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亲手将江克远推进焚化炉之前,他把那张被塑封的合照放到了那具僵硬的尸体身上。
原本以为关于江克远的记忆已经淡得记不清了,但在焚烧的这近一个小时里,十年之前的那些画面却好似沸水中的气泡般,此起彼伏地冒了出来。
“岌是形容山势高耸的样子,爸爸希望江岌以后能长成一个像山一样的男人。”
“像山一样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的?”
“顶天立地的,永远都不向世俗屈服。”
“像你一样吗?”
“对,像我一样。”
江岌还记得江克远说这话时爽朗的笑声,那时候他是真的觉得爸爸就像山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会是自己和妈妈的依靠。
可偏偏也是这个山一样的江克远,在某一天忽然倒塌了,消失了,留下了这一堆他好像永远也无法摆脱的世俗烂事。它们像淤泥一样沉重地拽着他,在他试图往前走的每一步里,都提醒着他永远也没办法做一个像山一样的男人。
真是讽刺。江岌长长闭了一下眼睛。
他又想起了一个月前,江克远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幕。
那时他正在到处找江北,江克远忽然从墙角出现了,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
起初他并没有认出江克远——面前这个气质畏缩的男人与记忆中那个高大挺拔的江克远判若两人。在认出他的一瞬,他积聚在胸口无法发泄的恨意腾腾地烧了起来,于是在江克远叫出“江岌”这个名字的同时,他抡起拳头狠狠砸向了他。
江克远没还手,一米八几的中年男人只是躬起了身体,一声不吭地任那些凶狠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
“滚,别再出现在我面前,见你一次我就会揍你一次,听到没?”临走时,江岌狠戾地盯着他道。
江克远站在原地没出声。
但在那之后,江岌隔三差五便会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讨债的人不会这么迂回,他知道那是江克远。他无视了江克远。
而就在几天之前,江克远再次出现时,他忽然感觉极其烦躁。
这烂泥一样的人生终于有了起色,为什么就在他想往前走的时候,江克远偏偏会在这时候出现,提醒他永远也没办法摆脱这一切?
于是他又一次忍不住揍了江克远。
江克远为什么会忽然出现?
又为什么会挑在自己生日那天出现?
为什么会自杀?
是因为……我吗?
是因为我揍了他?还是因为我让他滚?
是我掐灭了他仅存的一点希望吗?
如果我这样做是错的,那我应该怎么做……原谅他吗?
十根手指紧紧搅在一起,江岌痛苦地闭起了眼睛,握起的拳头抵住了他低垂的额头。
*
等了近两个小时,隔老远,秦青卓才看见江岌从殡仪馆走了出来。
不知是因为忽然起了风,还是因为郊区原本就风大,一下车,他的风衣衣摆立刻被风吹了起来。
高瘦的少年穿了一身黑,黑T恤黑长裤,两只手插着兜,微低着头朝门口走。
走近了,江岌并没有看到秦青卓,仍旧径自往前走着。
“江岌。”秦青卓出声叫住了他。
江岌这才脚步停住,抬眼看了过来。
少年脸色苍白,就连嘴唇上都没有一丝血色,浓黑的眉目与苍白的脸对比分明,竭力的平静背后,藏着的是不知所措和浑浑噩噩。
“怎么穿这么少?”这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却让秦青卓的心脏像被陡地握紧了一般。
秦青卓知道江岌这会儿应该不太想提父亲的后事,他只是走过去,握住江岌的手臂:“先上车吧。”
但江岌只是挣开了他的手,不带什么语气:“不了,我想自己走走。”
看着江岌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秦青卓脚步顿了顿,然后跟了上去。江岌的状态明显不对,秦青卓担心他一个人会出事。
察觉到秦青卓仍跟着自己,江岌的脚步再次停下来,没回头地背对着秦青卓道:“别靠近我。”这次语气变得生硬了一些。
距离江岌两三步的位置,秦青卓也停了下来。
“别靠近我,”江岌又重复了一遍,喉结滚动,“……免得沾上一身晦气。”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秦青卓朝他走了过来,隔着晦暗光线,他的眼睛看上去很温柔:“江岌,我不迷信,不相信有晦气这种东西,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那根本没这个必要。”
“还有,不要自责,”秦青卓看着他道,“我不清楚你爸到底是为什么自杀的,但我能肯定的是,这不是你的错。”
江岌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嘴角扯动,扯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这不是我的错?你又怎么知道?”
秦青卓看着他,良久,叹出一口气:“你是不是觉得,那天傍晚你出手打了你爸,才导致了他的自杀?
见江岌沉默不言,他继续道:
“虽然我并不是很了解你们之间的事,但在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做出的事情永远都不能被原谅。他的眼睛里流露的是一种说不出口的愧疚,似乎连他自己都知道,这份愧疚是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的。
“你替他背上了原本不该属于你的担子,所以没有人比你更有理由去恨他、去打他,你没有做错什么,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江岌没说话,好半天没什么动作。
秦青卓脱了自己身上的风衣,走近江岌,正要抬手披在他身上,江岌忽然抬起手臂抱住了他。
紧接着,江岌的头也低了下来,额头抵到了他的肩膀上。
秦青卓听到他说了句“为什么”,那声音极低,似乎压抑了太多的情绪。
他不知道江岌要问的到底是什么,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抬起手,在江岌后背上轻轻拍着。
他察觉到自己的肩膀渐渐湿了,先是一点,然后渐渐蔓延成了一片,这个从不肯将情绪暴露在外的少年哭了。
秦青卓在心底轻轻叹息,长长闭了下眼睛。
江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从重新见到江克远的那一刻起,他就对这个陌生的江克远充满了厌恶、愤怒、怨恨,并且不止一次地冒出“这种人为什么不去死”的恶毒念头。
然而在亲手将江克远推进焚化炉的那一刻,他的那些恨意似乎也随着江克远的皮肉被烧成了灰烬。
抱着江克远的骨灰盒走出来时,他忽然不愤怒了,也不怨恨了,他就是……委屈,而且迷茫。
他觉得不知所措,不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
老妈临走前留下过一句话,她说江岌,如果恨能让你觉得轻松一点,那就去恨吧,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到自己头上,你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江克远。
以前他凭一腔恨意活着,可以肆无忌惮地给自己的恨意找一个发泄对象,但是现在,这个发泄对象忽然自杀了,死了,他沉甸甸的恨意无处着陆,闷在心里,跟个千斤重的秤砣似的坠着他的心脏。
他不明白上天为什么对自己总是这么残忍,连一个恨意的发泄口都不肯给自己留下。
“为什么他欠了这么多债务,甚至间接导致了我妈的死,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希望死的那个人应该是他,但现在他真的死了,我却会感觉悲伤呢?”
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让秦青卓的心脏像被揪着一样的抽疼,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一些:“因为他是你的亲人,因为你们曾经有过一段温暖的时光,还因为……你太善良了。
“江岌,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能做的,只有让它平淡地过去。往前走,别被这件事困住。
“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让自己尽可能地忙起来。”秦青卓轻声说,“外面吵的时候,心里也就安静了。”
第32章
那晚把江岌送回酒吧,下了车,秦青卓将吉他递给他。
许是没想到这把吉他会被自己遗忘,江岌看上去怔了一下才接过来。
“有什么事,你就随时联系我。”秦青卓看着他说。
江岌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应该是昨晚一整夜没睡,他又补充了一句:“江岌,做好你能做的,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都会过去的。”
江岌沉默着点了点头。
看着这个平日里混不吝的、似乎什么事情都很有主意的少年,忽然变成了这般无措的模样,秦青卓心里叹了一声“到底还是个孩子”,抬起手,摸了摸江岌的头发。
江岌这次没躲。
少年的发质跟他的性子一样,硬得有些扎手,秦青卓收回手:“那……比赛那天见。”
“嗯。”
说是“比赛那天见”,但其实后来的三天里,秦青卓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忙完之后,总会让司机将车子开到红麓斜街。
司机一度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每次车子停到红麓酒吧门口,秦青卓却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只是压下车窗,坐在车里待那么一会儿,然后就会让他把车子开走。
事实上秦青卓压下车窗,是在听二楼传出来的排练声。乐队开始排练了,这说明那天自己说的那些话,江岌应该是听进去了, 秦青卓没有下车去打扰他们排练的必要。
只是乐队的排练似乎并不顺利,秦青卓来了三次,也听了三次,每次乐队排的都不是同一支曲子。
秦青卓手上的其他几支乐队都已经按照他给的意见修改了两次,唯独糙面云没发来demo,他也没催过。在他看来,江岌在音乐方面一向很有主意,并不需要自己过多关照。
*
新一期《躁动吧乐队》在周五晚八点准时开播,次日一早,江岌便被钟扬的电话吵醒了。
“你看音乐榜单了没,我们的歌进榜单了!”钟扬语气激动,“重点是昨晚播了那么多首歌,只有我们的歌上了榜单,我们也太牛逼了吧!”
江岌这几晚失眠得厉害,昨晚好不容易睡了个囫囵觉,这会儿被钟扬吵醒,顿了几秒才哑声问:“什么榜单?”
“好几个榜单,截图发你了,你说这下节目组是不是该找咱们签约了?”
“不知道。”
“我觉得啊,他们就是找咱们签约,咱们也不能签,听说条件特别坑,跟签卖身契似的。”
“再说吧。”江岌兴致缺缺。
“对了,”钟扬提醒道,“节目组通知说今天下午要去录制选对手的赛前片段,两点到,别忘了啊。”
江岌应了一声。
与此同时,录制大楼里也充盈着一种振奋人心的氛围——《躁动吧,乐队》昨晚首次破圈,糙面云的《白昼嘶吼》经过一夜的口碑发酵,在没有任何营销的情况下,居然一大早登上了各大音乐软件的榜单,而“糙面云乐队”也出现在了热搜前列——
“这歌一出来就让人眼前一亮,江岌帅炸了!!”
“乐队的女贝斯手居然是燕大化工系的学霸,作曲还这么有风格……牛逼。”
“午夜温度也算是一个有点名气的乐队了,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乐队按在地上打,这节目有点意思。”
“江岌的嗓音太棒了,音域宽,爆发力也猛,尤其是低音……质感绝了。”
“没想到江岌不仅在骗小姑娘上有一套,倒是还算有些真材实料,前提是这歌如果没修音的话。”
“你们没发现鼓手也挺可爱的吗!看着好乖打起鼓来还挺疯的。”
“这乐队之前的《火车站台》和《街角那个空了的易拉罐》都挺好听的,就是感觉水平不太稳定,第二场那首太烂了。”
……
录制的场地就在二楼,江岌把摩托车停好之后,没乘电梯,直接走了楼梯。
来时路上飘了点很细的毛毛雨,微微打湿了他的衣服。
二楼嘈杂的人声顺着楼道传下来,他抬手塞上了耳机。
耳机里放着秦青卓出道的第一首专辑,叫《茧》,曲调很灵,但嗓音听上去还有些稚嫩。
秦青卓的声音莫名有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这是江岌昨天才发现的事情。
江克远的突然自杀让他的情绪变得极其不稳定,暴躁且易怒,以往跟钟扬和彭可诗排练时,过程中出多少错他都挺有耐心,大不了多排几遍就是了。但也许是糟糕的情绪作祟,最近几天排练时,每一处错误都像是能够点燃炸药的引线,让他不断接近爆发的临界点——
“连第二段副歌都不知道是哪儿?能记点谱吗鼓手?重来。”
“贝斯弹错音了,重来。”
“鼓手拍子不对,重来。”
“贝斯节奏快了,重来。”
“重来。”
“重来。”
“重来。”
……
他压着火让乐队一遍一遍从头排练,钟扬和彭可诗看出他情绪不对,又从江北那里得知发生了什么,都不太敢跟他说话,于是排练时的气氛压抑极了。
江岌对自己就更狠了,三天写了三首歌,每首歌少说也改了几十遍,虽然彭可诗和钟扬都觉得歌已经很好了,但江岌就是不满意,就是觉得不对劲,或者说,不够劲。
酒吧二楼一度犹如一个危险的高压舱,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因为一个小火星而被引爆。钟扬甚至跟彭可诗提议,想要主动激怒江岌,他受够了这种压抑的气氛,说还不如让江岌索性痛快地爆发一场。
但彭可诗制止了他这个做法,理由是以江岌的性格,把内心的烦躁表现得如此明显已经是极限,江岌不是会随便爆发的人,他擅长克制,而且在逼迫自己克制。