吗?似乎不是,江岌想,秦青卓并不招人讨厌,他总是温和得体,善意里藏着真诚,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甚至有时候,他会产生忍不住想要靠近秦青卓的想法。
那是因为自己的自尊心在作祟?似乎也不是,自从江克远抛妻弃子留下一堆烂摊子消失之后,他见惯了那些掺杂着怜悯的善意眼神,虽然不喜欢,但也谈不上排斥——他早就觉得无所谓了,对着那些怜悯和善意只剩下麻木。
是啊,明明应该是麻木的,为什么偏偏会对秦青卓释放的善意感到排斥……风隔着头盔发出了沉闷的啸声,江岌几乎有些迷茫。
他想到了秦青卓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倏地,一个想法在他脑中闪过。
这想法一出,几乎让江岌自己都怔了一下。
他在这一瞬间想明白了这问题的答案——
其实不是秦青卓让他感到虚伪,也不是他自己的自尊心在作祟,是因为……秦青卓抛过来的善意太耀眼了,耀眼到近乎刺眼,一照过来,就让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卑劣无处遁形,让他本能地排斥被照亮。
毕竟一个人在黑暗里待久了,陡一见到这么强烈的光亮,眼睛是会被灼伤的。
脑中出现一道声音,江岌啊江岌,你是有多可笑。这么多年了,为了钱不择手段,卑劣到心安理得,居然一点润物无声的善意就把你吓得收了手,难不成还想洗心革面?
从小巷驶出来,麓河就在眼前。江克远就是在这里跳河自杀的。
江克远死后,江岌一度避免经过这里,总是绕道行驶,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逃避关于江克远的一切。
但刚刚想事情想得出神,居然又按老路驶到了这里。
此刻麓河边上围了一圈人,清一色地仰着头,脸上挂着兴致盎然的笑容。
江岌顺着人群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捏了手刹,降下了车速——
下午那场毛毛雨过后,太阳一出,此刻天边竟然挂上了一轮彩虹。
他又一次地想到了秦青卓。
或许秦青卓于自己而言,就是那道高悬天边的雨后彩虹。
色彩绚丽,诱人驻足,即便是自己这样的恶人,也能得机会仰头凝视。
但说到底,彩虹终究只是一道幻象罢了。
而幻象……终归是会消失的。
他并非不想接受秦青卓的好意,实则是因为他不敢接受秦青卓的好意。他害怕秦青卓给自己更多的善意,多到他有些沉溺其中,甚至贪心地想从秦青卓那里汲取更多。
这次比赛大概率会输掉,结束之后,跟秦青卓的这段交集也该划上句点了吧,毕竟原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与其沉湎其中,不如强迫自己清醒。
生活总是得继续,没有意义的期待,其实就是一种最绝望的自我欺骗。
不能任由自己沉溺在彩虹的幻象里,否则比赛结束之后,还怎么面对日后生活的脚下淤泥?
必须要像以前那样地活着,冷漠,麻木,无恶不作,无坚不摧地活着。这才是自己这种人的活法。
车子驶至酒吧门口,江岌跨下车,摘了头盔,给摩托车上了锁。
走向酒吧时他拿出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手机上收到了两条短信——
“人死了,事没完。”
“我要跟你见一面。”
江岌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在屏幕上敲出一个字:“好。”
然后他走上几级楼梯,推开了酒吧的门。
第36章
六点半,酒吧刚开门不久,但吧内的座位已经差不多坐满了。
江岌推门走进去时,一眼看到这么多人,第一反应是怔了一下。
见他走进来,酒吧里的人顿时齐刷刷看过来,随即骚动起来,有人兴奋地发出了尖叫声。
站在门口的服务生朝江岌偏过头,竖起手掌挡在嘴边,压低声音说:“该叫老板娘给你涨工资了,好多是专门过来听你唱歌的。”
江岌每晚八点开始唱歌,这会儿时间还早,他朝人群看了一眼,没什么反应,跟以往一样,径自朝里侧的楼梯走过去。
走去楼梯的一小段路,有人举着手机叫他的名字,他没回头,背着吉他上了二楼。
江北正坐在沙发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玩游戏,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
“哪来的手机?”江岌走过去,取下吉他立在墙根,朝她手里的手机看了一眼——那不是他之前给江北买的那款老人机,是一款挺新的智能机。
江北手速飞快地按着屏幕:“用老头机跟人换的。”
“又有哪个傻子被骗了?”江岌坐到沙发上。
“谁骗了,是小胖自愿跟我换的,”江北一边玩游戏一边说,“我用那个老头机给他表演了一招手机碎核桃,他看得眼睛都直了,非要跟我换。”
看着想都不想就能编出一套瞎话的江北,江岌皱了皱眉:“他家长要是来揍你,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别给我惹麻烦。”
“你知道个屁,”江北语气镇定,“这手机在他家长眼里已经丢了。”
看来还真找了个傻子,江岌大致能猜出这手机怎么来的。
算了,只要不是偷的,他现在没心情管这事。
江北结束了手中的游戏,外卖也送到了,她把手机收进兜里,跑到楼下取回了外卖。
江岌从她手里接过外卖,拆开了两个包装盒。
江北则坐下来,用力掰开了一次性筷子:“听说你要当明星了。”
江岌把拆开的饭盒放到她面前,没说话。
“他们下午给我看你的视频了,”江北吃了一口炒河粉,含混不清道,“播放量还挺高,没给我丢脸。”
见江岌不搭理自己,她又自顾自地说:“当明星好,能挣很多钱,你看上次带我们去医院的那个人,花起钱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对了,你当上明星了先得把上次欠我的那顿饭补上,还有……”
——“我们江岌啊,以后一定比电视上那些明星还耀眼。”倏地,有关江克远的声音和画面在江岌脑中闪过,江岌愣了一下,随即烦躁地打断了江北,“闭嘴吧,吃你的饭。”
他语气不善,江北瞪着他:“切,不当拉倒!”
炒河粉泛着油润的光泽,味道也不错,但江岌没什么胃口。自从江克远死后,他一直都没怎么正经吃过饭。
江克远,又是他妈的江克远……
一想到江克远,他就开始莫名烦躁。
因为这家伙,自己被迫走上一条歧路,一直以来,被厄运和恨意牵引着前行,艰难求生。现在他人死了,路却没了,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接下来要怎么走?江岌想不清楚。
明星……想到那些聚焦在自己身上的、带着窥伺欲望的镜头和视线,他就觉得极其不适,甚至严重地反感。他讨厌任何试图侵入自己生活的视线。
以后也还是会在这间酒吧继续唱下去吧,像过去一样,不会有什么变化。江岌想。
许是因为刚刚经过了江克远自杀的那条麓河,再加上又想到了江克远,江岌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他盖上饭盒的盖子,看向江北:“你上次带回来那个人,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哪个?”江北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他说的是谁,她小心翼翼地答道,“哦,他一直在问你的事情。”
“都问了什么?”
“问的还挺多的,你什么时候不念书了,什么时候来这儿的,为什么来这儿的……我都没搭理他。”见江岌没什么反应,江北又想了想,补充道,“他还问了那个生日蛋糕的事情。”
江岌把目光瞥向江北,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问你有没有吃那个蛋糕,还问你有没有看盒子里面的那封信。”
江岌没说话,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户,点了一支烟抽起来。
虽然当时只扫了一遍,但江克远那封信的内容却像是印刻在了脑中一般,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江岌,生日快乐。我是爸爸。
自从知道了你的地址,我就一直在偷偷看着你。本来没想打扰你,但还是被你发现了。
你妈妈过得还好吗,她去哪了?你隋叔他没有为难你们吧?
江岌,我知道你恨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们,这些年我亏欠你们的,一辈子也偿还不了。
但我真的真的不想再逃避,不想再造孽,不想再像个废物一样地活着了。
求求你江岌,能不能和爸爸聊一次,就一次,我想偿还这些孽债,我想弥补你和你妈妈,哪怕拼上我这条命。”
江岌回想起信纸上湿了又干的痕迹,长长叹了口气,吐出的白色烟雾飘向了窗外。
他直起身,掐灭了烟,走到墙角拎起吉他下了楼。
一看到江岌从楼梯上走下来,酒吧内嘈杂的人声顿时扩大了几倍,人群再次开始骚动。
江岌走到台子正中央,坐到高脚凳上,从服务生手里接过了今晚的点歌单。
台下的人声此起彼伏——
“江岌你今天好帅!”
“衣服太好看了!”
“吃过饭了吗?”
“下场节目什么时候录?”
“乐队其他人呢?”
江岌低着头,专心浏览点歌单上的曲目。
以往的点歌单上大多都是一些流行情歌,但今晚却不同,前几首居然都是糙面云在节目里唱过的原创歌曲,《火车站台》、《街角那个空了的易拉罐》和《白昼嘶吼》轮着来了一遍,看来那节目到底还是有些传播度的。不过,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江岌对着点歌单大致扫了一遍,目光停在了中间位置的一首歌,还有后面跟着的歌手名字——秦青卓。
那种微酸微涩的怪异感又不失时机地泛了出来。
见他的目光停留在点歌单的某一处,服务生问:“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
“没。”江岌拿过笔在单子上的几首歌前做了标记,“这几首的歌词给我准备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